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清晨,被来自东京湾的海雾温柔地包裹着。雾气濡湿了酒店的玻璃窗,将窗外繁华的港未来区天际线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我站在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海雾无法柔化我眼中渐起的、如同出鞘竹刀般冷冽的锋芒。
镜中的少女已然褪去了代表“秩序”与“常态”的私立名校制服,换上了一身毫无标识的深灰色连帽衫和耐磨的黑色工装裤,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这身装扮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低调的街头观察者,而非那个备受瞩目的优等生“雨川桃”。昨夜与哥哥雨川莲视频通话的画面,如同默片般在我脑海中回放——他强撑的笑容下,眼睑处难以掩盖的青黑,以及那句看似随意、实则沉重的警告:“横滨那边……最近不太平。听哥哥的话,离那里的浑水远点。”
那担忧的语气,此刻非但没有让我退缩,反而像泼入火堆的烈油,助燃了我胸腔里那股踏入阴影、寻求答案与力量的决心。我厌倦了被蒙在鼓里,厌倦了只能被动接受保护。哥哥越是讳莫如深,黑川伊佐那所代表的那个危险世界,对我的吸引力就越是致命。
手机的震动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屏幕亮起,一个未知号码,信息简洁得像一道冰冷的指令。一个位于横滨老工业区附近的地址,一个名字——岛田茂,一个任务——从他那取回一个被扣下的银色U盘。
「一个小测试,让我看看你的价值。」——黑川伊佐那。
价值。我在心中默念这个词。我需要向他证明,更需要向自己证明。
我没有立刻动身。而是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轻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酒店并不算快的Wi-Fi。我开始搜寻目标的一切痕迹。我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发警报的非法数据库,像一个最普通的学生,甚至是一个社会调查员,游弋在信息的公海。
我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屏幕的光映在我专注的瞳孔中。我在本地生活论坛的抱怨帖里,找到了岛田茂经营的“幸运星”柏青哥店地址,以及对其糟糕服务和疑似欺诈行为的零星控诉;在某个匿名社交平台上,通过关键词筛选,捕捉到一个头像模糊、用户名充满戾气的账号,不断发布着对“高利贷”、“赌场输光”的咒骂,语气焦躁而绝望,时间线贯穿了近三个月;甚至在一则不起眼的本地小报电子版的社会新闻角落里,找到了关于该区域小额借贷纠纷增多的简短报道。
碎片化的信息,在我脑中迅速拼接、重组。一个清晰的画像浮现出来:岛田茂,一个底层小团体的头目,经营着濒临倒闭的柏青哥店,深陷赌博泥潭,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一个警惕、绝望、却又对“救命稻草”抱有幻想的矛盾体。
对付这种人,武力是下策,纯粹的欺骗容易被识破。我需要一个精心设计的、能击中其软肋的剧本。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抵达了位于老工业区边缘的“幸运星”柏青哥店。这里与港未来的光鲜亮丽判若两个世界。街道狭窄,墙面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垃圾混合的气味。柏青哥店的门面陈旧,霓虹招牌一半的灯管已经熄灭,显得有气无力。
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机器过度运转产生的焦糊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让我喉头微微发紧。店内光线昏沉,只有几台老旧的柏青哥机器闪烁着廉价的彩光,发出单调而刺耳的电子音乐。零星的几个客人蜷在机器前,眼神麻木。
我压下心头的不适,目不斜视地走向柜台。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眼神浑浊的年轻店员正无聊地刷着手机。
“我找岛田先生,”我的声音平静,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关于‘新月’债务延期的新方案。”
我清晰地吐出了“新月”这个词。这是我从与黑川那次充满机锋的对话中捕捉到的关键词,一个可能与地下金融相关的模糊符号。但也是哥哥经营的情报屋。
我将它巧妙地与“债务延期”捆绑,编织成一个看似合理、充满诱惑的陷阱。
店员抬起眼皮,狐疑地打量着我。眼前的女孩太过年轻,气质也与这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新月’?找岛田老大?什么事?”他语气警惕。
“总部的新联络员,有紧急文件需要他亲自处理。”我面不改色,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
店员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内部电话嘀咕了几句。片刻后,通往后方办公室的厚重布帘被掀开,一个身材粗壮、穿着花哨衬衫却掩不住颓唐之气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眼下的青黑浓重,眼神浑浊且充满血丝,正是岛田茂。
“‘新月’派来的?”岛田茂上下打量着我,怀疑几乎写在了脸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而且……”他嗤笑一声,“派个小姑娘来谈事?”
