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抱剑的手臂紧了紧,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方才房中确实响起一道惊疑的女声。
这里是陈塘关总兵府,总兵府主李靖出自度厄真人门下,府邸周围早已布下一层严密的阵法,寻常妖邪根本不敢闯入。换言之,这个能在他府中堂而皇之附上他身的,绝不会是易与之辈。
凶、邪、妖、煞,却不知是哪一种。
哪吒按捺住心神。父母俱已安睡,府中仆从亦没有防备。若此刻打草惊蛇,逼得这妖物狗急跳墙,恐怕要多伤几条人命。
不如待其露出破绽,再一击擒获,如此方可护得府邸安然。
他这边暗自思量,那多出来的一道意识却是百无聊赖。
因附身的孩子睡得太沉,我被绑在他身上,观察不到外间情形,不免有些烦闷。
待到无聊透顶,我干脆数起羊来:一、二、三……就这么等着这小孩睡醒。
听到房间里里传来莫名其妙的数数声,哪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第二日清晨,天未破晓,晨光从窗棂缝隙间洒落,映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我在数羊声中清醒了一夜,看着人醒来,就停了下来,刚好数到一万九千多只。
哪吒睁眼,眼神清明地从床上坐起,洗漱一番后,便快步向外走去。动作利落之余,我也借着他的眼睛看清了屋内布局。
这寝室开阔而简朴,并无过多缀饰,脚下是夯实平整的泥土地面,中央铺陈一张宽大的苇席,他所卧之处,便是一张低矮的木榻,其上铺着素色的麻布寝具。
墙面平整,仅在床头一侧开有一方窄小的窗洞,窗棂以木条横竖固定,此时天光未大亮,朦胧的晨光正是从此处渗入,在席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
靠墙立着一具厚重的髹漆木椟,椟身描绘着简练的云雷纹,墙角另设一具青铜灯架,形制如挺拔的仙鹤,只是灯盏未燃,静静矗立在阴影里。最为显眼的,莫过于靠近门边的一座青铜架。架上横托一杆尖枪,枪缨色泽暗沉,寒光闪闪,另一侧则悬着一副铁圈,半挂红绫亦随意地搭在一旁,那绫缎即便在晦暗光线下,也流转着非同寻常的霞彩。
不同于寻常人眼中的昏暗,所有物体在他眼中清晰可辨,寻常光线入眼瞬间便被放大了千百倍。我用他的眼看去,只觉目力极佳,并不像这时代的大多数凡人患有夜盲。
既然能附在他身上,必是与我有所关联。可遍寻过往记忆,却实在找不出此人半点影子,我只好从他周围用物,言行举止中窥探一二。
等看完一圈下来,我也差不多知道他是谁了。
哪吒年纪虽轻,却身量颇高,他不喜旁人伺候,挥退侍从左右,自行用青盐漱口,一番收拾齐整后,朝远处的校场走去。
校场周围陈列整齐,时间尚早,四下静谧无人。
待他行至点将台中央,遣出宅邸大半仆从后,这才对着冷冽的空气开口:
“妖物,出来!我知道你藏着。”
我闻言借他的眼睛看去,未见任何异样。心道才夸过他眼神好,这下莫不是有什么疑心病?
可他眼神不躲不避,并未逡巡四顾,反而抱元守一,俨然一副严守心神的架势。
见此情形,心中明了大半,谁叫我初来乍到便惊出了声,他这回怕不是在讲我。
好小子,昨夜里岂不是听我数了一万九千二百多只羊?梦里都在大草原了吧?
想到这,我逐渐乐不可支,也不着急答他。
见无人应答,哪吒朱唇未启,目中神光流转,灵台方动:“快滚出来,莫做缩头乌龟。”
他指尖抚过碧晴纹剑柄,一线寒光从鲨皮鞘中迸出,寒芒暴涨,宝剑出鞘寸许,看架势是准备以剑相逼。
这就可以确认了,他不仅能听见我说话,还能直接在他的灵台里与我对话。
见他这般严防死守,我起了玩心,有些好笑道:
“叫我呢?小弟弟。”
哪吒听闻此言,眉峰骤攒,拔剑出鞘:“妖孽,还不快从我灵台中滚出去!”
