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就像是有人用钝口的攻城锤反复敲打太阳穴。
姜尚在一种近乎濒死的干渴中苏醒了,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昨晚到底说了多少蠢话?
望月楼摇曳的灯火、酒液在喉间燃烧的灼痛感、还有吃饱之后就忘乎所以的自已。
他捂着快要裂开的头颅,嘎嘣一下倒了回去。
姜子牙啊,姜子牙你就不能有点分寸吗?喝个几杯把自己祖宗八代都交代了。
还像个白痴一样挥舞着筷子除魔。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再无颜面见人了,姜尚把手盖在自己脸上,随着记忆复苏,他的脸颊迅速升温,那温度足以煎熟一个鸡蛋。
……更要命的是,他对着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和她的蛇妖随从,把心底那点关于“扫清寰宇”的、羞于示人的梦想,像倒垃圾一样全抖落出来了。
但在自我唾弃了一会儿后,他又手脚并用地滚下床,整整衣冠来到门前。
至少他得为昨夜的失态道个歉,挽回一点读书人摇摇欲坠的体面。
步出房门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女孩背对着他,坐在支摘窗投下的那道光尘瀑布里,晨曦把她的轮廓勾勒得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那身红衣,在浮动的光斑里,不再是刺目警醒的颜色,反而有种岁月沉淀后的静谧悠远。
她捧着一卷形状古怪的书,读得投入,丝毫没有察觉到远处的目光。
读书人的本能压过了尴尬,姜尚眯起眼仔细看——那书卷的材质特殊,像是某种巨兽的鳞片鞣制,又像是冷却的熔岩打磨,泛着幽暗的光。
书脊处似乎有细微的脉动,仿佛这卷书本身就是一个沉睡的活物。他甚至瞥见其中一页的边角无风自动,微微卷曲,露出了底下仿佛由暗影织就的衬底。
她在阅读,但又似乎不是普通的阅读,她的指尖在那些扭曲的、仿佛活物的文字上滑动,那些符文在她指尖下时而如受惊的虫豸般微微收缩,时而又如贪婪的水蛭般试图吸附她的皮肤。
女孩的眉头时而蹙起,像是遇到了难解的谜题,时而舒展,如同破解了星辰的奥妙,但那份舒展总是一闪而逝,迅速被更深的凝重所取代。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气息,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修仙者的仙气,更古老,更沉默,是你把手按在深冬的冻土上,感受到的那种来自地心深处的、冰冷的脉搏。
青玄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飘到他身边,随即一碗深褐色的汤汁杵了过来,姜尚侧脸避开,才避免了被青玄用汤碗砸脸的后果。
“醒酒。”那蛇妖没好气说,碧色的竖瞳里没有丝毫温度,冷冷威胁:“别打扰她。”
姜尚接过碗,迟迟不敢下口,目光却不受控制又飘回窗边那个身影上。
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喝了一晚上的酒,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少女是谁?在读什么书?为什么她阅读的样子,像是在与人对话?
就在姜尚按捺下内心不去打扰时,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当指尖划过几个沉蕴着暴烈力量的符文时,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混合着某种金石崩裂、地脉熔断的焦糊味道,在嗅觉中复现。
我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坐在这里的只是我的空壳。
我的灵魂,正在被那卷书孜孜不倦地吸入,抛向了某个时空的错乱节点,附着于一个正亲历那场浩劫的、微不足道的意识之上。
那是一株桧树的视野,它刚刚修成妖仙。
此刻它借着草木精怪最敏锐的本能去感知这天地剧变,感知着混沌而充满难以言喻的恐惧。
眼前的世界色彩饱和到了极致,失去了准确的形态。
到处是刺目的红色,那是流淌着的神血。
漫天翻涌、窒息一切的尘土,污浊中夹杂着细碎的、哭泣的低语。蛮荒的腥臊、腐烂的甜香,在灵脉搏动时扯出震颤的哀鸣。
忘不见边际的峰,直如云霄,刺破天空,并非死物,而是一个活着的、正在哀嚎的,它曾经是支撑它和万千生灵整个世界的“天”与“地”。
树妖能感觉到山体传来沉闷而巨大的痛苦,这痛苦如同潮水,几乎要将它渺小的意识淹没。
我的视角紧贴着湿滑的苔原快速游移着,哪怕已经成了妖仙,它在这里也十分弱小,只能像一滴露般,在毁灭的边缘滚动,抓住任何一点可能存活的缝隙。
相柳覆盖着幽暗鳞片的巨大躯体摩擦而过,九颗狰狞巨首在云层中舞动,发出刺耳的、意义不明的长笑……
那笑声中混杂着多种音调,有的尖锐如幼童啼哭,有的低沉如老者哀叹。
天空被金鹏垂天之翼撕裂,狂风呼啸。
竟然有十个太阳,个个燃烧着惨白的光,那光芒并不如何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酷烈,永远灼烧着大地万物。
时间在恐惧中漫长得令人绝望,每一瞬都如同永恒。
在那根支撑天地的巨柱之下,万族奔腾,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却又维持着一种残酷而精妙的平衡。
它们掠夺、杀戮,却也依赖、敬畏,如同仰望唯一的神祇。
然后,神战的余波蔓延到这里。
天空如劣布一般被残暴地撕开,人身蛇尾的巨影,红发披散,屹立于天地。
祂的眼中燃烧着不屈的怒火,望着那根支撑苍穹、直插云霄的巨柱,发出了那声震彻寰宇、充满绝望的咆哮,汇集全身所有的神力,如一道逆行的流星,带着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决绝,轰然撞向山基!
