门窗虽关着,天寒地冻,冷风依旧一层层的灌入。
胡铁花喃喃道:“这种天气,或许该生盆火来。”
楚留香瞧着李寻欢,问宋清,“洛阳林家是武馆出身,如何与世代行医的陇西洛家结了亲?”
宋清笑起来,复叹息一声,“这也是美谈一桩,林老爷子虽是威武,膝下只有一女,这女娃儿天生命苦,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身子骨弱得风一吹便倒,两三岁上更是一场大病差点夺去小命,当时洛阳城群医无策,恰逢‘鬼面医’洛老路经此间,治了女娃儿的病,更与林家结了亲家,当时林家女娃儿三岁上便粉雕玉琢,十岁上的洛良家也是翩翩少年郎,也不知羡煞多少父母亲。”
李寻欢道:“即便如此,当下公道门臭名昭著,洛良家公然为石玉做事,林家如何急着此时结亲?”
宋清道:“倒也不是寻了此时,三个月前洛家高堂便遣人来说亲,洛良家年岁渐长,林小姐也早到了成婚年龄,二家互通消息把喜日定在正月十八,谁又料得到洛良家竟弄来这一出。”
李寻欢皱眉,“林老爷竟然任女儿如此嫁出?”
宋清叹息道:“哪个父母愿意如此?只是林小姐坚持,他人又能如何?”
李寻欢道:“婚事在洛阳么?三日后……”他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胡铁花道:“小李兄如何对人家婚事如此关心?”
李寻欢笑了笑,顿了会,仔细去瞧楚留香脸色,道:“或许那碗药你不该吃,此时感觉如何?”
楚留香站起身来,摆开手臂,哈哈一笑,“浑身舒泰,暖洋洋的舒坦,这药还是吃了的好。”
李寻欢被他逗的展了眉头,欲言又止的吞了话语下去,笑道:“吃药又有什么好,身体通泰无灾无病的方是最好。”
胡铁花嗤笑一声,“老臭虫哪里是爱吃药,他不过爱吃小李兄亲手煎的药罢了。”
李寻欢轻咳一声,笑道:“我这一生请人吃酒是不少,请人吃药倒也是头一遭。”
话语到此,已无话可说。
宋清抱起了卷宗,苦笑道:“我违规抱来此物,不料香帅已经知晓……”他站起身来,面色沉重,“杜老爷子的尸首我需得带回衙门,洛阳城地面上的事,我总要负责。”
想起杜维轻轻往桌角上磕烟灰的动作,想起杜维似笑非笑眯着眼打量他的样子,想起那旱烟杆儿轻轻一送推至面门,想起那仰头一干酒,李寻欢忍不住的黯然。
生命的脆弱,每每让人心痛欲裂,这世上,死亡算不算得上最绝望的事情?
李寻欢推开了窗,冷风扑面,灌得他面色灰败苍白。
楚留香自身后抱住了他,抱了许久,却得一句,“风寒的很,你身子一向不好,莫着了凉。”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
楚留香竖起了耳朵。
李寻欢转身看他,柔声道:“你身子尚虚,更需养足了精神面对之后,早点休息……这杏花酒家颇有些古怪,我且守着瞧瞧。”
他提了酒,一手按上窗棂,跃上了屋顶。
说来今日十五,虽无月光,总是好日子。
楚留香在屋子里,虽无天寒地冻,睡得着才有鬼。
第二日一大早,胡铁花与李寻欢擦身而过,胡铁花莫名其妙,问楚留香,“大早上的,他竟要出门?”
楚留香默默喝茶,淡淡道:“他说,要去会一会故人。”
胡铁花瞪大眼,“故人?哪门子故人?他在这里难道还认识其他人?”
楚留香淡淡道:“他又不是怪物,如何没有故人?我们固然不知数百年后我们的亲人是谁,难道百年后的他不该知晓百年前的故人?”
胡铁花吃吃道:“你,你是说……”沉默一会,他叹息一声,“是你细心,无缘无故他如何对林家多有关怀,他从来不是好奇心重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
胡铁花道:“你是不是也想去会一会他所谓故人?”
楚留香道:“我为什么要想?”
胡铁花调笑道:“据说,林小姐似乎是非常漂亮的大美人。”
楚留香道:“李兄并非注重相貌之人。”
胡铁花道:“你当真毫不关心?”
楚留香不明白的看他,“小胡,你在担心什么?”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淡淡道:“我只是有不好的预感,只是觉得小李兄有些不正常。”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需要慢慢习惯,你我都需要习惯,他……”顿了顿,笑得有些苦涩,“或许不必等到习惯他便已经离开。”
胡铁花皱紧了眉头,严肃看他,“楚留香……你到底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道:“是……也不是。”他摇了摇头,把手搭上胡铁花肩膀,“如果你好奇李兄去做了什么,倒也不必太过懊恼,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如果你担忧李兄安危更是大可不必,他想甩脱那条尾巴倒也颇为不易。”
李寻欢心事重重,发现身后的尾巴并不太早,倒也不算晚。
官道已在眼前,他斜倚了树,抱臂相待。
那条尾巴光明正大,背着古剑,步履沉稳如松,轻如风。
韩清途一步一步走到李寻欢面前,定定瞧着他,点了点头。
李寻欢道:“韩兄意欲何往?”
