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紫藤树垂落在院子里,常年不曾修剪的枝芽几乎盖住了整个屋顶,正往下簌簌掉着藤花。
布满青苔的池塘里,零星飘着几片荷叶,偶见尚未长大的小蝌蚪从底下好奇地探出头。
『这里是?』
响希看着即使满目萧瑟,却依旧别有一番景致的庭院,戳了戳身侧的人。
大和牵着四处瞧的响希,打开了一扇门。
『峰津院旧址。』
响希忽然止住脚步。
『......该不会是——』
大和取出了室内的棋具,上面一点灰尘也没有,不如说,整栋宅邸虽然看起来荒败,却不像没人打理的样子。
『如你所想,我们在平都之外。放心,虽然靠近废土,但这里是特殊的,不会受到污染。』
响希满目复杂地注视着大和。
『只是下棋根本不需要来这里吧,你到底想让我看见什么?』
大和坐在廊下,闻言抬起头,手上还握着半开的棋盒。
『那你又想看见什么呢?』
『平都的‘眼睛’让你很难受吧,所以你总是找借口不乐意踏进峰津院家。在这里,你会更自在一些。』
响希坐到大和对面,望着飘落的紫藤花。
『有那么明显吗?说来有点荒谬,我对瞒过他者的窥探还蛮在行的。』
大和轻笑了一声,拂去棋盘上的落花,翻袖沏起了茶。
『啊,足够聪明了。』
响希忽然转头,眼睛干净得像是没有波澜的湖面,如同镜子一样倒映着大和的脸。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
大和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真的想藏,你就该在认出我的时候,远离我。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何想让我看出来。』
响希垂下脑袋,手持一颗白子在棋盘边缘敲啊敲。
『果然是一开始漏的馅,你的出场方式要是再普通一点就好了,家主大人。』
大和伸手按住乱敲的兔子。
『我们彼此彼此了。别乱撒气,太容易被情绪左右,这局你还是会输。』
响希一听到输字就拍开大和的手,抓了几颗白子握在手中,径直伸在棋盘中央。
『我现在比较想看到你输到泪流满面的样子,猜先吧。』
大和施施然收回手,神态自若地提起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响希松开手,两两移开了白子,最后剩下了一颗白子。
大和露出了笑容。
『那么,我就先请了。』
黑子先手,这局棋下了很久,久到茶凉了又热,做成樱花模样的点心上飘满了紫藤花。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专注,响希的鼻尖和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提子的指尖都满是绯色,让大和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
『你要是走神的话,我就要赢咯。』
大和哼笑了一声,黑子果断地落在棋盘上,声响清脆。
『别说傻话。』
直到天光渐凉,黄昏隐去,夜幕铺成,石灯亮起,月辉落进了紫藤树的衣襟里。
『半目......为什么是半目?!』
响希不甘心地站了起来,却因为脚麻了又歪了回去。
『嘶——』
大和毫无异样地站起来走了过去,半跪下来按住了响希的脚。
『别动,忍着。』
『呜哇——』
响希只感觉自己差点看见三途川,整个人软在了原地,撑在两边的手都是抖的。
『你......你做什么——』
大和叹了口气。
『别喊了,还痛么?』
响希伸伸腿,坐在原地眼睛放光地看着大和。
大和再度叹气,他伸出手。
『就算是阴阳师,也不该忽略基础的体能,起来,你需要活动筋骨。』
响希借着大和的力道站了起来。
『整整下了半日的棋,像你这么精神才比较奇怪。说到散步......』
响希顿了顿,视线停留在远处几乎看不见任何灯火的地方。
『可以去外面吗?』
突然从大和头发里冒出的小纸人跳到他手中,变成了一盏灯。
大和牵紧了响希的手,几步便出现在庭院之外。
『抓紧了,一旦离开龙脉的净化范围,土地本身都会具备毒性。』
一片漆黑的前路中,微弱的灯火堪堪照亮了眼前。
连虫鸣声都没有的寂静里,蜿蜒的溪流折射出扭曲的虹波,钢筋水泥的建筑物残骸上满是肆意生长的野藤野草,废土之中,似乎只有它们,仍旧保持着活力。
头顶上的夜空没有任何光亮,并肩而行的两人成了这广袤无垠的死寂中,唯一的暖色。
游荡的妖鬼躲藏在宵暗之中,似乎忌惮着什么,纷纷让开了道路。
不知走了多久,漫长的无声与毫不变化的景色几乎要让人生出怀疑自我的胆怯与怀疑现实的烦躁。