我并未被他的态度激怒。我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我用酒店商务中心的打印机和提前准备好的模板精心制作的“文件”。纸张质感不错,抬头、印章(当然是伪造的)一应俱全,看起来颇有几分唬人的正式感。
“总部人事变动,我是新任联络员,雨川。”我省略了名字,将文件袋推向他,语气平稳,“长话短说,岛田先生。鉴于你目前的还款困难,总部经过评估,愿意提供一份债务延期三个月的协议,利率可以重新协商。但前提是,你需要立刻签署这份文件,并且……”我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皮带扣旁边,那个显眼的银色U盘上,“我们必须取回上次交接时,被你误扣的‘抵押品’,就是这个U盘。里面有旧的合同备份和内部核算数据,按照规定必须立刻带回总部销毁。”
我的语速不快不慢,逻辑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债务延期、利率重谈。我刻意将U盘的重要性与“内部数据”、“规定销毁”联系起来,削弱其可能蕴含的其他价值,将其定性为一件单纯的、需要回收的公司物品。
岛田茂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摇。他确实被高利贷逼得快要发疯,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都像是救命稻草。他看看文件,又看看我冷静得不似作伪的脸,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U盘。理智告诉他这有点不对劲,但绝望和对“官方流程”的某种盲从,正一点点蚕食他的警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时——
“砰!”
一声巨响,柏青哥店的玻璃门被粗暴地撞开,碎裂的玻璃碴四溅!五六个体格彪悍、穿着流里流气的男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留着黄色鸡冠头、满脸横肉的家伙,他咧嘴狞笑着,声音洪亮而充满恶意:
“岛田!你个老小子躲在这里就行了吗?欠我们‘黑金组’的钱,今天到底还不还?!不还钱,就拿你这破店和你的手指头来抵债!”
真正的债主,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找上门了!
局势瞬间失控!鸡冠头一挥手,身后的手下如同饿狼般扑向店内的柏青哥机器,抡起手中的金属棒球棍就开始疯狂打砸!刺耳的撞击声、玻璃碎裂声、机器报警的尖锐鸣叫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原本零星的客人吓得尖叫着抱头鼠窜,店员早已瘫软在柜台下。
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计划全盘被打乱!我被混乱的人群裹挟着,踉跄地退向店铺最深处的角落,后背抵住了冰冷粗糙的墙壁。肾上腺素在体内飙升,大脑却在极度紧张中异常清醒。硬闯出去?面对这么多手持武器的暴徒,成功率渺茫。报警?且不说时间,黑川的“测试”显然不允许这种方式。我必须另寻脱身之策,同时……那个U盘!
也正是在这片混乱与暴力达到顶点的时刻,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如同极地的寒流,骤然席卷了整个空间,将店内所有的喧嚣瞬间冻结。
打砸声、叫骂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门口。
那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四五道身影。他们统一穿着笔挺的深红色特攻服,如同浸染了凝固的鲜血。他们沉默地伫立着,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喧哗,却散发出比那些打砸混混强烈百倍的、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为首那人,姿态看似慵懒地斜倚着门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他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白色的刘海下,一双碧绿的眼眸,如同西伯利亚寒冬的冰湖,淡漠、冰冷,毫无感情地扫过店内的一片狼藉。然后,那目光穿透了飞舞的灰尘和混乱的光线,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试图缩小存在感的我的身上。
三途春千夜。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冲刷着我的耳膜,带来轰鸣的寂静。我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恨不得能融入墙壁的裂缝。但他看到了,毫无疑问。那双眼睛,如同最精准的狙击镜,已经牢牢锁定了我。
他的瞳孔,在捕捉到我身影的瞬间,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收缩,仿佛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尘。随即,那抹碧绿的颜色沉了下去,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像是结了厚厚冰层的深渊。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强烈的困惑,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极其复杂的,糅合了愤怒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焦急的愠怒。然而,他脸上覆盖着一层完美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泄露他内心的波澜。他是天竺的三途春千夜,仅此而已。
“你……你们是什么人?!”鸡冠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这群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衣人震慑,色厉内荏地吼道,“‘黑金组’办事,别多管闲事!”