韩清途道:“往李兄欲往之处。”
李寻欢笑了,“既然同路,何妨同行?”
韩清途道:“甚妙。”
二人同行。
韩清途并不是多话的人,他这种人是注定了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这种人江湖上有许多,李寻欢也见过许多。
韩清途却首先开口,“你昨天讲的话,今天还算不算?”
李寻欢惊讶,顿了片刻才知他指的是什么, “自然算,韩兄愿交在下这个朋友,实在在下之幸。”
韩清途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在遇到石玉之前,我的生命平静沉稳,在我的眼中,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活人,一种死人,活人是与我争夺生存机会的对手,死人为我带来金钱与名望,我没有亲人,也不需要朋友,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这是我处事原则。”
李寻欢叹了口气,“单身的日子其实很美好,但没有爱情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韩清途皱眉看他,“你当真认为我喜欢石玉不是错误?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李寻欢道:“难道你也这样认为?”
韩清途沉默一会,继续前言,“我遇上石玉的时候,她还没有成立公道门,那是三年前的事,那天晚上我刚杀了人,受了很重的伤,当时雨势很大,为躲雨我无意闯入一个山洞,于是见到了她,她实在是个漂亮的女人,我看她几乎看呆了,她不追问我为何浑身是血,也不追究我的冒失孟浪,她温柔的与我说话,遣人送来热水与干暖衣物,留我休息,直到我伤势痊愈,那种温暖与热情,是我一生不曾感受体会的,我认为我已经爱上了她。”
李寻欢叹息一声,道:“石玉呢,她可有回应?”
韩清途沉默许久,才道:“后来我才明白,她对每个人都很温柔都很好,她愿意救任何生物哪怕是一只老鼠,她救人不过是因为她喜欢救人,她对人温柔不过是她天性温柔,但是没有任何人能接近她,便是如此受她宠爱的洛良家也不能。”
李寻欢沉默一会,道:“有些时候,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他人的参与,自家独守一方天地也没什么不好。”
韩清途看着他,“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但你的话并不令人讨厌。”
李寻欢笑,“这话顺耳的很。”
韩清途道:“很感谢你愿意听我把话说完,作为回报,我给你一个忠告。”
李寻欢道:“忠告?”
韩清途道:“我知道,楚留香与阁下都是极其聪明的人物,但你们实在做错了一件事情,实在不该来洛阳,不该插手公道门的事,如果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李寻欢诧异道:“为什么?”
韩清途沉默着,沉默许久,才道:“我接近你,别有目的。”
李寻欢没有问他什么目的,只是笑了笑,“我们的目的地是林家,城南福安街铜狮子巷林家。”
林家门庭极大,根脉却极薄,这一代只得一个林小姐,后来到了林诗音那会儿,可不也只有她一个女孩儿?
此时时辰尚早,林家门前长巷已经来往许多人,当真是着心准备林小姐婚事。
冒然前来,莫说面孔陌生,便是有名如楚留香前来拜会,林老爷也不一定给面子见上一见。
李寻欢在门口站了许久,寒风中不住的咳嗽,眼神颇有些迷离,瞧来至深痛苦。
韩清途看的一直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末了,李寻欢来至偏巷,腾身跃上高墙,落脚之处乃是林府后花园。
李寻欢掩藏形迹,极快寻到了山明水秀窗明几净的清秀院落,绣楼窗户开了半扇,于是他身子一轻,跃进了房中。
弗落地,便听女子声音道:“你呀,怎的这时候来?两日后便是婚期,作什么急成这个样子?”
声音轻柔,温和之中带着气虚,果真身体不甚好的样子。
绣楼之中,一纤瘦女子正对镜梳妆,手里拿了贴黄,此时只手里拿着,身子微微的一转,想是等着某人回应。
李寻欢却是愣在当地,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一手甚至扶上了窗棂,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喃喃道:“……诗音……”
女子觉出不对,转身来见陌生男子,只吓得花容失色,差点叫了出来,声音也不由拔高,“你是什么人?”
李寻欢上前一步,伸出了手,声音痛苦,不可置信,恍然梦中,“诗音……”不待女子回应却先自摇头,连连摇头,闭了眼,“不是……这不可能……”
女子竟也好胆色,除去初时的惊骇,勉强压下慌张神色,厉声道:“你到底什么人?为何潜入我闺房之中?”
李寻欢睁眼瞧她,眼中神色颇为复杂,拂去初时的不可置信与惊喜惊骇,多失望之色,竟也隐隐约约释然之情。
林诗音的声音语调早已经刻进了李寻欢的骨子里,初听如此相似声音,他只恍如一梦,待女子转过身来,便是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另一股神韵,而非林诗音了。
李寻欢道:“姑娘可是……想必便是林家小姐?”
