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水妖作祟,往来船只尽数停运,拂霞城外的百姓恐被波及早早去了城内,那里有修士庇护。
只有一间铺子还开着——菡记食铺。
凉风穿门过,厅中空落落的,没有食客。
阿荣作为食铺唯一的跑腿难得清闲,但老板娘见不得手里没活儿的。
到今天,她真的无活可干,只能哼哧哼哧地擦地板。
湿润的抹布把黑砖地板磨得发光发亮,未干的水痕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
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身上的青布衣发白显旧,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挽起,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眼睛又大又亮、眼珠黑白分明。
乍一看,像清苦道童。
这真的是自己?这样子又熟悉、又陌生。她有些恍惚,手中的抹布慢下来。
柜台后的老板娘也是恍恍惚惚。
她刚在这里落脚,花了大价钱在这码头租了门面,还费了好一番心思打整。
谁想刚做半月的生意就遇上海妖作怪,凡人、修士跑得不剩几个,她已经好久不算总账了……
这雨啊、妖啊什么时候才能消啊。
她无聊地拨动算珠,一声长叹,美目几乎望穿雨幕。
阿荣耳朵一动不再愣神,严肃表情,端正态度,伸长手臂,一下又一下,手中抹布擦过漂亮的弧度。
老板娘瞥她一眼,眉头再皱一分:噢,差点儿忘了,养她也算本钱。
她随手再拨颗算珠,再添一笔开销,心中甚是不快。
“你就盯着那一块砖擦?”她语气森森,“这块砖哪天碎了就算你账上。”
阿荣愕然抬头,看向老板娘的眼神全是不敢置信。
这可是入门砖,南来北往的、但凡要进店可都要踩上几脚。
老板娘迎着她的目光,勾起一边嘴角,下巴微扬,神情似笑非笑。
阿荣对老板娘的认识再深一分。
她撑起发麻的腿,从善如流地端起水盆,准备换块砖打磨抛光。
像她这样背着巨债的人是不配和债主争论的,况且这个债主还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那时她失去了所有记忆,在拂霞城外流浪,没有户籍不是修士,内城外城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是个黑户,只能靠做些杂活换些食物。
那晚月亮实在太圆太亮,她以地为席仰面朝天,看见月亮就想起饼,想起饼就想喝粥,后面想想喝粥吃饼太寡淡还要配几碟小酱菜。
越想越馋,她对月举起仅剩的半张饼,那是留给明天的。
老板娘就在那时候出现,一脚就踹飞了干饼。
饼儿扑灰落地,她扬着下巴,有点儿嫌弃地对自己说:“给我干活,包吃包住。”
自此,她的命运就被改变了,虽然还是黑户,但也有片瓦遮身。
如果事情就这样顺利下去,她也不至于欠下如此多的外债。
但人就是不能一下就过上好日子,以前流浪的时候身体还皮实,稳定做工后反而体弱多病。
进城就医,来回车马费、诊费、药费,加在一起不是一笔小数目。债就是这么一笔笔往上累的。
如果按以工抵债的法子偿还本金和利息,如无意外,她将成为跟随老板娘一生的忠实跑腿。
冷风倒灌,阿荣喉咙一痒,几番压抑未成,咳声如决堤洪水。
老板娘倒水催她服药,阿荣就水吞了十几粒小药丸,咳声渐平。
老板娘摇摇药瓶,里面的药所剩无几,是时候该进城一趟了。
正此时,朦胧的雨幕中忽而现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径直向店铺大门走来的两个人影。
老板娘眼睛一亮,挂起笑容绕出柜台,趋步上前迎接;阿荣将铜盆抹布放在角落,在衣服上抹两把擦干水,站在她身后,时刻准备上岗。
雨幕中的人影逐渐清晰,在前的男子撑着常见的桐油纸伞,看不清面容,一袭墨绿长衫,行动间自有其风度;在他身后,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没有撑伞,束着高马尾,内着玄黑软甲,外罩色白金绣锦袍,腰系玉带,看打扮富贵非凡。
这不是人,是行走的财库!老板娘眼中精光大作。
阿荣见此,拿出价格感人的“时令食谱”,抖落灰尘,以备不时之需,又在厅中最好的位置安置碗碟等客入座。
一向风风火火的老板娘没和往常一样大声地同客人谈笑风生,而是恭敬引路,那姿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低眉顺眼。
阿荣从没有见这样的老板娘,一时发愣,挡了路。
老板娘上前一步,不动声色的将她揽至身后,推她几把:“先下去吧。”
阿荣不是傻子,让老板娘恭敬至此,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俩是修士,而且是厉害的修士。
修士很少出现,阿荣在这儿工作的这三个月只见过两回。
这或许是第三回。阿荣思索着,轻步回到后厨。
前厅,束着马尾的少年看着桌椅碗碟,眉头微皱。不过玄宸道君都不在乎,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嫌弃。
“少城主与贵客来此,小店简陋,请恕妾身招待不周之过。”
“无妨。”少年摆摆手,止住老板娘斟茶的手,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套精美的茶具,看样子是打算自食其力。
“洛河北岸水妖作祟,道友何不离去。”玄宸道君声如罄玉。
老板娘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水妖的事城中早有消息,但她想着多少赚些,就未同码头其他的商户撤去。
少年冷目视之,钱比命重,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但身为拂霞城少城主见了也不能不理。
他甩出一兜灵石,“拿上灵石,去城中落脚吧。”
看来拂霞城少城主与这位玉衡宗的贵客都是为了着水妖而来,这海妖本事不小,留下不是明智的选择。
“是。”老板娘当机立断,火速将灵石揽入袖中,去后厨一把拉起阿荣,铺子也不管了,风风火火地向城中赶去。
拂霞城中的一处客栈内。
阿荣和老板娘四目相对,就在刚才赶路的时候,老板娘的修士身份确认无疑。
毕竟哪个凡人能把船往天上开。
再联想平时的生活,哪个凡人能晚上做菜白天待客,日夜不停地转?为什么晚上做好的菜第二天端上桌就跟刚做好似的?