三途春千夜甚至没有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他仿佛没有听到,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身后肃立的手下,偏了偏头。
没有言语,没有号令。
天竺的成员动了。他们的动作迅捷如豹,高效如机器,沉默如死神。没有多余的花哨,只有最简洁、最致命的格斗技巧。棍棒被轻易夺下,关节被反向锁死,沉重的击打落在最脆弱的部位。那几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黑金组”混混,甚至连有效的反抗都没能组织起来,就在短短十几秒内如同被砍倒的稻草人般瘫倒在地,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扭曲的身体。
整个过程,三途春千夜的目光,如同被焊死一般,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他没有参与战斗,甚至没有改变倚靠门框的姿势,只是隔着混乱,隔着距离,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解剖,试图从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剖析出我出现在这个肮脏、暴力之地的所有缘由,以及这背后可能隐藏的、他无法接受的真相。
当最后一名混混倒地,店内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只剩下痛苦呻吟的寂静时,三途春千夜终于动了。
他迈开步伐,不疾不徐,踏过满地狼藉的机器零件和玻璃碎片,仿佛行走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上。他无视了吓傻在原地、脸色惨白的岛田茂,径直走到我面前。
距离被拉近,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丝清冽又危险的气息。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失控地攥住我的手腕,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压抑风暴的绿眸,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危险质感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我心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句话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或直接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克制,以及在这克制之下,更加令人心悸的质问和深埋的不安。他在忍耐。因为他无比清醒地记得自己此刻的身份——天竺的新人,需要取得武藤泰宏和黑川伊佐那信任的卧底,Mikey交付了重要任务的棋子。他不能因为一个意外闯入的我,暴露出任何一丝一毫与“明司春千夜”或“东京卍会”相关的情绪。任何纰漏,都可能万劫不复。
我在他的逼视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但他的冷静,他的克制,他那仿佛看待陌生麻烦物品般的眼神,反而激起了我骨子里的倔强和一丝被轻视的屈辱。我强迫自己挺直背脊,抬起下巴,迎上他那足以冻伤人的目光,声音同样压低,却带着清晰的、不愿服输的对抗:
“我的事,与你无关。”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下颌线的线条瞬间绷紧如岩石,眼底那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炽热的岩浆在疯狂涌动,几乎要冲破束缚。但他终究没有让怒火爆发。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带有威胁性的肢体动作,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了复杂意味的、混合着嘲弄、警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的嗤笑。
这声嗤笑,比任何怒吼都更让我感到刺痛。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而带着磁性笑意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自店门口悠然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看来,我的人似乎并不需要额外的‘救援’了。”
黑川伊佐那如同优雅的黑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便服,与周围血腥狼藉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笑意,深紫色的眼眸先是饶有兴味地扫过被三途春千夜气势笼罩的我,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面色冷硬的三途,最后,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
“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雨川。”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舞台上的插曲。他的一名手下已经默契地、近乎粗暴地从吓傻的岛田茂腰间扯下了那个银色U盘,恭敬地递到他手中。“善于利用信息制造心理杠杆,撬动目标的防御,这比单纯的暴力要优雅,也高效得多。”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夸奖我,但那微微瞥向三途的眼神,却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敲打和比较。
三途春千夜在听到黑川声音的瞬间,周身那针对我而散发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侧身,朝向黑川的方向,姿态调整出一种属下应有的、带着疏离感的恭敬,眼帘低垂,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完美地掩藏在白色刘海的阴影之下。他没有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一个字,也没有对黑川的评论做出任何反应,仿佛瞬间从一个充满危险气息的质问者,变回了一个沉默的、忠诚的执行者。
黑川伊佐那满意地看着三途这副姿态,又转向我,晃了晃手中的U盘:“走吧,这里留给专业人士处理后续。我们该谈谈你的‘价值’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三途春千夜。他依旧低垂着眼,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漠然,仿佛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不值一提的陌生人,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一股混合着失落、不甘和莫名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用力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冷静,然后沉默地转身,跟着黑川伊佐那走出了这片令人作呕的混乱。
店外,傍晚微凉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气涌入肺腑,我却感觉更加窒息,仿佛刚刚从一个深渊,踏入了另一个更无法测度的迷雾之中。
我知道,哥哥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灰谷兰可能就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这一切。而三途……他那冰冷的眼神和极致的克制,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横亘的,早已不仅仅是过往的纠葛,还有如今截然不同的立场和无法逾越的黑暗。
横滨的夜色渐渐弥漫开来,华灯初上,将城市的轮廓勾勒得愈发迷离。我踏出的这一步,似乎正将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卷入这汹涌的暗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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