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他们再没联系。
姜文焕没能赶回东鲁,在姬家爆发的那场争执误了他的飞机。不巧,近三天飞东鲁的机票早已售罄,他只能订到四天后的航班。
他和姬发再无任何私人联系,剩下的只有东鲁与西岐之间公事公办的往来。依然是辛甲和曹宗负责对接。
得知姜文焕误机的消息,姬发让辛甲给姜文焕订了商务舱。刚一出票,曹宗转头就把机票款打回他的账户,甚至还特意回话:“姜总让我谢谢您的好意。”
前一天还好好的,一大清早,这俩活爹又明着算账了,闹哪出呢?
辛甲下周要出差,仗着十天半个月不在老板跟前晃悠,大胆地跑去当事人那里打听内幕。
“谁欠钱了?他没欠我钱!”姬发没好气地说,“算我欠他的。”
他冷静下来细想,姜文焕说的那些话……不是没有道理。可、可话已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即便姜文焕大度,他又怎么好意思再跑去人家面前?
至于姜文焕提到的……儿子们的事。
他和老师事无巨细地聊了聊,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坦白了不让孩子随意外出的理由。对方表示理解,可理解终归只是理解,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社会活动是孩子性格成型的重要节点,家人去世的伤痛早晚要过去,怎能因噎废食?
大道理姬发都明白,可思来想去,仍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老大,”太颠门也不敲就进来,显然有急事,“朝歌蹲守的人来消息了。”
随着他的陈述,姬发的神色变得凝重。
闻仲病危,家属已经全部返回朝歌。短短四天,他的病情就迅速恶化,殷寿也去过四五回医院,每一次从院里出来,满脸堆着悲戚之色,被“正好”蹲守的记者们拍了个正着。
“接下来怎么办?”太颠问,“闻仲这条路走不通了。”
除了他,无人能撼动殷寿的根基。
姬发让他们先出去,他需要再想想。
冬日的西岐城失了林荫的庇护,空中飘浮着肉眼看不见的尘霜。生炉点灶的烟灰细细密密地散落在空中,零星败叶□□地挂在枝干上,风一卷,便要将它们剥离了、揉碎了,往行人脸上扑去。
他的家乡啊,看似碧空如洗,实则尘土飞扬。
姜文焕是对的,他应该坚守信念,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他心太急了,在挑拨闻仲和殷寿之间关系的时候,他尝到了甜头,脑袋发热,以为自己能够单挑整个殷商。
这太愚蠢了。
他的理智也在锲而不舍地劝阻他,他捂住耳朵,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即便走到这一步,他内心深处仍暗藏侥幸,他更希望姜文焕是错的。他情愿头破血流,也不想利用或牺牲任何人。
可现实告诉他,这行不通。
无怪乎父亲和哥哥从前不肯让他触碰那些利益勾连的秘密,他们是这么的了解他,想保护他。
姬发俯瞰着整座岐山城,自顾自陷入沉思。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来电地址显示未知。
姬发一挑眉,按下接通键。
听筒中传出一个被处理过的声音,刺耳极了:“久仰姬总大名。”
姬发蹙眉:“你是谁?”
“您帮了我们大忙,该好好谢谢您才是。”
姬发追问:“哪位?”
对方依旧避而不答:“你放出去的风声成功地搅乱了殷商,不是吗?我很好奇,你从哪得到的消息?”
姬发扔下手中的笔,冷笑道:“鬼知道,你问错人了。”
话筒里传出怪异的笑声。
姬发镇定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电人问得不错,西岐的确想办法收集了许多对殷商不利的消息,这些消息源头纷杂,也的确是把帝乙、殷启父子俩的死亡内幕传递给了远在国外的闻仲。但按道理说,在他的运筹下,应该没人查得到西岐在暗中的动作。
姬发做事很小心——现在还不到他与殷商你死我活的时候。他没有自己爆料出全部的事实真相,而是将真真假假的消息混在一起,模糊其中细节,借用多个假身份爆料给八卦周刊,或是传给殷商分布在各地的子公司,间或有号称“业内知情人士”为搏流量搅浑水。这样做,既能引发舆情,更能避免西岐掺和进舆论旋涡。
这些传闻太私密了,几乎触动殷商的核心业务。圈子内外的吃瓜群众怀疑每一个自称是“殷商前员工”的人的真实身份,热衷以阴谋论解读殷商内部的派系之争,唯独没有怀疑到西岐头上。因为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西岐与殷商产业类型不重合,无法从这件事中捞到任何好处。
殷商忙着辟谣的时候,无人在意的电视台农科频道里,西岐拍的生产纪录片正在播出,占的还是夜间黄金时段。
