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道不道别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找到许多借口来搪塞这件事。譬如见到家里人太高兴了,一时忘记了,譬如人太多,自己压根没有注意到楼川还在后面……但怎么想似乎都很牵强。
沈暄想象了一下把这些借口告诉楼川时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泄气。楼川一定是不会相信的,非但不相信,还可能似笑非笑地嘲讽自己,说什么沈三公子的理由说来还真是令人叹服之类阴阳怪调的话。
想着想着还把自己给想生气了。沈暄一方面觉得就算不大这个招呼又能怎样,楼川不也没主动上来跟自己打招呼吗?另一方面又在想,怎么这件事偏偏发生在两人闹矛盾之后?显得他似乎为了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小肚鸡肠。
他就这样心不在焉的跟着沈旭回了沈家,招待完女主,简单又和沈家人说了一阵话,把沈老先生和张老夫人带给他们的东西一一传递送达之后,便借口疲累,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收拾的时候也还是心念纠结,倒是墨砚回了家心情十分不错,一边帮忙,还一边哼着听不出调的小曲。
屋子热腾腾的,窗外凛冽的冷风一点都吹不进来。
“你说……”沈暄冷不丁地开口,吓了墨砚一跳。
“什么?”墨砚问。
纠结半天,沈暄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俨王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俨王?”墨砚大惊,“俨王殿下居然没跟着喻王回宫吗?”
沈暄:“……”
这位更是高兴得忘乎所以,连俨王殿下那么大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沈暄失笑,刚要说算了,想那么多作甚,忽然听到墨砚说:“估计是不太高兴吧。”
沈暄怔了一下,旋即忐忑起来,“为什么这么想?”
“就是直觉吧。”墨砚挠挠头,眼神迟疑地看着沈暄,“俨王殿下平时就看着不苟言笑不太高兴的样子。而且这两天公子不是还和殿下在闹别扭吗,都没等到公子的一句抱歉,俨王这样小心眼的人,肯定会不高兴。”
“……”
很好,这很楼川了。只是“什么叫闹别扭?”沈暄眯眯眼睛不悦道:“分明是吵架。怎么什么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就那么奇怪呢?”
墨砚无辜说:“本来就是啊,不信公子可以去问问沐剑和福冲。”
沈暄张口要反驳,话刚到嘴边,就听一道柔婉的女声从门边传来,“阿暄又跟谁闹别扭了?”
是沈昭。
沈暄吓了一跳,赶紧转身迎着人在桌边坐下,然后吩咐墨砚去倒茶。
沈昭一边把身上的披风脱下交给身后的侍女,一边坐着笑说:“不必了,我也就坐一会儿罢了。”
“那不行,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沈暄说着,吩咐墨砚从他的包裹里找了一包茶叶出来,“阿姐别看这茬包得不好看,可也是祖父祖母让我带回来的,说是那边的特产,有钱都喝不到的那种。但我又不懂这些,不如借花献佛。”
沈昭抬起帕子掩着唇,跟身后的侍女说:“瞧瞧,这一年还真不白走,都知道借花献佛了。”
侍女和沈昭一起笑得花枝乱颤。沈暄既觉得不好意思,又感到有些窘迫。同时他也在担心,自己现在这样,和原主的差别是不是真的太大了?
可是没办法,他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穿越者了。原著小说中没有对这位炮灰少爷着墨多少,他自穿过来也没有接到半点关于原主的记忆,他只能根据旁人的反馈来调整自己的行为,但这样就是太容易露出破绽了。
他抿了抿唇,只道:“阿姐……”
还是沈昭的侍女为沈暄解了围。她说:“三少爷平日里就跟姑娘最要好,如今瞧见姑娘的现状,自然是要讨姑娘高兴的。”
听到这里,沈昭脸上露出一点淡淡哀伤,轻声叹了口气。
沈暄敏锐注意到现状两个字,猜测多半是和丹王有关。拧着眉问青雪——也就是沈昭的侍女,“楼缜又怎么欺负姐姐了?”
