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宫墙绵延数里,琉璃瓦在春日天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辉,飞檐上的脊兽静默矗立,无声俯瞰着幽深宫阙间的风云流转。
一辆刻着四爪金龙的明黄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路,惊起檐下栖息的雀鸟,扑棱棱掠过层层叠叠的宫檐。
马车至承天门停下,内侍早已候在一旁,躬身将车内的人引入换乘的软轿。
软轿舒适宽敞,更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享用的殊荣,却仍难以抵消谷昭逸心头的沉郁。
轿子穿行在交错的宫道间,两侧的宫苑景致飞速掠过,一路行至椒房殿外。
抬轿子的太监身量宽厚,扶着轿子稳稳落地,一股浓郁的香气穿过大开的宫门扑面而来,这是椒房殿独有的椒兰香,与椒房二字一样,都本该是属于皇后的尊荣与赞誉。
他这父皇,可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向外界昭示,谁才是他真正想册立的皇后。
冯贵妃的掌事大太监王文华出来迎接,谷昭逸握了握隐在袖中的双手,以独闯龙潭的气势随他踏入了椒房殿。
殿内更是奢华得令人目眩。地上遍铺西域进贡的波斯地毯,殿柱雕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墙上悬挂的名家字画与锦缎丝绸一重叠着一重,两只百宝架上摆满了古董珍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冯贵妃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八宝嵌雕百花图金丝楠木榻上,一身绛红色宫装衬得肌肤胜雪,虽已过而立之年,眼角生出的细纹却更添了几分风情,不愧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
谷昭逸进门便躬身行礼,声音恭敬:“儿臣参见母妃。”
冯贵妃抬了抬眼,目光在他身上淡淡一扫,语气慵懒:“起来吧,赐座。”
谷昭逸谢恩坐下,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斟酌着开口:“母妃,儿臣今日去见了姑母,为秦婉儿之事求情,只是……姑母怒意未消,不仅不肯松口,还斥责儿臣沉溺儿女私情,有失皇子体统。”
他垂着眼,余光却紧盯着冯贵妃的神色,见她面色未变,便又试探着补充:“不过儿臣离府后,恰巧遇上了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楚绢,便是那位被秦婉儿当众出言顶撞的新科女进士。儿臣想着,她毕竟是当事人,若她肯罢手不究,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便托她再向长公主进言几句。”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殿外传来的几声鸟鸣。谷昭逸坐立难安,后背渐渐渗出薄汗,直到他几乎要忍不住再开口时,冯贵妃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随即道:“此事你不必再费心,我已劝服陛下,他会下旨斥责秦尚书教女无方,你与秦婉儿的婚事,照旧便是。”
顾不得震惊冯贵妃对堂堂当朝皇帝竟然用上了“劝服”这样强势的字眼,谷昭逸满心满眼都是那句“婚事照旧”,一时间他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可转瞬间,他的心又被另一重忧虑紧紧攥住。
因为楚绢的引导劝说,谷昭逸如今的计划已经变成了寻机除掉秦婉儿,再以深情姿态请求与她配冥婚,这样既能摆脱这门他厌恶的婚事,又能博一个重情重义的名声,两全其美,比他老老实实娶了秦婉儿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如今婚事顺遂,反倒打乱了他的全盘部署。
他张了张嘴,想以名声为由推辞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清楚,冯贵妃选中秦婉儿,不过是看中了秦尚书手中的势力,而他这个并非亲生的皇子,本就是这场政治联姻里最合适的棋子。
秦婉儿跋扈愚蠢,皇后和冯贵妃亲生的皇子皆不屑迎娶,这好机会才轮到了他头上,他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最终,他只是低低应了声:“儿臣谢母妃替儿臣排忧解难。”
同一时间,楚府门前早已热闹非凡。楚绢乘坐的车驾刚停稳,府内的老仆便簇拥着迎了出来,眼神里满是探究与不安。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楚绢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拽进老夫人的鸡鸣院。
老夫人已经等得心急如焚,见楚绢来了,忙屏退左右,而后急声问道:“绢儿,你怎会坐着五皇子府上的车驾回来?这要是传出去,你的清白可怎么办!”
楚绢无奈地笑了笑,耐心解释:“伯祖母别急,五皇子呀,是为了他未婚妻秦婉儿来向我赔不是的。今日他去长公主府为秦婉儿说情,正好与我遇上,想必是说情不顺,长公主不肯松口,他离开后便拦住我,求我看在他和秦尚书的面子上原谅秦婉儿,再替她向长公主美言几句。可不是人家对我这个人有什么别的意思。”
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板起脸教训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随意上外男的车驾!他是皇子又如何,你身为闺阁女子,当守的礼数不能少。若是有要事相谈,大可约在博古斋的贵宾室这类地方,又体面又便宜,怎可如此轻率行事?”
