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铜铃声。
叮——
叮——
清冷,悠长,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却又清晰地钉在耳畔。
你猛地睁开眼
窗外铜铃声越来越近,混着货郎嘶哑的叫卖
"磨镜——补镜——"
推开破败的窗棂,月光下那货郎的斗笠压得极低。他担子两侧挂满铜镜,每走一步,镜面就齐齐转向你们的窗口。
最顶上那面缺角的青铜镜,边缘还沾着你的血迹。
他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铜锣在风里摩擦,沙哑得刺耳。
你快步追上去,却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骤然停住——
他的影子不对。
月光将他的轮廓投在青石板上,那影子没有头颅,只有一团模糊的雾气,雾气中隐约有飞鸟振翅的轮廓。
"小娘子要补镜?"
货郎放下担子,枯瘦的手指抚过那面带血的铜镜。
"三钱。"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或者......"
手指突然扣住你的手腕,纹身被按在镜面上。
剧痛炸开的瞬间,你看到铜镜上隐隐约约浮现的二字
"丙辰"
铜镜突然裂开一道新痕,画面消失了。
你猛地从草席上坐起,冷汗浸透麻衣。窗外早已没有了铜铃声,月光惨白,照得室内一片寂静。阿禾蜷在你身边,呼吸均匀。
……是梦?
你颤抖着摸向枕边,那面缺角的铜镜仍静静躺着,镜面冰冷光滑,哪有新裂的痕迹?
可指尖触到镜缘时,却沾上一抹暗红——是你的血,早已干涸,却像刚刚才被抹上去一样。
"阿姊......?"阿禾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没事。"你轻声哄她。
一夜无眠。
咚——咚——
晨起的市鼓响起。
沉闷的声响震得窗纸簌簌发抖,几只灰雀从屋檐惊飞。
阿禾的肚子随之发出声响,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胃部:"阿姊我饿了……"
"走吧。"你将铜镜藏进包袱最底层,故意让语调轻快些,"听说西市新来了个胡商,卖的芝麻胡饼能香飘半条街。"
阿禾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蹦跳着去够庙门楣上挂的草鞋。
在她背过身的瞬间,你最后瞥了一眼枕席——那里留着个铜镜形状的汗渍,边缘泛着淡淡的青金色。
就像...…就像昨夜货郎经过时,青石板上留下的水痕。
西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人潮涌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阿禾拽着你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不远处飘着香气的胡饼摊:"阿姊!是芝麻的!"
你摸了摸空荡荡的钱袋,苦笑道:"先去看看有没有抄书的活计,赚了钱再买。"
她撇撇嘴,却也没闹,只是小手悄悄往你袖口里塞了块硬物——是半块麦芽糖,不知何时从哪个摊子上顺来的。
"……"
你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正想说什么,忽然背后一凉。
叮——
叮——
熟悉的铜铃声。
你猛地回头,只见那货郎的斗笠在人潮中若隐若现。他担子上的铜镜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最顶上那面缺角的,边缘还残留着你的血迹。 那个货郎又出现了。
他走得很慢,却始终与你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
在等你跟上去。
你攥紧阿禾的手,犹豫片刻,还是朝着货郎的方向走去。
他依旧戴着斗笠,担子上铜镜晃动,反射的阳光像刀刃般刺眼。你拉着阿禾快步走近,却在三步之外猛然刹住——
不对。
他的身形比昨夜更高瘦,脖颈处也没有银线缝合的痕迹。可当你转身欲走时,一面铜镜突然从担子上滑落,"当啷"一声砸在你脚边。
镜面朝上,映出的却不是你的脸——而是算命先生那只爬满银丝的独眼。
"姑娘。"
镜中人开口,声音却从你背后传来。
你猛地回头,货郎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的下半张脸年轻俊朗,与算命先生枯树皮般的皮肤截然不同。
可他的嘴角却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像是同一个匠人捏出的两个泥偶,一个已风化龟裂,一个还未烧制完成。
他弯腰拾起铜镜,指腹抹过镜面,算命先生的影像便消失了。
"镜子不卖。"他轻声道,"只换。"
他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口,斗笠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干裂的嘴唇:"姑娘,镜子……还要修吗?"
你心头一跳:"……什么镜子?"
他低笑一声,枯瘦的手指掀开担子上的粗布——下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面铜镜,每一面的裂纹走向都一模一样,边缘沾着暗红的血渍。
"昨夜……"他缓缓抬头,露出那双浑浊的眼,"你见过的。"
"啊!"
