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肩膀绷紧，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绢心里那点旖旎情思早就荡然无存，她冷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觉得自己要做天下人的救世主？简直可笑。”
“你只看到我父亲赈济灾民后顺利升官，一路青云直上，以为这世界就这么简单，好人做了好事，便会得到嘉奖，好像存在一位公正慈爱的神。”
“那都是假的！我父亲差一点就被党争害死，京城的大官拿壶州百姓的命当筹码，他们在上面斗法，却逼着我父亲去死！若不是我劝说父亲投入秦党，与他们同流合污，又上下花银子打点关系、更发动京城的人脉来回奔走，我父亲早已被他们活活冤死了！”
楚绢说到最后，已然是嘶吼。
空空静静得听她将这些朝堂密辛和盘托出，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他轻声说，“你躲在大雄宝殿里投出去的那枚锦囊，我在桌下的角落里看到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这天下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楚绢惊得瞳孔微微放大，“那你还……？”
“因为我有你呀。”空空说得理直气壮，“你能给楚大人写锦囊，也能帮我看清朝中局势。”
“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敢肖想那个位置。楚绢，这是我的请求：
请把我当成你手中的一把刀，命令我，指引我，助我青云直上。”
“你是女子，我是僧人。你我都注定不能以寻常身份行走于朝堂。但是我们也有我们能做到的事，像你的那枚锦囊，去影响那些能够站在朝堂上的人，让他们去达成我们愿望。”
空空定定地看着楚绢，用诱哄般的声音说出她最无法拒绝的邀请：“楚绢，我们心念一致。”
楚绢微微颌首，眼神深邃，仿佛能透过空空的皮囊，看清他的内里。
“你说，要做我的刀？那就得事事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让你做什么，你就千万不能做。你见过什么人、听到什么话，也都要一字不落地告诉我——这些你都能做到吗？”
“能。”
楚绢粲然一笑：“那好，我现在就要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城北，慈护堂。
一座二进大院依着城墙而建，朱漆大门上铜环锈迹斑驳，却掩不住院内飘出的袅袅香气。
空空抬头看向门匾上已经掉漆斑驳的“慈护堂”三字，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此时正是慈护堂每日固定施粥的时辰，众人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看到有陌生面孔进来，第一反应都是说一句“那边排队领粥”，然后头也不抬地继续忙碌。
空空双手合十，说声“阿弥陀佛”，才道：“小僧不是为化缘而来，而是为修行而来。师父命我日行一善，请问诸位，是否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小僧一定竭尽全力。”
忙碌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回头喊道：“曹管事，有个和尚说要来帮忙！”
过不多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腆着大肚子凑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空空的小身板——挺瘦，但是人还算精神，也不像吃不饱饭的样子。
管事“嗯”了一声，环视一圈，随手指了个人最少的地方：“你去那搭把手吧。”
空空道了声“多谢”，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
管事挠挠头，“嘿”了一声，“这和尚可真奇怪。”
过了一会儿，排队领粥的灾民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慈护堂内忙碌更甚，空空忙活了两个时辰，累得脸色发白，一块儿做工的人看得于心不忍，递给他一碗粥，朝灾民那努努嘴，轻声道：
“唉，小师傅，你又不像我们拿工钱，何苦这么卖力，拿着这碗粥，去那块儿坐着歇会儿吧。”
空空双手接过粥碗，笑着道了声谢。
他今天只穿着半旧的青白僧袍，脸上故意涂得灰头土脸，往灾民堆里一坐，浑然一体，看着半点不突兀。
他端着半凉粥，也不着急吃，四处打量，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缩在角落里，主动走上前去，递过手上的粥。
