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后的第七天,天气放晴,万里无云。云宽村的重建如火如荼,刀宗也缓过来,一切又进入正轨。
只是元潇依旧没醒,他肉眼可见清减,面色如纸,连带一直守着他的练芳刃也消瘦下去。
值得一提的是乔忱回刀宗了,还带来不少珍贵药材。
“离家前听说舟山受了灾,母亲特地嘱咐我带上药材,以便不时之需。”这孩子实诚,从箱子里哐哐搬出几大袋精贵东西,一点没留,全给了刀宗。连左涟都感慨,儿子这是收了个财神当徒弟。
那些药材先让秦大夫选一遍给元潇用的,剩下的全部进库房。
或许是少年带来的血藤有用,元潇吃过后色气好上许多,除了依旧没有醒来,身体其他伤已在逐渐恢复。秦慎说他掉海里时脑子受到冲撞,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舟山这儿不适合养病,他想将徒弟带回万花谷,只是刀宗的人闭口回避,他也不能直接抢了人离开。到底年纪大了,没那么冲动。
又过几日,元潇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秦大夫坐不住了。他是真的害怕自己这徒儿往后再也醒不过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跟刀宗说清楚,他要带元潇回万花谷寻医圣。只是还没等他找到练疏雨和左涟,练芳刃就先找上了他。
“我想婚礼照常举行。”
要是没出意外,他们本该在这日成亲,寰宇殿角落里还放着待装饰的囍字灯笼,捆好的彩礼都堆在披星阁。
“你可想清楚了,潇儿如今这样与死人无异,你娶了他也只是徒增拖累。”
“他不是拖累。”练芳刃反驳,“他是我认定一辈子的人。”
“求师父成全!”一个头磕下去将地面砸得闷响,秦慎有再多气也发不出来。
若是这刀客害了他徒弟,他大可以拼着性命带元潇走,可偏偏对方也是受害者,不仅为他徒弟白了头,还一片痴心不改。
秦慎犹豫再三,还是道:“你……容我再想想。”
练芳刃眼巴巴看着他,也不起来,就这么跪在他面前,还是小大夫让断刀先带练芳刃出去。
秦慎一看见小徒弟就知他来意,“你也同意让你师兄这样嫁给那小子?”
“练刀主会对师兄好的。”
“他太张扬,少不了得罪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次就是教训。”
“可师父,师兄愿意。”
他愿意嫁给练芳刃,嫁给那个从始至终坚定选择他的人。
秦慎沉默半晌,又问:“他父母同意吗?”
余霁还没来得及回答,外边传来敲门声。秦慎带着徒弟出门,瞧见练芳刃的父母一同在外等候,他道:“你们也是为婚事而来?”
练疏雨与左涟对视一眼,而后正衣鞠躬,对秦慎行了一个大礼。
“没能照顾好潇儿是我们的错,但吾儿对潇儿情根深种,绝无反悔,恳请秦大夫同意将潇儿嫁给吾儿。”
秦慎长叹一口气,“希望你们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
得秦慎首肯,练芳刃一刻也不想再等。整个刀宗都忙活起来,不过一个下午就将房屋瓦舍妆点好。
万花谷离刀宗太远,再加上两人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便一切从简。入夜后,寰宇殿点亮了红灯笼,刀宗宗主、秦慎、练疏雨和左涟四人坐主位,其余观礼弟子在两侧。
断刀充当了一回傧相,唱词,请新人。