『如果一个人来的话,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响希踩在一块突起的水泥板上,不远处的尸骸上,一半在土地中腐烂,一半爬满了艳丽的藤蔓。
大和没有回头。
『没有水源,没有食物,没有文明,连生存的权利都不配拥有、神明的追放之地。』
『原本不是这样的吧?在战争开始以前。』
响希呼出一口气。
『真想看看呢,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大和皱眉,响希的话似乎让他陷入了困惑。
『你只想知道这个吗?』
响希笑出了声。
『你也好,缘结神社的管理人先生也好,到底在期待什么?我可不会发光。只是稍微调查了一点历史罢了,审判之日这种东西,难道不是平都的日常吗?』
大和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不在意?』
『在意什么?』
响希松开大和的手,跳到了茫茫野草间的废弃列车头上,空气中的毒素让他微微晃了晃。
『不断被放逐的落选者?挖掘真相被驱逐的失格者?期待变化又裹足不前的忧郁者?前人耗尽心血勉强维持的平都?还是——』
响希干脆坐到了车头上,支起一条腿将脑袋靠在了上面,模样似乎有些困倦。
『想将一切付之一炬、改天换日的你?』
大和的眼中异彩连连。
『果然,卓尔不群,和所有......都不一样,只有你才是——』
响希话都没听完,手一甩就把人拽到了眼前,揪着大和的衣领猛地凑近。
『不要用看珍奇壁画的眼神看着我,你这个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自以为是混蛋!』
额头被狠狠撞了一下又被一把丢开的银发家主立在原地,良久才伸手碰了碰被撞出来的红痕,也不呼痛,反而用难解的眼神望着坐在高处的黑发少年。
响希的身形有几分摇晃,在他滑落之前,大和走上前,把人拉了过来。
『......你,喝醉了?』
响希不耐地睨了大和一眼,满脸都写着『你胡说什么呢』,然后他就晕呼呼地靠在了大和身上。
『......』
大和沉默了,中午的酱汁确实加了特殊的黄酒,而某人也痛快地吃了不少......
想到和自己对弈对谈的,一直是个不自知的醉鬼,一时间竟不知是怪自己被迷了眼,还是怪对方太会骗人。
正在这时,细如牛毛的针齐发而出,根根泛着带毒的暗芒,显然是瞧准了猎物放松警惕的间隙。
『哦呀哦呀,原想着这种世道哪来的光亮......』
一块黑布横斜,不偏不倚收走了所有的针。
『咳咳......真是稀奇啊,竟然有愿意踏足死土的上位灵者。』
沙哑枯朽的声线从黑暗中传来,走出来的是位驼着背、看不清面部的老者。
『缪婆,你想坏我们的事吗?』
另一边,潜伏在草丛里的人握紧拳头,心知行踪败露,不想放过机会的他领着一众衣衫褴褛、眼带凶光的男女,包围了这里。
『愚蠢。』
缪婆咳嗽了几声,半张脸被黑纱挡着,露出来的半张脸形同槁木。
『我是在救你......咳咳咳......趁那位大人没动杀心之前,我要是你,就现在滚。』
『救?』
精瘦的男性咧开嘴,绑着绷带的耳朵上还在渗血。
『对着连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看得见的濒死之人,这个说词可太奢侈了——』
无形的气流扼住了精瘦男性的咽喉,令他瞬间收声,僵直的身躯在空中无力地颤动,双手鼓出青筋,却怎么也无法摆脱桎梏。
『那么,不如连今晚的月亮也别看了如何?』
大和的声线放轻,透露着说不出来的冷意。
『啊,我忘了,这里没有那种东西。』
包围圈的一众男女连痛苦的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纷纷窒息倒地,与精瘦男性一样,拼死抓着喉咙,脸孔扭曲。
『唔......』
白皙的手臂搭在了大和脸侧,响希晕晕乎乎地发出了几声不成调的呓语,被大和按了回去。
众人身上的重压一瞬间解除,精瘦男性狼狈地摔落在地,大和揽着怀里还没清醒、闹着头疼的兔子,投去了冰冷的视线。
『在我改主意之前,消失吧,苟延残喘的虫类。』
为首的精瘦男性掩住口鼻,目光阴沉地隐入草丛中,不见踪影。衣衫褴褛的男女目露畏惧,三三两两地向后退去,很快也没了踪迹。
大和的视线移到仍在一旁的佝偻老妪身上。对方『赫赫』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拉破的风箱,带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真吓人呐,婆婆我可是一番好心。』
