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抬高点。”单无绮道。
烈日当头,萨摩汗流浃背,汗水一颗颗滑进眼睛里。听到单无绮的提醒,萨摩吸了吸鼻子,僵硬的手臂却无力抬高。
砰!
萨摩再次开枪。
单无绮眼也不抬:“又脱靶了。”
萨摩放下手枪,脸上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挣扎。
单无绮抬起眼皮:“累了?”
萨摩道:“嗯。”
“累了就歇会儿。”单无绮倚墙翻书。
萨摩走到靶场阴凉处,在单无绮脚边坐下。单无绮余光扫过萨摩汗津津的发尖,将手里的文件翻过一页。
哗——
飞快扫完新一页的内容后,单无绮又翻过一页。
哗——
萨摩仰起脸:“师父,你在看什么?”
“《内城建设项目用地预审与选址意见书》。”单无绮吐出一长串标题,“老大哥和那群老不死又在互扯头花,将来估计有一场硬仗要打。”
萨摩只虚虚靠着单无绮的一条腿,因为单无绮的另一条腿边,摆着一摞半人高的白皮书。
萨摩盯着那摞白皮书:“你要看这么多文件?”
“这是今天上午的,下午的还没送来。”说话的工夫,单无绮把手里的文件看完了,“把最下面那本递给我。”
萨摩盯着单无绮。
在单无绮挑眉表示疑惑前,萨摩顺从地接过单无绮手中的文件,又从白皮书里抽出单无绮想要的那本,恭敬而沉默地递给了她。
单无绮接过。
哗哗哗——
几分钟后,单无绮将看完的文件悬在萨摩鼻尖。萨摩抬手接过,又艰难地扭身,打算抽一本新的再次递给单无绮。
咔吧!
萨摩脸色一白。
他的腰扭了。
“小可怜。”单无绮踢了踢萨摩的背,“今天的训练先到这里吧。”
萨摩萎靡地坐在原地,仰头盯着单无绮的动作。
哗哗哗——
单无绮量子速读,萨摩发了一会儿呆,试探地将手伸向那摞白皮书。
啪!
“嗷!”萨摩吃痛抱头。
“狗崽子,爪子还挺长。”单无绮收回卷成卷筒的文件,“这些都是机密,偷看会被枪毙的。”
萨摩“唔”了一声:“枪毙罪犯是友爱部的工作。”
单无绮心念一动。
“你在哪个司室?”单无绮问。
“特情司。”萨摩答。
“是老大哥的意思?”
“嗯。”
“你不反对?”
“反对没用。”萨摩仰头盯着天空,那里有一轮太阳,“我想要父亲善终。”
单无绮的眼角皮肤细微地颤了颤。
她没有继续窥探萨摩的**——这场闲聊突然发展到这一步,本来就够奇怪的了。
但萨摩没有停嘴。
“我母亲早逝,父亲一个人把我养大。”萨摩的语气疲倦且轻柔,无法分清到底是没有力气,还是刻意放轻了声音,“我能感受到,他对自己如今的成就并不满意,因此,他为我规划了一条完美的道路,只要我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我将来的位子一定远高于他。”
单无绮没说话。
她“哗哗”地翻书,速度却慢了下来。
“亨特家族是内城贵族,几个月前,这个姓氏还是筑墙派的拥趸。”萨摩眯眼盯着天上的太阳,“首长是迁徙派的人,自他上任后,刚烈者自戕,怯懦者投降。但我的父亲不属于这两者——他和大多数贵族一样,效忠金钱和权力,首长站在哪一边,他就站在哪一边。”
萨摩仰起脸,盯着单无绮的下巴:“师父,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单无绮叹了口气。
她说:“闭眼。”
萨摩不解,但照做。
一只带着老茧的小手用力揉上萨摩的头顶。
萨摩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单无绮的嘴角微微上翘。
“你有我罩着,怕什么?”单无绮道。
这是单无绮第一次……不,第二次对萨摩笑。
萨摩下意识把单无绮现在的笑容,和四年以前,单无绮在废弃工厂的笑容进行对比。
丁达尔效应不是强化美貌的唯一方法。
萨摩盯着单无绮的下颌线,突然觉得脑袋有点晕。
砰!
一发子弹险险地擦过萨摩的耳廓。
萨摩捂住耳朵,蜷起身子,尖锐的耳鸣充斥听觉。单无绮微微皱眉,抬眼看向靶场门口。
梅缓缓放下冒烟的手枪。
“你疯了?”单无绮问。
“你疯了?”梅反问,他已经不爽萨摩很久了,“你今年多大?”
单无绮答:“十六。”
“基地最低生育年龄也是十六。”梅的话看似委婉,实则尖锐。
萨摩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不再倚靠单无绮的腿。
单无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喃喃道:“烦死了,好不容易比我矮……”
梅假装没读懂单无绮的唇语:“首长找你有事。”
顿了顿,梅视线下移——他比萨摩高一头:“这只狗崽子暂时交给我。”
萨摩本来有点烦闷,却见单无绮猛地睁大了双眼。
单无绮是个天才,全方面的天才。
萨摩无从知道,单无绮的大脑得出了怎样惊人的结论,但至少,在他们相处的几个月里,单无绮从未如此失态。
单无绮明显想追问什么,但她顾忌在场的萨摩,没有出声。
单无绮沉默地离开,带着某种决心。萨摩盯着单无绮留在原地的那摞白皮书,一只坚硬的枪托突然抵上了他的脸颊。
萨摩吃痛回头,梅收回枪托。
“你该叫我师父了,小狗。”梅甚至不愿意以名字称呼对方,“上靶,让我看看水平。”
萨摩的神经末梢后知后觉地颤动了一下。
他上前一步,睁大眼睛追问:“单……我师父呢?”