“抱歉,好像做不到。”
哪吒手掐一诀,我顿觉一股推力袭来,神魂被震出一瞬,但紧接着又原样缩了回去。
我是真没办法,该试的都试了,只能在他脑子里摊了摊手,表示束手无策。
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肉眼可见的开始较劲,他又试了好几种方法,皆是无效收场,
几番失利,哪吒心下懊恼起自己学艺不精,强自定了定神,收起法诀,心道,无论如何也要亲手降服这妖。
“附在我身上,究竟有何图谋?”
“不过是无意间落到你身上,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你若告知姓名?我也好拿捏下分寸。”
他未曾开口,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那双眸子垂落下来,澹然无波,却已将一张犹带圆润的脸,衬出了十分的疏离。
这小子面上虽未写“你也配”三字,可那目下无尘、清冷孤傲的神态,说明了一切。
好小子,真傲气,我先前对他那点仙风道骨、神清毓秀的微末印象正飞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猫嫌狗憎。
即便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我也知我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毕竟我心情活泛的时候坏点子尤其多,照我现在异常活跃的状态,倒是可以对他说一句:
少年,成年人的世界可是很险恶的。
正在我摩拳擦掌,准备将这句“险恶”落在实处,在他引以为傲的方面给他添点堵时。
算盘打得响,跟头栽得也快,聪明如我,竟也在他这儿结结实实吃了些苦头。
敢情这神魔世界的小孩,日子也并不轻省。
要读的书比苏青教我的只多不少,还尽是些佶屈聱牙的经卷典籍,这小子五感与我相通,看书偏又喜欢一目十行,满纸的符文古篆在我眼前乱晃,直看得我头晕眼花。我本想着趁机蹭个学,也好坑他两下,奈何肚里墨水有限,认不得几个大字,这大计尚未起步,便已宣告夭折。
被迫充作风筝的我,纵然内心思绪流转,眼下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被迫加入商朝贵族小孩的上学生活。
具体来说,天不亮就得起,披甲操练,晨读经书;午膳后继续扎进书堆,接着是修习道法、巡视内城、处置庶务;直到夜色浓重,方能上榻安歇。
最近多出的一项日常是每天用新学的术法试我一遍。
倒也不是全无用处,有好几回法诀震荡,真将我短暂震出了灵台,他随即抄起一个形似呼啦圈的法器朝我丢来。可那圈子刚脱手,我就像被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嗖”地一下又弹回了他身上。
我常常活学活用新捡来的文言句式,对他进行全方位“话疗”,比如在他被教书先生批作业的时候,趴在他脑门边上,摇头晃脑来一句:
“休读矣,且去种薯。”
起初是效果不显,他仅是握笔的指节紧了紧,指头微微泛白。直到我不依不饶,在他耳边反复念叨了七八遍,乌鸦嘴一般让他得了个良,这才听得“嘎嘣”一声脆响,指间的刀笔,应声而断。
废了七八根笔后,我还是觉得有些无趣,见他年少气盛,心觉作为前辈,自有义务帮他好生磨练一番心性。
他对我这些坏水全然不知,依旧每日雷打不动试法,呼啦圈既奈何不得我,商朝“艺体生”又拿出房间里流光溢彩的绫带,用来和法诀搭配干活。
先是用法诀逼出我的形体,那绫带立时如灵蛇出洞,将我牢牢捆在庭柱之上。
这法宝确有玄机,竟能让我这虚无神魂生出紧缚的实感。若非我的手依旧会穿透物体,绫带与呼啦圈,定然都给他笑纳了。
只可惜混天绫也不治本,不过一时三刻,待那束缚之力渐弱,我又只会悠悠地飘回他身旁。
虽少了两个丸子头,到了现在这般情形,我也已经实锤他就是某知名不具三太子。
年龄,外貌,法宝,身份无一不符。
即便如此,我内心又一直隐隐排斥正视现实,索性装瞎,放任自己捉弄他。
一旦叫破了“哪吒”二字,理智上线后,有些话我可就说不出口了,那多没意思,我还没玩够。
譬如现在,我瞧准他刚掐完诀、掐着气息尚未平复的空档,倏地飘至他眼前,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飘高临下,眼睛斜睨着,掷地有声地贴脸开大:
“菜,就多练!”