说着,缪婆又开始咳嗽,目光落在脑袋一点一点的响希身上。
『咳咳......那孩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看样子吸入了不少毒气,虽说灵者不会轻易因此丧命,痛苦可不会减弱多少。』
大和不语,缪婆自顾自带起了路。
『往这边来,你们来得巧,恰好婆婆我还剩下点药。』
缪婆似乎并不在意大和审视的目光,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
『裕史郎......啊,就是刚刚那个拦路抢劫的小鬼,那些人平时不会这么歇斯底里,最近又有一处勉强能够饮用的水源断绝了,他们的神经也绷紧到极限了,原谅他们吧。』
『你似乎不受污染的影响呢,是‘那’之一族吗?虽然听过传闻,婆婆我还是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你怀里的那孩子是你什么人?看你这么宝贝的样子——』
大和沉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缪婆。
『闭嘴,安静点带路。』
缪婆嘀咕着『不尊老的坏小子』,看着冷脸的大和还是没有继续唠叨下去。
很快缪婆停在了一个字迹模糊的路标前,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将路标掉了个位置,地面开了个方形的通道,层层楼梯不知通向何处。
缪婆扶着墙边,一路向下,大和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抱着昏昏沉沉的响希走了下去。
不大的地下空间里,充斥着草药的味道,角落里放着一盏小小的提灯。
『小叶子,有客人来。』
缪婆走到草药柜旁边,朝打瞌睡的小女孩喊了一句。
梳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孩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仔细一看,她还缺了颗牙。
『欢迎光临,我是缪婆婆的助手小叶子,请问病人是哪位呢?』
大和看向笑容满面的小女孩,沉默了片刻,将响希放了下来。
『......是他。』
小叶子像模像样地凑上去,又是看眼睛又是看舌头,小小的手搭着脉。
『我明白啦,是荒原附近的烈性毒,累积程度低,要使用泪藤的种子、碾碎的骷髅草、晒干的宁芙尾巴和风化的罗罗菌,对不对啊,缪婆婆?』
缪婆摸了摸小叶子的脑袋,将做好的像是香囊一样的药袋递给了大和。
『不错,虽然漏掉了醉酒的部分,不过那种奢靡的东西,不了解也没有关系。我们这边也没有解酒用的‘高级’药物。』
小叶子抬头。
『醉酒?是新型的病种?』
缪婆咳嗽了两声。
『是坏习惯,小孩子不可以学。』
小叶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看的坏习惯哥哥,醒了。』
『呜哇,什么味道——』
响希一把拍在拿着药袋的那只手上,但那手纹丝不动。
『......大和?』
缪婆见状『赫赫』笑。
『不用放那么近,挂在身上多少能中和毒素,对灵者来说够用了。』
大和这才收起药袋,转手挂在了响希腰间。
响希的脸上一片酡红,他晃了晃脑袋。
『这里是......?』
小叶子举起了手。
『好看的坏习惯哥哥,是缪婆婆的草药店哦。』
响希从大和腰后探出头。
『草药店?』
小叶子露出了招牌笑容。
『承蒙惠顾,五个黑薯茎加一杯浑水哦。』
『黑薯......唔......是食物吗?』
响希不知从哪里顺出了一块块樱花模样的糕点。
『还有,嗯,水吗?』
说着,响希又顺出了一杯还散发着热气的茶。
『这样可以吗?那个庭院虽然漂亮,但是没什么食物呢......』
小叶子咽了咽口水,在伸手之前看了一眼缪婆婆,得到允许后,迅速抱走糕点,给自己留了一块,剩下的通通塞给了缪婆婆。
响希见她一口就往嘴里塞,干脆把所有糕点和茶具全顺了出来,冷白的指节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想没想过,这是我的东西?』
响希没想过,响希疑惑。
『难道大和你要和小朋友抢吃的?』
说着,响希单手将滚烫的热茶冰镇成温的,一边递给小叶子,一边拍拍她的背。
『慢一点,不要着急,还有很多。』
小叶子边吃边掉眼泪,小揪揪一抖一抖。
『......好吃......好看......大哥哥......你是......好人......小叶子......以后都给你......打九折......』