青雪愤愤就要和沈暄告状,被沈昭抬手拦了一下。沈昭说:“刚才夸你懂事,怎的转眼就叫王爷大名?且不说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他还是你姐夫。”
“他就算是天王老子,欺负了我姐姐,我也敢骂他!”沈暄心中为沈昭抱不平。这样一位女子,要样貌有样貌,要才情有才情,要品德有品德,是多少人的毕生所求?偏生他楼缜得陇望蜀,怎么,现在还在争斗阶段呢?他就这么肯定自己将来能当皇帝吗?
沈昭看着他。沈暄忽视掉她的目光,转脸去问青雪,让她继续说。
但青雪也知道轻重,沈昭不让,她便也不多跟沈暄置喙什么,只说那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王爷出门那么久,一直都是姑娘在后院主持中馈的,偶尔还要帮着应酬。可一回来他就那样对着一个外人献殷勤,把我们姑娘的脸面至于何地?”她这样说着,也感到委屈起来,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沈昭垂着眼说:“到底丹王正妃的位置还没有着落。你我今日也见了,那颜家姑娘样貌好,家世也匹配得上,未必没有可能的。”
青雪说:“再有可能,像让我们家姑娘对她低头,那也该是成婚之后的事情了,现在这算怎么回事?王爷当众与姑娘亲昵时就已经不顾姑娘在旁人面前的尊严了,难不成还想坏了旁的姑娘的名声吗?这件事即便不该,婢子也要称王爷一句,不得体,不应该。”
青雪实在是嘴替,把沈暄想说的话都说了。沈暄说:“左右这里都是自己人,又不会有谁故意跑到楼缜面前说,姐姐若是心有不满,也大可以骂两句,何必自己憋着?”
沈昭苦笑摇头,“都是自己选的,再委屈也该受着。”
沈暄不赞同道:“姐姐!”
“罢了罢了,不说我的事了。”沈昭摆摆手,强行换了一个话题,“听闻在径州时,你还和俨王殿下去探访流民了?可有受伤?”
沈暄盯了她片刻,无奈道:“是丹王殿下让你来问的吗?”
沈昭不说话。沈暄想,那便是了。
左右沈暄早已经想好了对付楼缜的话,只是没想到,没亲自跟楼缜说,反而是要跟自己的姐姐说。“罢了。那日俨王出城剿匪,中途被贼人逼入陷阱,楼缜着急去看,我想着俨王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便也跟着去。姐姐也知道我马术不好,到了地方又混乱,我的马受了惊,带着我直直冲到匪贼堆里去了。”
沈昭青雪主仆二人闻言皆是一惊,沈昭道:“竟这样凶险?”
“是啊。”沈暄说:“幸而俨王出手相救。俨王有要是去办,顾念我手无缚鸡之力才将我呆在身边的,就这么简单。”
“那审问径州刺史……”
沈暄脸上恰当露出一点恼怒,“当时的流民要状告径州全体官员,推我出来做主审,是因为我和那时在场的众人都关系不深最是公平。办法虽然是俨王提出来的,但是他丹王殿下也是同意了的。既然心里这么不悦,又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说?反而让姐姐你来出面?他究竟是不便发问还是想挑拨你我姐弟的关系?”沈暄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语气这样激烈,沈昭也不好说些什么。两人各自沉默着,就在沈暄又开始胡思乱想,想自己说这些话是不是过于冒进的时候,沈昭开了口。
沈昭说:“我年幼的时候就爱上丹王了。”
沈暄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只是抬眼看她。
沈昭却垂着眼,淡淡笑道:“那时我想,要是每天都能看见他就好了。可是后来我在荣京城中有了些许声望,在几次诗会上听他夸赞几次,我就又多了几分奢望,要是能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就好了。于是及笄之后,我胆大自私了一回,让父亲拿着自己的声誉,拿兄长的功勋,去为我换来一张赐婚的圣旨。”
沈暄说:“我知道。”
沈昭却摇头,“他并非良人,相处这么多年,我自己心中也清楚。可是我心中还有奢望,若是沈家能帮他……他会不会为了这一份功劳,高看我一眼。”
明明是一位天之骄女,说起这些来,却显得格外卑微。沈暄心中不忍,道一声:“姐姐……”