你被吓的后退几步,捂住嘴巴再发不任何声音。
阿禾突然拽了拽你的袖子:"阿姊,那边……"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巫医的蓍草摊就支在不远处。她正用搅动一碗黑水,水面倒映出的——赫然是你和阿禾的身影。
货郎的声音幽幽传来:"大人说得没错...…"
"丙辰年的残次品……会自己找宿主。"
那语调像锈刀刮过石板,你后背骤然绷紧。可再回头时,巷口只剩几片枯叶打着旋——货郎与铜镜担子已消失无踪,唯有巫医草棚方向飘来阵阵苦腥气,混着乌头根**的甜腻,蛇一般钻进鼻腔。
阿禾突然捂住口鼻:"阿姊,臭……"
草棚近在咫尺,血褐色的帘子被风掀起,露出里头昏暗的油灯光。
巫医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把蓍草,草尖沾着暗红的血——不是神迹,只是她袖中藏着的朱砂囊破了,浸染了草签。
她装模作样地摇晃着,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却瞟着角落里那只捆好的羔羊。那是病童家最后的值钱物,若占出"大凶",便得留下。
三指宽的麻绳已捆住一只瘦弱的羔羊。那羊的双眼被黑布蒙住,脖颈处剃净了毛,露出青紫色的血管——只等蓍草定凶吉,刀刃便要落下。
"第五十签,大凶!"
她猛地高举蓍草,袖口故意一甩,几滴"血水"溅在草席上,吓得那母亲瘫软在地。
你眯起眼——那血分明是掺了红曲的井水,日光下泛着不自然的亮色。
你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煮过的青蒿签。这些才是真正的蓍草,晒干后泛着草药特有的苦香。
"再占一次。"
你一脚踢翻他的签筒。青蒿签哗啦散落,在草席上滚了几圈,歪歪扭扭拼出个"解"字。
巫医脸色一僵,瞪着你:"你——"
"用清水占的才准……"
"不、是、吗?"
你故意提高声音,让周围人都听见,"还是说……您这'神草',只认掺了朱砂的水?"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几个汉子凑近查看她袖口的"血迹",有人甚至闻了闻——
"是红曲米!"
巫医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突然抓起羔羊就想溜。你正要拦,阿禾却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破陶罐。
"官爷!这儿有人装神弄鬼骗牲口!"
远处几个差役闻声望来。巫医咒骂一声,丢下羔羊就跑,连她那把"神蓍草"都落了一地。
病童的母亲抱着孩子连连道谢,阿禾则蹲在地上,捡起几根散落的蓍草,歪头看你:"阿姊,这个能卖钱吗?"
你看着阿禾蹲在地上捡蓍草的样子,突然有些恍惚。
——她发间还沾着方才混乱中蹭到的羊血,指尖捏着蓍草的动作却格外认真,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你失笑"不能卖钱,但能烧火。"
你接过她手里的蓍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茎上的纹路。
这些所谓的"神蓍草",不过是普通的蒿草染了朱砂,骗人的把戏罢了。
可此刻捏在手里,竟莫名让你想起小时候外婆用来算卦的竹签——那时你觉得神秘莫测的东西,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哄孩子的玩意儿。
可现在的你,又比那些被骗的百姓清醒多少?
你盯着蓍草上干涸的血迹,忽然觉得讽刺。
明明知道这草毫无灵性,明明知道巫医的骗局,可当那病童的母亲拉着你的手千恩万谢时,你却说不出真相。
因为在这里,谎言有时候比真相更有用。
"阿姊?"阿禾歪头看你,"烧不烧?"
你回过神,笑了笑:"烧。"
火光腾起的瞬间,蓍草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泛出诡异的金红色。
阿禾蹲在旁边,眼睛被火光照得亮晶晶的,忽然小声说:"其实我知道这是骗人的。"
你一愣:"嗯?"
她捏着最后一根蓍草,轻轻丢进火堆:"以前……也有人用这个骗过我娘。"
火苗"噼啪"一声炸开,映着她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没再追问,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传来干枯发丝的粗糙触感。
这一刻你突然希望自己真能成为她可以依靠的阿姊,而不是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里,又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过客。
火光渐渐黯淡时,你突然发现灰烬中有一根蓍草竟未燃尽。暗红色的草茎被风托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暗红的轨迹。
火星子如萤火般飘散,每一粒都映出铜镜的残像:货郎的斗笠、算命先生的独眼、还有阿禾蹲在火堆前捡蓍草的侧影。
思虑万千,最终都散在了暮色里。
第四章,完。
有小宝的评论感觉更新都有动力了……(′へ`、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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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蓍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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