毡席尽头踏上一人,红衣玄裳,怀抱一人。他那头白发规规矩矩用镶碧鎏金冠收拢,领口绣了金丝卷云纹,腰配璎珞,袖刺鸮羽,神情淡漠,一点不似往日那个高傲张扬的流芳刀主。他抱着的男人也是一身红衣,样式略微不同,颈上带了一只金镶玉的长命锁。那男人无知无觉地靠着他,乌发红衣衬得肌肤如雪。
练芳刃走得很稳,一步一步穿过寰宇殿,一直到四位亲长面前。
礼堂是他抱着元潇走过,拜堂是他抱着元潇拜,余霁姜慧为他二人撒账,每枚铜钱似五瓣梅花形状,上刻“长命守富贵”,钱雨之下,祈求平安。
那张始终阴郁的脸只有看向怀里人时才会展颜,他想这婚礼是简陋了些,委屈了他的汤圆儿。可他不后悔,只有这样汤圆儿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任谁也不能分开他们。
虽是喜宴,却没多少人有心思喝酒吃菜,众人的目光始终跟着那白发的新郎和他昏迷不醒新娘。
礼成后要移步新房,余霁和断刀护送两位新人入洞房。房中早就备好合卺酒,一瓜分二瓢,以红丝相系。
练芳刃先喝完自己那杯合卺酒,然后饮下新娘的那杯,口对口渡给他的汤圆儿。
共饮合卺酒,恩爱永不离。
他吻着那人的唇喃喃低语:“元潇吾妻,睡够了记得醒啊,为夫等你。”
断刀和余霁一同离开,将剩下的时间留给新人。一路的红灯笼被海风吹得摇曳,一直到观心武场才稍稍止息。他们在那儿看见了两个人,杨元书和陆微生。
都说几家欢喜几家愁,可这场婚宴却没一个人高兴。
本来最该高兴的那个人还在沉睡。
陆微生和杨元书不熟,两人在这儿杵了半晌也没搭上话,看见余霁后,陆微生才迎上去。
“陆大哥,你这是?”小大夫指了指他的包袱,满脸疑惑。
“我打算再去一趟衍天宗,萧凤改既然改变了清瑟必死的结局,一定还有办法让他醒过来。”陆微生苦笑,“我没办法给他一个婚礼,但也看着他嫁人了。小鱼儿,你保重,你和沈归成亲我就不参加了,这个送给你。”他说着将一枚令牌递过去,“这是我在教中的身份令牌,你以后若是遇到难处,可用此令牌寻求明教弟子相助。”
余霁接过令牌,“夜里不好赶路,等天亮再走吧。”
“不了,早去早回。”
“谢谢你,陆大哥。”
陆微生往后退了两步,去码头等杨元书。
青衣儒衫的男人显示对着两人颔首,而后道:“小鱼,沈归,我打算与陆微生一道离开。”
“杨大哥才放了血,真的不需要再修养一段时间吗?”
“半个江湖人,还没那么脆弱。更何况我还有要事在身,在此耽搁本就是为了清瑟。我打算回长安,看看能不能为他寻到生机。”
“我代师兄和刀主谢过。”小大夫作势要行礼,被杨元书抬手挡住。
“无需谢,是我欠他们俩的。”他说完又看向断刀,“长安的沈宅我买下来交由老仆打理,你和小鱼回万花谷时可顺道去长安看看。故宅相还也算我的一点心意。至于藏剑山庄你不用担心,叶大小姐从来不是吃亏的人。”
“沈归,好好照顾小鱼。”
“我会的。”断刀道。
杨元书双手作揖,“有缘再见。”
“珍重。”
聚散有时,天道无常。
为了让元潇得到更好的修养,两人成亲后不久,练芳刃就决定带着元潇跟秦大夫一起回万花谷,门派事务基本交接给了父母。
比起在刀宗上课,乔忱还是更乐意和师父师兄一起,因此也跟了去,还顺道给师父师娘师祖借来一驾超豪华马车。
去万花谷前断刀有个地方想去,他和余霁没有随秦慎同行,而是与叶芷衣结伴去往钱塘。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两位故友久别重逢后还是第一次这样悠闲在一处说话。断刀想起那位柳少爷,问叶芷衣和那人怎么样?