沈昭说:“我知道俨王殿下救过你,对你,对我们沈家有救命之恩,但我既已嫁给丹王为妇,便要和他同心戮力。俨王殿下虽是喻王的人,但他无权无势,皇后也对他极尽防备,将来无论是谁登上皇位,他都不会有好下场,最多便是回到某个穷乡僻壤的偏器封地,做一辈子的闲散王爷。所以不论站在谁的角度,你都不该和他走得太近,免得祸及己身。”
沈昭观察着沈暄的表情,见他不说话,轻声继续道:“何况俨王心思阴沉,在外面的名声又那般不好。今日他可以救你一命,明日未必不会挟恩相要。像他们这样的人,一言一行背后都藏着算计。阿暄,你天真赤忱,姐姐纵然自私,想举沈家之力推丹王一把,却也不想看你受到伤害。”
沈暄低头不语。
沈昭的话都说完了,也知道该留给沈暄一些时间考虑,便起身离开。
她说:“姐姐今日说了这么多,不是要你立刻就做出决定,你好好想想。天色不早了,你又长途跋涉好好休息吧。”
沈暄起身把她送到门边。在沈昭出门的时候,他说:“我知道了。”
沈昭怔了一下。沈暄又重复说:“我会和他避嫌的。”
沈昭应了一声,眼眶一瞬间有些湿润。“谢谢阿暄。”
沈暄摇摇头。
日暮西沉,暗淡的天光下,沈昭瘦弱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
沈暄站在门边,和墨砚一起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月洞门外。
“哎……”墨砚叹了一声。
沈暄头也没回,只问他,“叹什么气?”
墨砚说:“二小姐从前虽然也是寡言少语,但却是沉着自信,如今倒是多了几分卑微。”
沈暄说不出什么,他心里也很难过。
为痴心不改的沈昭,为不了了之的友谊,也为,似乎怎样也挣不脱悲惨宿命的楼川。
……
凤仪宫。
楼川站在堂下,皇后陈氏和喻王楼慎坐在堂前。
他话还没有说完,楼慎便重重将茶杯摔在楼川脚下。碎瓷崩裂,尚且冒着热气的茶水溅到楼川的衣摆上。楼川只垂眸扫了一眼,再没有动作。
楼慎面色不善,“小德子说你是为了账本将本王的话当做耳旁风,但现在,账本呢?”
楼川淡定说:“没有找到。”
楼慎更是动怒,大喝一声放肆,让楼川跪下。
楼慎年逾四十,即便容貌依旧英武不凡,眼角眉梢也还是能看出淡淡的细纹。说来奇怪,此人在外人面前,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宅心仁厚,偏偏面对着楼川时,哪怕是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都能让他大动干戈,如同一个疑神疑鬼的疯子。
楼川没有动作,神情平静。楼慎以为挑衅,愈发怒不可遏。
眼看楼慎就要不顾身份下阶与楼川对峙,皇后抬手制止了他。
皇后气度雍容,母仪天下,举手投足间都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威仪。她侧头道楼慎愈发没有规矩,然后让楼川坐下。
楼川只是行礼,却并不动作。皇后半真半假地叹一声“你这孩子实在倔强。”便也没有在强求。
她说:“此次川儿虽然没有拿回账本,却也算是重创了丹王。非但砍掉了楼缜两个重要的左膀右臂,还在径州要塞为我们安插人手提供了机会,实在算得上是功勋卓著。”皇后语气之中满是对一个孩子的骄傲与赞扬,但是话锋一转,又对着楼慎严肃道:“倒是喻王手底下的人,带着主子的任务做事,却满心都是自己的那点权势虚荣,既插手主子做事,又言语挑拨,实在该杀!”
最后两个字皇后骤然拔高了声调,接着宫门口两个壮硕的太监便压着小德子上前,将他重重压在皇后面前。
小德子今日跟着大皇子来的本意大抵就是要看楼川的笑话,没想到皇后三言两语就将火烧到了自己身上。他哭天抢地,求皇后和喻王饶命。
喻王自然也是知道楼川此次外出差事实在干得漂亮,可他就是看不惯楼川,就是想要借此给楼川一个下马威罢了。听闻皇后要处置小德子,一时脸色也有些难看。
“母后……”
皇后却打断他的话,“本宫知道你和王妃心善,念着他打小伺候,对他做的许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寻常也就罢了,但既然作乱道本宫眼皮子底下,本宫便一定要来做这个恶人。否则今日是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明日岂不是要来挑拨你我了?”