“轰——咔嚓——!”
以头颅为器,震碎了黎明山川。
是以擎天的山,从中间轰然断裂,遮天蔽日的山尸裹挟着被碾碎的肉泥从极天之上陨落。
我的“感知”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属于那惊恐的树妖。
它看到天空沉沉下碾,海水倒灌,大地震颤,东南方塌陷成巨大的深渊。赖以生存的、温暖的家园瞬间变成落石地狱,巢穴崩塌,无数依附于巨柱的生灵发出濒死的、无声的尖啸。
而另一半感知,奇异地与山的本质共鸣。
天倾西北,浊流淹没一切,我在不甘中化为一座巨大、丑陋、正在死去的尸体。
我的呼吸在现世中停滞,瞳孔深处还倒映着那片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不属于我本人的、混杂着惊悸、不甘与无尽悲怆的情绪,冲刷着意识海。
过了好几息,窗外的鸟鸣、房间里的微尘、活人的呼吸声,才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点点重新回到我的感知里。
指尖触碰到的书卷依然冰凉,但那冰凉之下,似乎还残留着洪荒烈焰的余温。
“山……也会疼痛么?”
我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仿佛喉间也灌入了山倾颓时的漫天尘埃。
姜尚愣住了,山?疼痛?
“姑娘何出此言?山石无知无觉……”
“……在人、神、妖划清界限之前,”我轻声道,目光仿佛还陷在那场遥远的浩劫里,需要极力才能将思绪拉回当下,“我们,就已经在那里了。”
“我们?”
姜尚看我的眼神愈发古怪,他隐约感觉到,这声“我们”背后的沉重。
我的目光掠过他,投向远处。
姜尚默默地,把自己手中那碗没喝的醒酒汤推了过去。
碗中深褐色的汤汁晃了晃,我并没有接过,全部心神还被那卷《流云记》牵引着。
强烈的直觉驱使着我在黑暗的迷宫中找到出口。
于是我快速翻动着后半部分,动作间带着一种焦灼的渴望
终于,在接近末尾的地方,我的动作骤然停止,呼吸屏住。
那里,用干涸的、发黑的血迹写着:“……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不合时宜的鼓点,敲碎了房间里的寂静。
青玄的眉头瞬间拧紧。
门被猛地推开,苏梁几乎是滚进来的,他撑着膝盖,胸膛像个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砸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甚至来不及平复呼吸,声音就因为惊惧而扭曲变调:“娘、娘娘!城、城里炸锅了!街上全是兵,穿着铁甲,像一群找不着家的苍蝇在乱撞!天上更离谱,那些踩着飞剑的修士,跟蝗虫过境似的,一遍遍扫过来扫过去,眼神比刀子还利害。”
苏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压得更低:“现在满大街都在传,说金亭馆驿出了个穿红衣服妖女,”
“不仅摸了玉虚宫的老虎屁股,抢了他们的宝贝,还把他们的弟子也给揍了!现在都在外头找您,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姜尚站在那里,听闻此言觉得自己的脑袋又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额头上出现了无形的裂痕。
怎么办,他现在好像更尴尬了。
与此同时,似乎感知到什么,青玄周身的气场变了,肉眼可见的寒意如同潮水般以他为中心扩散,空气中的水分凝结成细微的冰晶,悬浮在空中,锋利的冰锥齐齐对准远方围拢过来的人群。
我缓缓合上了手中的《流云记》,指尖离开封皮的瞬间,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些不甘的悸动。
写到现在女主终于快找回名字了,没错她就是奈·天柱·不周。[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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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席醉话尽剖平生志 半卷残书初现太古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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