姬发四两拨千斤地和这位神秘的通话者兜了一大圈,对方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些许破绽:“殷商和西岐水火不容,若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鬼知道,你问错人了。谢谢你特意告诉我殷商出了大乱子,再见。”
他扔开手机,拇指抵住眉骨。他回忆着方才的对话,从中提炼有用的线索。
这通裹乱的电话很可能来自殷商,但也有可能是夷方……或者其他势力所为。
姬发将号码发给辛甲去追查,但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
“有没有可能是闻仲的人?”吕公望提出自己的猜测,“我打听了一下,殷商内部和他过从甚密的人……最近都表现得十分悲痛,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是啊,这悲凉的氛围……未免太刻意了。
闻仲只是病重,人又没死,按理说,这时候应当尽量稳住局面。他那帮老下属却像约好了似的,摆出凄凄哀哀的模样,弄得人心惶惶,这可不像是那些老狐狸该有的做派。
如果吕公望的怀疑是真的,闻仲又为什么要唱这出戏?诈殷寿?还是诈西岐?再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先不管这些。”姬发转向辛甲,“你明晚亲自跑一趟姜总的住处,送他去机场。切记,要走大路,多叫点人跟着你们,路上小心些。”
有人趁乱盯上了西岐,姜文焕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些年他步步为营,明面上和殷商硬碰硬,暗地里却在与被殷商威胁捆绑的人们建立联系,姜文焕正是其中之一。能查到近来风声源头是他的人,说不定也能查到姜文焕和他的牵连。
吵架归吵架,盟友终究是盟友。他和姜文焕虽然私下几度激烈争执,但一应要务依然公事公办,绝口不提几天前曾恶语相向的事,好似从无嫌隙。东鲁和西岐,纵使言辞间偶有锋芒,却总能在表面上维持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虚与委蛇。
但面对求知欲旺盛的孩子,敷衍就不起作用了。
“姜叔叔去哪儿了?”
“回东鲁了。”
姬虞只听得懂一个“东”字:“东鲁在东边吗?”
姬发以前给孩子们讲故事,讲东西南北,讲日出日落。姬诵和姬虞分不清方位,姬诵就告诉他们,太阳在东边起床,忙活一天,把光洒遍他们居住的这颗圆滚滚的星球,最后躺进西边连绵山川的怀抱里。顺着河流淌啊淌,睡一觉就淌到东边,就又醒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姬虞对这个故事记得很清楚,有时候还会抱怨,为什么太阳淌到东边就能醒来,不能学他赖会床吗?这样他就不用早起了。
姬诵抢答:“因为太阳不是懒虫。”
姬虞跳起来追着哥哥挠,尖叫着辩白:“我才不是懒虫!”
他挠人的小爪子遭到哥哥的无情镇压,气呼呼地干躺一会儿后,又根据爸爸讲的小故事冒出新的想象:“姜叔叔是不是像太阳一样,在西岐的河里睡一觉,就能回到东鲁去了?”
姬发不禁想象起那个画面:夜里,一条清凌凌的河,姜文焕在河面上漂啊漂……
姬虞不解地问:“爸爸,你笑什么呀?”
“我没笑。”
“骗人!你明明笑了!”
姬发清清嗓子,认真解释道:“他确实要顺着太阳起床的方向走了,那里有他的家,不过他不会……咳,不会从河里漂回去。”
他是搭乘飞机飞回去。姬发没有过多解释这件事,他怕小儿子一定会追问“太阳为什么不能坐飞机回去”之类的问题,他十有**回答不上来。
“那你和他说再见了吗?”
爹地教过他们,道别前,一定要好好地说再见。
“……没有。”姬发又咳嗽一声,“太忙了,没顾上。”
姬虞有些生气:“你们可是好朋友!”
好朋友怎么能不好好说再见呢?
姬诵按住扭来扭去的弟弟,问道:“爸爸,你和姜叔叔吵架了吗?”
姜文焕那天早晨摔门而去,那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两个小家伙肯定听见了。
姬发伸出手,揉揉姬诵嫩乎乎的脸蛋,“也没有。”
“是因为我和小虞吗?”姬诵不理会他语焉不详的否认,执着地追问下去,“我都听见了。”
长时间待在家里不出门的生活让他习惯于安静,再微小的响动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更不必说两个大人压不住的高分贝。
姬发看着姬诵,慢慢放下手。
自打他下定决心对抗殷寿起,他的脚步就没有停歇过。他忙于维护西岐,忙于和各路人马打交道,他也努力学着在西岐这个大家庭以及自己和儿子们的小家庭中寻找到最佳平衡点。只要有空,他就带着孩子们出去玩,给他们买吃的玩的,他们想要什么都可以。
所以当姜文焕指责他“为了自己安心关着孩子”时,他愤怒得无以复加。
只不过是到家吃过几顿饭的外人,他明白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指摘他?
