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陈保生，多谢三太子救命之恩，将小人带回城内。”青年声音虚弱，话语里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今日若非太子出手相救，小的恐怕早已……”
话未说尽，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急喘，嗓音顷刻嘶哑。
旁人有眼色地赶忙递上温水，轻拍其背为他顺气，医馆里坐堂的老郎中指尖搭在他腕上，眉头越皱越紧，半晌才捋着花白胡须沉吟道：“奇也怪哉……你这后生，年纪轻轻，身子何以亏空败坏至此？依老夫看，莫说寻常调理，便是一日二两人参这般金贵东西日日吊着，怕也……难享常人之寿了。”
青年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任由郎中说得严重，也不辩驳，眉眼间竟还带着些温顺的歉意。他生得本就清秀，这般逆来顺受的模样，更引得周遭人怜他境遇坎坷，纷纷出言宽慰。
一副无害纯良好模样，刚从那般尸鬼横行的诡谲之地脱身，言谈举止就能与常人一般无二，仿佛那化为凶尸、癫狂噬人的老父，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阴霾。
待一番救治完毕，闲人稍退，问话便正式开始。
哪吒单刀直入，声音冷冽：“神龛所供何人？”
青年脸上浮现一丝羞赧，低声道：“说来怕您不信。此神龛所供，乃是‘天之八极’，即天地间八方最极山之一——不周山女，山下所镇，便是幽都之门。”
哪吒道：“不周山早被共工撞断，即便有幽都之门，也未受辖制，不周山女恐非正神，你在家中私供，所求为何？”
这话似乎戳中了他的痛处，青年眼中瞬间涌出泪水，哽咽起来，说话变得断断续续，十分艰难：“小人……小人的父亲原是陈家庄里正……是捐钱捐来的官职。祖上世代务农，您知道的，陈塘关这地方，土地贫瘠，种不出几个收成……后来家父犯了事，田产被夺，家里揭不开锅，他就……走了邪路。”
哪吒冷静地审视着他，陈保生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帧动作，都在他眼中放缓、解析，那悲伤的神情，回忆往昔酸楚时的停顿，努力平复情绪才能继续述说的模样，看似毫无破绽。
“小人家中有些来历，懂得些……沟通鬼神的图法。陈塘关靠海，素有海鬼龙王一说。家父因赌博，使本已贫寒的家境雪上加霜，一时动了邪念，听闻海夜叉处有‘前人留下的资产’，便用了那法子，请了夜叉过来……与之交易，得了财宝。我家因此暴富，修了新宅，娶了新妇，家中虽不事生产，钱财却仿佛取之不尽……”
然而现实中，陈保生的家一片破败，哪有半分昔日富丽的影子。
“让他说快点。”我有些不耐烦了，长篇大论的，半天没到重点，“直接问他爹怎么死的。”
哪吒打断青年的悲情沉浸，冷声道：“你父亲如何死的？”
陈保生仿佛刚从悲伤中惊醒，愣了片刻才续道：“待小人长大，才知父亲所得家财，竟是……竟是以小人的寿命与夜叉交易换来，哪知那夜叉胃口越来越大，家父索求也愈发无度。当小人得知还要献祭寿命时，断然不肯，去找夜叉理论，欲取回寿命……”
“夜叉自是不放，反而……反而索要童男童女。小人不愿看父亲再入歧途，便请了娘娘来，望借祂神力，保全一家。至于父亲所受的……折磨，恐怕是他自身孽障所致。他去偷盗童男童女，被人发现，乱棍打成重伤，家中钱财也被劫掠，十不存一。小人无钱医治，他伤势恶化，天长日久，竟……竟成了那般鬼怪模样……”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在哪吒灵台里笑出声来，自从附在哪吒身上，我的笑点就每日递减，终成一个爱笑的女孩。
若非无法控制身体，我怕是早已笑得前仰后合，这一阵“嘻嘻哈哈”的魔音穿耳，倒叫哪吒的眉头松了几分。
陈保生泪眼蒙眬间，见哪吒面色冷峻，只当他不信自己的说辞，神情愈发凄苦惆怅，仿佛天下所有可怜事都压在了他一人身上。
他口中的自己，少年丧母，被父出卖，晚年父亲变作尸怪囚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如此绝境中，所幸得见天怜，求来一尊外神，这神竟真如救苦救难的圣仙，将他救出……