林小姐道:“是我便如何?”
李寻欢唏嘘一声,道:“我只是……来看看。”
林小姐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李寻欢道:“听闻小姐与洛公子婚期将近,特来祝贺一声。”
林小姐道:“阁下是良家的朋友?”
李寻欢道:“不是。”
林小姐道:“我难道曾经与阁下相识?”
李寻欢道:“不曾。”
林小姐道:“即便道喜,也该两日后再来。”
李寻欢沉默着,沉默许久,才道:“你,小姐身子可是大好了?”
林小姐笑靥如花,十分甜蜜,“良家医术通神,不过几副药,我这身子便已舒爽轻松许多,若非如此,我又如何敢嫁于他?”
李寻欢道:“他……对你很好?”
林小姐道:“比任何人都好。”
李寻欢沉默一会,真诚道:“恭喜。”
他转过身,已经准备离开,手指扶上窗棂,又是一阵撕裂肺腑的咳嗽。
林小姐上前一步,迟疑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李寻欢没有转身,缓缓道:“我有一位故人,与小姐十分相似,我来……我来……”他叹息着,忍不住仰天吸了口冷气。
林小姐道:“你来睹人凭吊?”
李寻欢笑了笑,笑的极其苍白痛苦。
林小姐声音低了下来,充满了怜悯,“她……是你的爱人?”
李寻欢沉默着,叹息一声,“曾经是。”
林小姐道:“她难道已经……已经……抱歉。”
李寻欢摇头,“她活得很好。”
林小姐道:“那么,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
李寻欢笑了笑,“所以我说恭喜,这世上珍惜情缘的又有几人?能遇到并且相守,何其幸福庆幸。”
林小姐道:“谢谢,我会的。”她沉默一会,迟疑道,“你是不是很想她,又不敢不能去找她?”
李寻欢没有说话,他痛苦的弯下了腰。
林小姐道:“你若是很想她,可以来找我,我不介意的,我想良家也不会在意的……你,看起来很痛苦,我若能帮你一些,总是好事。”
李寻欢心痛如绞,她……依旧如此善良……
他踉跄而逃,韩清途已经不在原地,他也无暇顾及,这个时候,除了酒,还有什么能够慰藉他的无边孤寂与痛苦折磨?
太阳落山的时候,李寻欢回到了杏花酒家。
他依旧温和温柔,清瘦清隽,他甚至微微笑着,他的衣服笔直挺硬,或许他刚刚买了新的衣物,才能如此崭新。
他踏入店门,便获得许多双眼睛注目,所有人都在这里,杨疏桐依旧在咳,却朝他笑了笑,张百胜正大口的灌酒,乾三娘正抚着下巴眨眼,也便朝他眨了眨眼,韩清途一边端正默默坐着,抬头看他十分冷漠。
胡铁花跳了起来,“小李兄,你可总算回来,我正与老臭虫商量要不要出去寻你,这荒山野岭的可有许多野狼虎豹。”
楚留香笑了笑,柔和了眉眼,“你回来了。”
李寻欢笑了笑,走过去握住了他手,道:“我回来了。”他询问道,“今天感觉可好?可有不适?”
楚留香拉了他手坐下,笑道:“我身体哪里有那么弱?漫说已经饮下解药,便是没有解药,我依旧不会有什么事。”
李寻欢脱开他手,切了腕脉,皱眉道:“依旧乱了些,那药……我再煎来可好?”他解释道,“我已问过大夫,药方用处乃是活血温脉,多是补药,即便服下解药,也应无甚害处。”
便是毒药,楚留香也不会拒绝。
胡铁花道:“我来帮忙。”
第二次,老杏头一边指点,李寻欢动作熟练许多。
胡铁花闲闲瞧着,道:“老杏头说此间杀人有个古怪的规矩,不是一下子杀尽所有人,而是一个两个的杀,大伙儿便商议,今晚上齐聚在厅里,倒看那鬼魅如何下手。”
李寻欢惊讶,点头道:“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大伙儿却要苦了些。”
胡铁花道:“你苦不苦?”
李寻欢惊讶瞧他,“什么?”
胡铁花道:“老臭虫说,你必然有过一段伤心往事,你的痛苦又深又重,是不是真的?”
李寻欢眼神黯淡下来,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你必然也不愿告知我们你今天去了哪里。”
李寻欢依旧沉默。
胡铁花道:“这便是你一向对待朋友的方式么?”
李寻欢淡淡道:“胡兄难道一向如此质问你的朋友不愿说的事情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李寻欢不再说话,这种话已经是他可以说出口的伤人话语的极限,他如何愿意伤害自己的朋友?
胡铁花走近一步,瞪大了眼,还没有开口便霍然转身,瞪着走进厨房的人,太不识眼色。
杨疏桐掩嘴轻咳,道:“我来看我的药煎好了没。”
胡铁花僵硬着步子让路,忽听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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