多么振聋发聩的一句,即便搁到三千年前嘲讽效果依旧拔群,堪称立竿见影。根本无需解释“菜”为何意,哪吒面上已霎时通红,那红色一路蔓延至耳根,俨然是气血上涌,羞愤难当。
为了方便别人听懂,大多时候我都入乡随俗使用文言句式,但此刻,没有什么比这句白话更能直抒胸臆。
哪吒“啪”地合上竹简,头也不回地疾步出府,牵过一匹白马翻身而上。我被那股无形之力系在马后,跟着嘚嘚的马蹄声,在飞扬的尘土中越飘越近。
出了府衙,就是陈塘关内城。
夯土版筑的城垣下,街巷交错如织。我借哪吒那双锐目,早已看惯这商邑市井的喧嚣。驷马驾着的彩绘轺车隆隆驶过,扬起的尘土里,裹着玄鸟纹华衣的贵族执爵啜饮,一面抬指点验着插着茅草标籤的奴隶,几个容颜姣好的奴仆甫被拔下标草,腕系麻绳,便低头跟着皂隶转入高门深院迁入府中。至于去向如何,能活几日,便不为外人道了。
得益于日日随哪吒巡查四境,我这“背后灵”对陈塘关的认知也日渐加深。这座雄踞山海间的要塞,随他登高时看得最是真切——关城依丘而建,一侧危崖直坠东海,怒涛日夜拍岸;另一侧扼守通往朝歌的官道,咽喉之势毕现。厚重的夯土关墙掺着碎贝砾石,在岁月风雨中凝成青灰,城头那面绘玄鸟图腾的“李”字帅旗猎猎作响,俯瞰着脚下苍生。
李哪吒每日最重要的任务,大抵是巡视城内、驱逐恶妖。寻常精怪若安分蛰伏深山远海,他未必理会;但敢犯境伤民,那杆火尖枪绝不容情。几次见他白日里还在校场练枪,入夜已提枪追踪妖迹,翌晨关门前便悬上新斩的妖首。这般雷霆手段,难怪群妖私下称此地为“李家戮妖窟”
生活在这里的男子要么当兵吃粮,要么耕种有限的土地,在海上妖魔和潜在战事的双重威胁下,陈塘关民众颇为团结,并且十分信服以李家总兵府为首的军事统治。
除此之外,关内还有一座军营,道路为压实土路,车马过处尘土飞扬,建筑土木结构,低矮实用,又细分为军事区、生活区与市集三部分,空气中弥漫着海风腥咸与军营肃杀之气,白日号角与操练声不绝于耳,夜晚除巡逻声与海浪声外,万籁俱寂。此地民风尚武,常备守军比例甚高。每逢边防有情况,皆由他父亲李靖听报。
巡城间隙,又有许多司职祭祀与占卜的巫师来此谋生,四面八方来的商人从事盐、金、银、货币、布匹等稀缺物资贸易,往来频繁,为陈塘关带来远方的消息。
每当哪吒办公途经总兵府,青铜獬豸像边守门兵卒都会挺直脊背,抱拳高呼一声“三公子”。
这时,我便能感到他下颌微扬的妙处了。
写的散装,明天修,太困了[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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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天命红绫系姻缘 独占莲心第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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