梅沉默,不想回答。
萨摩再次上前。
“你就当没有这个师父!”梅恼怒道。
梅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一切都悬而未决,政治的餐桌上,每一位食客都可能成为盘中餐。
但出乎他的预料,萨摩没有追问。
在梅的注视下,萨摩沉默地走上靶场,对毫发无伤的靶纸举起手枪。
砰!
萨摩放下枪。
梅捂住额头:“你耍个屁的帅……脱靶了!”
萨摩没有反驳。
梅察觉不对,走近靶纸,对墙上的弹孔眯起眼睛。
——没有新弹孔。
——一地的弹壳,只有一个弹孔。
梅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萨摩,又扭头盯着墙上的靶纸——一个标出要害的人形:“你是傻逼吗?”
萨摩再次举枪,梅挑眉。
砰!
子弹和梅擦身而过,墙上唯一的弹孔再次加深。
萨摩放下枪,梅嗤笑一声。
梅:“挑衅?示威?想咬人?”
萨摩:“只是练手。”
“你的牙齿足够尖,但鼻子不够灵。”梅终于生出一丝正视萨摩的想法,“回答我,离开这里前,单无绮的脑子在想什么?”
萨摩的目光扫过那摞白皮书:“筑墙派和迁徙派又要斗起来了,她在思考——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傻逼!”梅的咒骂直抒胸臆,“她在思考怎么保下外城!”
这是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但萨摩不是傻子,当一件事有了起因和结果,便足以推断出经过。
基地的资源分配矛盾日益尖锐,首长拉齐内外两城的供给标准(例如统一供电时间),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这只是在拖延问题,却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人口在某些时期是红利,在某些时期是黑利。
不幸的是,如今的基地,已经进入人口黑利期。
再一次,在梅的注视下,萨摩举起枪。
善良是人类最美好的品德,无法将枪口对准同胞,不是萨摩的罪。
但这个基地生着怪病,能够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
砰!
梅安静地盯着墙上的人形靶纸——眉心处,一个漆黑的弹孔徐徐冒着白烟。
不等梅刁难发问,萨摩放下枪的同时轻声解释:“有的人,心脏长在右边。”
所以他射击大脑。
所以他一击毙命。
梅没有说话,因为他很不想承认自己看走眼了。
萨摩不是狗。
他是一头狼。
……
首长坐在会议桌上首处,十六岁的单无绮低眉顺目,如同一只没有存在感的花瓶,温顺而沉默地站在首长身后。
这里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即使她是首长副官。
首长的身边看似满是拥趸,实则一团污秽。
贵族是群墙头草。他们空占着因先利条件和漫长时间积攒的社会财富,让流动的货币变成了腐臭的死水,为了手中的面包能涂满黄油,他们屡屡随风而倒。
平民是群黑羊。他们争得头破血流,从基层乃至底层爬到如今的高位,早已舍弃了宝贵的美德,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心窍,与渴血的肝肠。
而个别人,他们既不属于贵族,也不属于平民。
隐晦而露骨的余光频频扫过单无绮,单无绮盯着鞋尖,第一次失去了所有伶牙俐齿。
——我能做什么?
——我该做什么?
单无绮安静地思考,把脑子里的想法描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写作文的学生无从下笔,笔尖反复描过同一个逗号。
“诸位,肃静。”首长终于开口,“请听我一言。”
哄闹的会议桌安静了。
一双双或浑浊,或精明的眼珠牢牢盯着上首处的首长。
无人敢这样直视太阳,然而财帛动人心,天上的太阳会平等地刺瞎每一个窥视者的双眼,但地上的太阳却不会。
“首先,我拒绝执行人类筛选计划。”首长零帧起手。
轰——!!
安静了不到五秒,会议桌再次开始轰鸣,而且比之前更热烈,更真切,更直抒胸臆。
一张张嘴巴快速翕张,像离了水的鱼。一只只脖颈涨红伸长,像向上提的鸭。
“为什么?”
“那群贱民有什么好在乎的?”
“你背叛了你的阶级!你背叛了你的同胞!你背叛了你坐着的位子——你不配当首长!”
一群狗屎!
去死吧!
毁灭吧!
阴影处,单无绮抬起蓝眸,杀心凛冽,目光如刀。
我没有想到妹宝的回忆会这——么长!
这已经完全超出我的预期。这部分回忆本来属于下卷,但因为各种原因(比如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比如原大纲迫于现实因素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和妥协,比如……不攀扯了!我没写好!),上卷变得超——级无敌地长。
没办法分上下卷了,盆友们,我只能保证把内容写完(而且尽力写明白)。
能看到这里的,应该是对我还算满意的读者吧?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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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单无绮的往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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