叶大小姐靠着桅杆感受海风,满不在乎地说:“不知道。”
断刀知道她的为难,并不想逼她,“芷衣,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们已经蹉跎五年,无论如何,不要让自己后悔。”
叶芷衣歪头看着远处看医书的小大夫,笑道:“我给他哥写了封信,把他忽悠回去了。柳玉琅什么都好,就是姓柳最不好,可姓要怎么改?改不了。”她和那傻子还有得斗,斗感情,斗利益,斗谁先心软,总之其乐无穷。
到了藏剑山庄后叶芷衣便要与他们道别,临走时叶芷衣说,他们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再见,不过她要是有了孩子,一定带去万花谷认断刀当干爹。
断刀琢磨了一下,叶大小姐这是要跳过成亲直接有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会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离开藏剑山庄后两人去了千岛湖,余霁疑惑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断刀却只是带着他吃喝玩乐,整日逛街买东西。
直到有一日,断刀在街上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撞到。那孩子撞了他,自己反倒摔在地上,断刀弯腰去扶,被另一个人抢了先。
那是个气质娴静的妇人,眉眼温婉得如同水山画作,衣着也很华贵,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夫人。不过不知为何,余霁觉得她很眼熟。
妇人扶起自己的孩子向他们道歉,断刀没回话,愣愣地看着对方。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唐突,妇人道完歉就赶紧拉着孩子离开。走到一半像是觉得眼熟,回头去看,正好与断刀对望。
可他们也就只对视了一眼。
妇人的背影消失后断刀也没回过神,小大夫扯了扯他的衣服,“你是来见她的,为什么不相认?”
断刀抓住他的手往前走,与妇人背道而驰。
“她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他的母亲温婉柔软,是需要保护的菟丝子,只可惜有一个早逝的丈夫和不省心的儿子,没能为她担起风雨。当年他逃出长安后,二伯以他惹出祸事为由将母亲赶走,母亲走投无路回了娘家。等他再去探望时,舅舅已为她寻了新的亲事,嫁给当地布商做续弦。
他在墙头远远观望过,那布商还算敦厚,家中子女也好相处。母亲嫁过去,至少日子安稳,比跟着他四处流浪好。
后来他也曾去看望,匿名送些小玩意,只是从不见面。算起来,已有十四年了。对方或许没认得他,或许认出了他,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日子很好很平静,不需要被叨扰。
断刀说,“小霁,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余霁握紧他的手,“嗯,以后我陪你。”
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和断刀在一起前,他是不太明白的。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很少被惊吓,很少有喜悦。
父母死后,大伯将他家的房子卖了,顺便也将他卖了。大伯说他长得漂亮,有人愿意买,总好过在家里吃白饭,于是将他丢给了路过的人伢子。
卖掉他的前一晚,他拿着刀站在大伯床前,正想要举刀,被起夜的堂兄发现。怪家里太小,大伯一家都睡一张床上。堂兄畏手畏脚来牵他,问他是不是饿了?说着往他手里塞了半块饼。
夜里太黑,堂兄没发现他另一只手上的刀,让吃完就回去睡觉。他沉默着离开,心里想着:算了,杀了人他也跑不掉。更何况他一次只能杀一个。
人牙子带着他到处收货,有的跟他一样是被卖的,有的则是偷来的,同一个笼子里甚至还有穿着精贵的小孩。
快到一个满是红叶的地方时人伢子停了下来,他们被赶进一个地窖,没几天小孩就所剩无几。中途他跑过一次,被抓回来打断了腿,所以一直没人买。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摸到一块石头,于是就拿着那块石头在另一块石头上磨,忍受着胃里的绞痛和双腿的钝痛,将钝角磨得尖锐。再下一次地窖被打开,有人靠近时,他将尖角对准来者的眼睛狠狠砸下去。
可惜对方反应太快,轻易抓住他的手腕。好在对方及时抓住他的手腕,才让他还能落入温暖的怀抱。
沈归带他脱身黑暗,又给他找了最好的家人,从那时起,沈归就成了他的憧憬和执念。
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他知道沈归是什么,是善良,是好人,是大侠,所以他也要当这样的人。等再次见面,就能干净体面地告诉对方,我没有让你失望。
从九岁到二十一岁,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找回他的沈大侠,余生再也不会放走。
“那沈归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他歪着头问。
断刀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笑道:“去长安,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好,那我们就去长安。”
晴空万里送西归,此去长安故人回。
end.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