“大娘，我看你一个人带孩子艰难，这碗粥就送给你吧。”
妇人以为他也是无家可归的灾民，推拒着不愿意收，空空笑道：“您不必担心我，这京城佛寺众多，我们出家人去投奔还是容易的。你们比我们艰难，这粥，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妇人听得泪眼蒙眬，哽咽着接过粥碗，一点点把冷了的粥喂给她怀里的孩子。
空空坐在一旁看妇人给孩子喂粥，闲话家常道：“小僧进京路上，看到许多灾民饥民，不知是何灾难，让你们流离失所，不得不背井离乡？”
“那可多了，”妇人脸上勾起一抹嘲弄地笑，“连年的旱灾、水灾，当官的还要加税，我们就那么点地，自己还要吃饭，哪种得出来那么多……”
空空安静地听着她将不幸的命运用最平淡的语调娓娓道来，僧袍下的十指不由地捏紧。
另一边，楚怀庭的府邸。
楚绢吩咐完空空后又看着他乔装打扮，满意了才放他离开。空空前脚刚走，她便去寻楚怀庭，将空空这一路上的见闻都告诉了他，并说了自己的打算：
“京畿之地流民增多，怎么想都是分管官员办事不力的缘故。爹爹知不知道最近有没有河南河北遭了灾的折子，赈灾的大臣又是哪一位？”
楚怀庭捋着胡须沉思了一会儿，道：“是有这么回事，河北、河南都有几个地方上报灾情，赈灾的话……也没听说陛下派了哪位钦差大臣，京畿地区是京兆尹负责统筹赈灾，再远些的地区，应该就是当地的知州、知县们负责了。”
这样看来，灾情的事并未闹大。
楚绢思索道：“如此，咱们只得先按兵不动，等空空去探听到了具体些的情况，再行打算了。”
“若是主管官员真的渎职失职，先看看他是叶党还是秦党。是叶党，那么爹爹检举有功，也可在秦尚书面前卖个好；是秦党，那么爹爹也可以及时提醒同僚，顺便在秦尚书面前给对方上上眼药。”
楚怀庭听了，却是十分不赞同：“是秦党我也检举。大不了，卖三哥一个人情，让他去检举就是了。”
楚绢一听就乐了，“您可真想着他，人家都恨您恨得牙痒痒了。”
“那是他拎不清，真以为跟着叶相就能出头。”楚怀庭说着说着，摇了摇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也不想想，离了家族，他算个什么东西。”
楚绢知道他一向以家族荣耀与家族利益为先，看不上楚三爷只重党争的想法也正常。
她这个现代人也不能理解，又不是一个人在职场单打独斗，那么多亲戚都在呢，怎么就想不开，对着自家人去搞党争。
斗倒了自己的亲兄弟亲叔伯，对他能有什么好？
话分两头，这边京畿天灾的话聊完，楚怀庭又提起叶烬霜：“昨天你歇下后睡了个天昏地暗，我看你疲累，便没让下人叫你。今早慧通禅师那小徒弟来送信，又耽搁一阵。如今可算闲下来了，你也该去拜会你烬霜表哥才是。”
楚绢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她才不想管叶烬霜那个臭屁精。
然而谈到礼数问题，楚怀庭是半步也不肯让的。
没奈何，楚绢只得重新收拾梳妆，打扮得利利索索了，带着赤芍和碧桃前去叶烬霜住的知竹苑。
自古文人好竹，不大的知竹苑栽了林林总总数十棵竹子，也不知道什么品种，正月里还绿油油的，看着挺喜人。
楚绢一迈进去，就觉得这院子不凡，气场、风水，哪哪都让人舒服。
不免又感到一阵不忿，她都不知道自己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就这么便宜了叶烬霜这个讨厌的小鬼。
楚绢到时，叶烬霜正在窗前温书，竹影摇曳映在他面前的嵌琉璃格子窗上，冬日暖阳透过琉璃片，在他身上投下温润的光。
美人美景，意境悠远。
楚绢“呵！”了一声，强行打破这美好的氛围，径直走到叶烬霜面前，敷衍地行了个礼，也不等叶烬霜开口，就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
横竖这是在她楚家，楚绢决定一点好脸都不给叶烬霜，有本事他就回叶家！
叶烬霜：……
他确实挺不想回叶家。
何况往好处想，楚绢这么明火执仗地跟他作对，起码也说明他俩的矛盾还没有深刻到需要背地里使绊子的程度，他的生存焦虑一下子缓解了不少。
因此虽然楚绢无礼在先，叶烬霜还是艰难地推着他的小轮椅，主动凑到楚绢面前行礼作揖：“绢儿妹妹近来可好。”
他态度如此谦卑温和，楚绢心里的火气也下了一大半，撇撇嘴，到底还是站起来朝他敷衍地行了个礼：“绢儿一切都好——也请叶哥哥好。”
说完就又坐回去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话说，楚绢只想赶紧熬过这阵回去，且她打量着叶烬霜也是一样的想法。
想着叶烬霜作为主人不好赶客，楚绢直接道：“没什么事我就先……”
“妹妹先等等，”叶烬霜叫住她，突然道：“你听没听说过，沈愫书这个人？”
楚绢只听到脑袋里“轰”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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