楚绢听得嘴角抽搐,只觉得头大如斗,连忙找了个借口:“祖母教训的是,孙儿记下了。对了,孙儿许久没见伯祖父了,还要七慎斋拜见他老人家——”
话音未落,便匆匆逃离了鸡鸣院。
老夫人看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气得直拿拐杖敲地:“野了野了,都不听我这个伯祖母的了!”
七慎斋内,楚擎峰正临窗练字,见楚绢进来,便放下笔,神色严肃地问道:“听说你今日坐了五皇子的车驾回府?”
楚绢只好又将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楚擎峰听完,沉声道:“秦婉儿的事,你最好别插手。那丫头跋扈惯了,背后又有秦家和五皇子牵扯不清,你涉入其中,若是一个不慎,只会连累自己的名声,得不偿失。”
楚绢连忙点头:“伯祖父放心,孙儿心里有数。秦婉儿百般刁难于我,我怎会真心替她求情?不过是敷衍五皇子几句罢了。”
楚擎峰见她头脑清醒,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了些,笑骂道:“你这浑丫头,心里有数就好。去吧,回自己院子歇着吧。”
楚绢的院落名为丹桂飘香,虽值春日,无丹桂可赏,却摆满了各式大花盆,全都栽满了各色各样的应时花卉,粉桃白李、海棠丁香等不一而足,都开得花团锦簇,香气氤氲间,又雅致又不失生机。
楚绢站在院内深吸了一口香气,感到神清气爽,连日来奔走的劳累也消了大半。
兴致一来,便索性在这院子里用了晚膳,又同大小丫鬟们一道在院子里把酒言欢、赏花赏月,一直欢闹到入夜才回屋,却没去就寝,反而径直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静谧无声,楚绢坐在案前,拆开一封封书信细细翻阅。长公主府的公务文书,她从不敢带出府,皆在府内专属书斋处理,此刻桌上的,多是贵族旧识或同僚寄来的私人信函。
她这些日子回家的机会不多,因此这里的信函已经积了厚厚一沓。担心过了今天会更加忙碌、更没有机会处理这些信,虽然喝了酒又天色已晚,楚绢仍然决定先看完信再睡觉。
楚绢指尖翻飞,一封封精致且带着熏香气息的信函被她拆开又草草扫视而过,绝大多数都是客套的社交辞令,某某日某地设宴盼客到访、某某人有事相求、某某人有事登门拜访……
当看到一封来自壶州的书信时,楚绢灵巧的指尖猛地一颤,想起她深埋进心底的回忆。
那时候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里,就面临楚怀庭即将含冤而死的巨大危机。
好不容易解决这个危机后,也一直活在精神紧张的状态下,以至于并没有来得及好好认识壶州这片土地,更遑论在壶州交到朋友。
细数下来,她在壶州,竟只有过空空小和尚这一个朋友。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和尚,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国师玄微禅师的关门弟子,成了名扬天下的高僧,法号夜变成了更加高深莫测的——百六空。
楚绢摩挲着信封,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这位昔日的好友,如今是否还能记起当年壶州的那段时光。
大抵,是不会再想起了吧。毕竟,那样清贫无望的岁月,哪里能与他如今享受的尊荣富贵相提并论呢?
楚绢心底百味杂陈,她用指尖捻着那封来自壶州的书信,触感粗糙,与其他贵族官僚所用的上品纸完全不同,显然是为清贫的故人寄送来的。
感受着信纸上的那抹凉意顺着脉络蔓延至心底,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信封,一张素色信笺滑落而出,字迹清隽,却并非她记忆中任何一人的笔墨。
且,最前面写的收信人是楚怀庭。
楚绢皱了皱眉,心绪渐渐从对往昔的追怀里抽离,耐心地读起了这封信。
信中说,壶州广安寺住持慧通大师于三月初三圆寂,寺中弟子们便按照师父的遗愿,逐一向昔日香客们去信报丧。
如此说来,这信的确是该寄给楚怀庭的。
但是不知怎么,许是送信人搞错了两位楚大人,这信送到了楚绢手中。
“也不知道空空如今知不知道这件事。”楚绢低声呢喃,将信笺重新叠好,又自嘲一笑:“他说不定根本不在意这件事。”
但,她到底无法说服自己。
心中隐秘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轻声细语:去看看他吧,就当是为了慧通禅师。他的师父去世了,难道他不值得一句问候?
“……这只是,社交辞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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