孩子们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们看向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眼里,不是好奇、崇拜、亲昵或是其他什么小孩看父亲时该有的眼神,而是试探、防范,夹杂着戳穿蹩脚谎言时才有的尖刻。
客厅里死水一样安静。
姬虞绞着手指,缩在沙发角落,斜着眼偷偷瞧爸爸和哥哥。他觉得害怕,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
姜文焕说过的话,按理该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可又不知被谁捡了回来,又狠狠砸回他心口,正中靶心。
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他能对自己的孩子说什么?是啊,你们的姜叔叔在你俩的事上指手画脚,你爸我就把他骂跑了。
简直像个泼皮无赖,于小孩的健康成长无有益处。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忙碌是最合情合理的借口,能用以逃避多数问题。他像是突然想起有电话要打,嘱咐孩子们接着玩填字游戏,然后匆匆离开客厅。
姜文焕的航班是夜航。离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接到他电话的辛甲向他报备:“我快到姜总楼下了,晚上路况还行,一个多小时就能到机场。”
“嗯,”姬发反手关上门,“那什么……”
小儿子幼稚的告诫言犹在耳——要好好道别,认认真真说再见。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姜文焕也未必就缺他这一句话,可他忽然想起那些再也无法见到的人,如果……如果那时能和他们好好说句再见,或许他不会像现在这样遗憾。
他清了清嗓子:“帮我跟姜总……带句话,就说,请他珍重。”
通话结束,另一头的辛甲:“……”
可怜他好好一张清秀的俊脸,被不省心的上司一刁难,生生垮成了条鲇鱼。
跟他打电话这人要不是姬发,辛甲非把他的头摁进三九天结冰的渭河里不可。
唉,姬发这人啥都好,重义气、讲情谊,心思缜密,身上还有股子韧劲儿。当年老姬董退居二线,新任董事长伯邑考上任,本是前途大好,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殷寿手里。噩耗传来那晚,老姬董当即被抬进医院。
西岐失了主心骨,更是人人自危。
群龙无首时,姬发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站在惶惶不安的人群中央,胳膊缠绕一圈黑纱,衬得他脸色苍白如鬼,他的承诺却字字铿锵。
“你们不必担心,有我在一日,西岐就不会倒下。”
姬发这人啊,碰上人情债就爱当缩头乌龟,这很不好。除此之外,倒也挑不出他别的毛病。
姜文焕没有让他回忆太久。几分钟不到,他就出现在公寓门口。
他来西岐是临时起意,随身物件不多。辛甲下了车,帮他放好行李箱,又为他拉开车门,待他上车,又回到驾驶座。
“岐山机场离这远吗?”姜文焕问道。
“不远,很快就到。”辛甲换了挡,状似无意地补充,“姬总有事,不能来送您了,他请您多保重。”
姜文焕微微抬眼,嘴角惯常的弧度松了几分。
辛甲一打方向盘,车子拐上大路,路灯将光影投在车窗,映得人脸上忽明忽暗。
半途无话。
他向来不爱揣测无关人等的心思,也不嫌车里太憋闷,任由姜文焕像尊石雕似的望着窗外,看一道道熟悉的街景飞快掠过。
“那儿,”姜文焕指了指斜前方的一家面馆,店里打烊,老板正忙着收拾桌椅,“姬总带我去那吃过,说他们家的臊子面最香。”
辛甲顺势一瞅,笑道:“那家店确实正宗,做了十来年了,姬总以前没事就和……就去那吃面。”
“他很会找好吃的地方。”姜文焕说。
那家店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边,沿着马路向前,路边招牌和夜灯的影子依次扑进车窗里。
“上大学的时候,院里聚餐的地方都是他提的主意,老师们都说他长了条会挑的舌头。”
这倒不假。
西岐和姬家未曾风雨飘摇的时候,就属姬发吃喝玩乐的鬼点子最多,甚至还拐带着他哥旷工。现在嘛……能按时吃饭都算老天保佑了,哪还有闲心挑剔盒饭?
姜文焕突然又道:“他很信任你。”
辛甲有些摸不着头脑,礼貌附和道:“还行吧。”
姜文焕笑了笑,两人不再言语。
前方不远处就是机场高速入口,辛甲的手机这时响了——是吕公望来电。
他接起电话,简单应了几句,那头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好,我知道了,你们先过去,我后头就到。”
辛甲匆忙挂断电话。
“有急事吗?”姜文焕问,“我打车去也行。”
“没什么事,”辛甲迟疑片刻,还是解释了一句,“姬总的孩子生病了,要我们去搭把手。”
姜文焕坐直了些:“生病?小诵?还是小虞?”
辛甲有些意外——姜文焕居然已经和姬家的小孩们熟悉到这个地步了吗?
“是姬诵,刚睡下就发烧了,得去趟医院。”
小儿发热,可大可小。姬发给孩子吃过药,仍不见好,忙抱着大儿子去了医院。剩下一个姬虞没人管,只得召他们过去,去医院帮忙的去医院,去家里看孩子的去家里。
没人抱怨大冬天晚上被吵起来,姬发的难处他们心中清楚。
姬诵生病,姬虞又离不开人,这点姜文焕也想到了。
他看了看表,很晚了。
冬夜、小孩、疾病……午夜时分的急诊,谁能帮忙?在这紧急关头出现的人,能有几个?
他垂下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去医院。”
他决定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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