响希弯起眼睛笑,眼下不知何时出现了淡淡的痕迹,像是蜿蜒的小小藤蔓,泛着星点的紫芒。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大和垂下眼,单手扣住响希的下巴,让人不得不转过来,拇指擦过他眼下的伤痕。
缪婆婆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那是毒素排出体外的特征,没什么大事,留一阵子也就没了。』
『吃好啦。』
小叶子舔舔嘴巴,摸了摸肚子。
『帅气的大哥哥在要晚安吻吗?真没办法呢,看在好看大哥哥这么大方的份上——』
说着,小叶子从角落抱出了破旧的草垫和打着补丁的毯子,利落地铺好了两张床,她躺在草垫上拍拍身边的位置。
『缪婆婆,小叶子也要晚安吻哦,还要听摇篮曲。』
『乖啦,等一下。』
温暖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小叶子的脑袋,缪婆婆笑了几声,转过头。
『童言无忌,这里没有另外的房间,两位若是需要单独相处,可自行前往他处。』
响希面上的红已然蔓延到了脖颈上,张口却不知道先反驳哪一个。
『多谢。』
大和毫无异状地颔首,牵着响希便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峰津院旧址内。
落下的紫藤花飘进了池塘里,荡起一圈圈涟漪。荷叶被顶起小小的弧度,看不清底下穿来穿去的身影。
大和看着呆愣愣的响希,用手背贴在他颊边。
『看来你对酒精的耐受程度不高,这里的材料不够,回一趟平都......』
响希低声呢喃着什么,大和没听清,于是凑得更近。
『不......晚安吻......』
冷白的指节撩开柔软的黑发,洒落的月光让冷调的白都显得温柔起来。
垂落的银发扫过响希的鼻尖,凉凉的触感在他额间一掠而过,然后径自烧了起来。
须臾,清亮的声线骤然拔高,池塘里的小生灵差点蹦出来,紫藤花惊落了一地。
『你在做什么啊——』
大和揉揉受难的耳朵。
『晚安吻,不是你想要吗?』
响希此时像被丢进了滚烫的温泉,他用更大的声音反驳。
『我才没有?!那是在解释!你这个话只听一半的纨绔!』
被称作纨绔的年轻家主面色如常。
『一个晚安吻就让你动摇成这副模样,往后会吃亏的,响希。』
响希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不断上涌的热气,他一把拽过大和,把人往廊下拉。在大和将要开口的瞬间,拿嘴巴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无视放大的烟紫色双瞳,响希像含布丁一样舔了舔,顺便还咬了一口。
『看来会被吃得死死的人是你呢,大和。』
响希嘴角上翘,眼睛里充满了扳回一笔的快意,在大和看来,像只得意舔毛甩耳朵的兔子。
大和摸了摸被咬出来的小口子,觉得眼前这只醉兔明天可能不会认账,单单这似醒非醒的状态就令他琢磨不透,正思考间就见到某只兔子熟门熟路地在屋内翻来找去。
『没有啊......』
响希一边往外扒拉东西,一边左看右看。
『为什么有茶具却没有被褥?』
响希丢开手边的布匹,跑到廊外晃悠了一圈,然后干脆躺倒。
『今夜是下弦月啊,好看得像是梦一样。』
『大和,晚安。』
大和叹了口气,走过去伸出手。
『你想在这里染上风寒吗,回去了。』
响希没有回应,在大和俯身的时候又突然坐起来睁开眼睛,把人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你要听摇篮曲吗?』
『......』
这下大和确信眼前这只兔子醉得不轻。
『不需要,我不是三岁。即使是,也不必通过他者来慰藉——』
大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响希亲了亲眉心。
『你好麻烦啊,我好困,你将就一下。』
不过一个愣神,银发的年轻家主就失去了提出异议的机会。
响希靠在门廊上,自顾自哼着不成曲调的歌。他一手松松搭在大和身上,一手还时不时勾着银色的头发,清朗柔和的少年声线在整个庭院内回响。
说实话,那曲子可真是难听,半点没有发挥出本来音色的优势,但大和仍旧闭上了眼。
大抵是因为那晚的月色太过温柔,如响希所说,像是梦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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