皇后一句话将这件事一下子拔高到某种不可回转的高度,饶是楼慎有心回护也说不出什么来。小德子见状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没一会儿便被人拖了下去,打发去慎刑司。至于是给他个痛快还是让他受尽折磨而死,就看皇后的意思了。
这么雷厉风行的处置完人,皇后又一脸慈善地转向楼川,问他,“如此处置,川儿可还有异议?”
楼川拱手道:“母后英明。”
“英明什么?”皇后意有所指地看向楼慎,说:“若是真英明,就不该放任他在你们兄弟之间作乱。”
她这话自然是在意楼慎更多,楼川也不是不识趣,非要在这时候说话。百无聊赖听座上两人做戏似得母慈子孝一番,才听见皇后说到了正事。“岭南的账本恐怕是找不到了,眼下的重中之重,还是赶紧在径州安插人手。那是一块宝地,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楼缜母子在那里捞了多少。”
楼川说:“他们用人不当。”
想起楼川先前汇报的杜建业反水一事,陈皇后哼笑一声,“韩氏空有美貌,楼缜又过于自信,否则怎么能放任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在那般重要的地界呆那么多年?不过也多亏了这两个人愚蠢,才给了我们可乘之机。依川儿看,径州的人手,我们应该怎么安排?”
“无非是先找几个信得过侧陈氏门生,再有便是明年的春闱。”
皇后点点头。
陈氏祖先当年跟随着楼氏一同打天下,功成之后封侯拜相,这么些年后代子女也都有出息,种种因素使得陈氏一族成为康朝最古老最有声望的世家大族,门生更是遍布天下。只要发出话去,多的是人愿意为他们肝脑涂地。韩氏一个因为女儿得宠才兴起的小门小户,哪里有资格和他们陈氏相提并论。
陈皇后飞快在心中想好了几个人选,然后又问楼川,“那此次春闱,川儿可是已经有了看好的人?”
楼川还没有说话,楼慎却接过了话茬,“本王猜是沈家那个病恹恹的三公子吧。听闻三弟和他同道回京,一路上相处很是亲密。”
楼川也不遮掩,坦荡说:“是。沈三胸有沟壑,径州时我故意让他做主审,他表现不俗,若是此次春闱能榜上有名,也不失为一个助力。”
皇后还没来得及发话,楼慎却突然发作,“那沈三是丹王侧妃的弟弟,你明知道沈家已经占了丹王的队却偏偏来举荐他,是何用心?”
楼川看着楼慎的眼神不闪不避,他平静反问,“沈家可有明确说明自己就是楼缜的人?”
“这种事情有什么明说的必要?”楼慎不耐烦。
楼川则道:“既然没有明说,大哥又怎么确定他不可用?”
“你!”
楼川说:“沈家的几个子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随便哪一个对于局势而言都有极大的助力。楼缜既然能利用沈昭绑定沈家,沈暄也是沈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能为我们所用?”
皇后若有所思,“你的意思,就算沈家已经站了队,春闱之后,我们至少也能利用沈三,逼沈家保持中立?”
“是。”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楼川的表情却看不分明。他森然道:“若是沈家选择了这个儿子,那最好,若是保持中立,于我们也并不吃亏。”
“那要是沈家偏偏选择了女儿呢?”不知为何,楼慎从始至终都对楼川抱有一种警惕的态度,好像十分肯定楼川接近他们母子二人就是别有有心。哪怕他已经寄养在皇后名下十几年,哪怕他办的事提出的想法都是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那就杀了沈三。”楼川漆黑的眸子直视楼慎,眼中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就这样轻飘飘把杀人这样的话说了出来,楼慎看着他,莫名有种像是被毒蛇或是恶狼盯上的感觉,遍体生寒。
楼慎十分紧绷地盯着他,最后也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过陈皇后看上去像是把沈楼川的话听进去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对楼川说:“这件事,本宫再和你皇兄商议商议。你一路上也辛苦了,又男的进宫一趟,先去看看林氏,再好生会王府休息吧。”
听见林氏这两个字,楼川周身的气场都沉了下来。沉默半晌,他施了个大礼,道一声“是”,转身从凤仪宫离开。
刚走没多远,就听见凤仪宫的大门缓缓合上。
至于里面的母子二人背着他还想要说些什么,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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