现在,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少女崇拜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灼热,妇人少见地又些不自在。
她现在有些后悔,她就不该省这一笔钱,不该只开这一间房。
天光已暗,老板娘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终于睡下了。
老板娘和阿荣共处一室,老板娘睡床,阿荣身量小,睡在一旁的贵妃榻上。也就是说两人的“卧房”仅用一张四叠屏风相隔。
老板娘没听到屏风那边有什么动静,但修行之人直觉精准,她直觉目光犹在,那小丫头估计没睡。
她用灵力移开屏风,定睛一看,果然………
黑沉沉的夜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紧盯着移动的屏风,眼里的火要烧起来。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她不是大发善心,只是意识到想要安然入睡,就必须灭了这把火。
“能给我讲讲修仙的事吗?”阿荣猛地窜起,拥着被子,语调轻快。
“没什么好讲的。”她要是对修炼有什么感想也不会背着巨债离开故地了。
“嗯,那修仙真的能够脱离生老病死吗?”
“无病,不老,生死难逃。”
此话一出,她眼里的火更旺。
“怎么才能开始修炼!”
“随缘。”老板娘的回答异常简短。
“那我遇见您,又见到了许多修士,这算不算缘分?”
夜晚在此刻再次寂静,老板娘盯着床顶的纱幔,想起了离家那晚的自己,她隐隐有一种预感。
果然,寂静片刻后,阿荣问出了那个她曾经问过的问题,那个无数人都问过的问题,“我能修行吗?”
地位转换,自己已经从满心期待的女童变成了现在的百岁“老人”,面对曾经的问题,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荣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苍白的脸颊染上奇异的红晕,手心冒汗几乎要把手里的被子搓碎揉烂。
“你有些天赋。”这是实话。
一个崭新而广阔的天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今夜彻底无眠,她还有千万个问题想问,但老板娘只剩一句话想说。
“这条路并不快活,至少顺心如愿的,我没见过。”老板娘揭去了贵妇人的、商人的皮,吐露真心。
“不如愿才是常理。”阿荣没有过多的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连阿荣自己都感到惊异,这句话居然出自自己口中?
片刻沉默后,老板娘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点头肯定道:“芸芸众生常态如此,但踏上那条路的人都觉得自己不在众生之中。”
“你真想去?”
“想!”
“为什么?”
“病怏怏的,晚上咳醒不好受。”其实她所想的不止如此,只不过怕说出来惹老板娘笑。
她真觉得自己不在玄天界芸芸众生里,而自己又有遇仙、修仙的机遇,虽不期盼修成一方之主威震四海,但总想试试上天入地是什么滋味。
自己或许天生就是冲修仙来的。
老板娘看她眼里的热切不亚于自己当年,或许……
“有一个地方适合你修行,不过那里很苦。”她撑起身子与少女在黑暗中对视,“你愿意去吗?”
一声闷响,她连人带被落在地上,顾不得痛,连声作答:“愿意、愿意、愿意。”
“那睡吧。”老板娘将屏风移回原位,没管一脸茫然的阿荣,自顾自睡了。
还是听老板娘的话吧。她重新躺回床上,尝试入睡。
但她心里翻着浪,闭上眼脑子里都是今天老板娘带她乘舟穿云的情景。
磨到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但思绪不止,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她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风…………都在天上。
平稳的呼吸声响起,看似早已熟睡的妇人睁开眼。
阿荣确实是修习御习弱水的料,自己当初能够寻到她,凭的就是她对弱水极强的吸引。
想去,就让她去吧,她能过得比自己好,没准自己还可以借她抵债,这怎么不算双双如愿呢?
她抬手,一道灵力携香风穿窗而出,去到洛河南岸的罗家——一个以控御弱水而屹立南岸数千年不倒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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