听得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竟不知，自己何时成了这般慈悲为怀的神明？
救苏青，是因为苏青打破了我心壁，算机缘巧合。
救他？他可没有那个脸。
更何况，在他声泪俱下地诉说时，一直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扒在他身上，一个用力勒着他的脖子，另一个正津津有味地啃噬着他的脚踝。当他哭得情真意切时，那两个小鬼便乐颠颠地张开布满细密獠齿的嘴，龇牙咧嘴地撕扯他的魂魄。
它们肠穿肚烂，俊俏可爱的面容被血污沾染，支离破碎的身体上裂开狭长的伤口，肠子、肺腑纷纷淋漓地拖曳在外，其中一个，甚至将自己的肠子拧成绞索，牢牢套在青年的脖颈上，铆足了劲要送他“升天”。
“若真如他所说，那老头做尽了恶事，”我在哪吒脑中低语，带着嘲讽，“那这两个小鬼，为何独缠着他不放呢？”
我能看见的，哪吒自然也能看见。他也不像那些容易被悲情故事蒙蔽的蠢人，并未全信陈保生的说辞，转而追问：“神龛如何得来？”
俗话说，社有社神，家有家祇，不是一地的神，不归祂的管，我这尊远在千里之外的神祇，手伸得确实太长了些——管天管地还要管这陈塘关的闲事，实在有**份。
更何况，连陈保生这等货色都能将我请来，传出去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然而，陈保生接下来的话更是把我创飞。
“只因这神龛……便宜。”青年嗫嚅着解释，“别的神，供奉起来条件苛刻，需金银珠宝，三牲瓜果，还要满足诸多严苛条件。可这座神龛，请回来时，只需……‘拿得动’便行。拿得动，就能请回家。小人一试便搬动了，便知此神与我有缘。”
哪吒直接将那座迷你神龛拿在手中，指腹细细摩挲观察着里面的人形。或许因我神魂在此，他触碰神像时，我竟生出一丝微妙的被触摸的实感，令我略感不适。
“还真是什么都敢信，什么都敢往家请。”我冷嗤，“知道供奉的是幽都之口的‘外神’，也敢请回来，狗急跳墙，自不量力。”
我的目光渐冷，手中把玩着一缕萎缩的人魄，打一进门，他就只有三魂六魄，如今少的那一魄，猜猜在哪儿？
但见那缕残魄化作的小小人形，在我掌中无声嘶嚎，我随意将它搓圆捏扁，时而捻作细线，时而揉成圆球。
这三魂七魄中主管记忆的“一魄”，此刻就攥在我手里。
既然他名唤“保生”，又求长生，怎会自愿献出魂魄，魂魄不全，如何长生？
把这玩意儿交到我手里的，必然不是他。
如果陈保生是一盘菜，那我手中的这缕人魄就是在正式上桌前，先切出来的细细一条，充作诱惑食客的试吃。
他在我眼里，是个什么东西，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是和他口中童男童女、牛羊瓜果别无二致的贡品，并且还贴心地附上了一串“食用指南”。
尽管如此，这波操作还是太野了些。
到目前为止，没人主动告知我该做什么，祈愿如何完成，连一点新手指引都不给，自由度太高也不好。
业务不熟练的感觉真糟糕，陈保生的演技也很烂，下辈子重开，请他别当演员。
不对，他也没有下辈子了，嘻。
但我现在不能直接杀了他。
哪吒触到神龛的刹那，我便心知肚明：请我来的“人”，所求绝非简单杀戮，他们付出的“报酬”太过丰厚，竟能钻了时空的漏洞，得了我的首肯，将过去的我强行拽来料理这摊烂事。
能用得起这种方式请我，代价绝不是几具臭皮囊和几个劣质魂灵能抵偿。
不愧是我，连自己都能加价压榨。
我的目光再度投向角落，看向那两个嘻嘻哈哈、只顾啃噬魂魄取乐的小鬼，哪吒此刻不出手超度它们，虽不合常规，却在情理之中。
这两只小鬼虽死状凄惨，周身却只萦绕着自身怨气，并无他人血光，说明尚未作恶，若此时送去投胎，还能再世为人，算是死得冤枉的生魂。
作为陈塘关的守将，依着他守序中立的性子，想必会按章办事，请示法旨，召勾魂使者来将它们送回幽都。
这边哪吒问毕，虽疑点重重，却并未立即处置小鬼，甚至不曾点破它们的存在，但我清楚，至多三日，索魂的使者必到。
故而，我必须在这三日之内查明：究竟是谁请我前来？所请之事又是什么？
唉，往后真该立个规矩，这种请人干活却不说明目标的差事，实在令神头疼。
眼下，陈保生的一魄在我手里，找个时机“吞”了它，我就能知晓事情始末，但这么脏的东西，真的要我亲口去“吃”，实在是膈应得慌，有没有更灵性点的法子给我。
明明托梦或者狐狸叫都行的。
我沉默地看着手中的人魄，内心盘算着各种九九。
灵台内长久的喧哗骤然沉寂，反倒让哪吒生出几分不适，兀地，他想起我方才在破屋中所言，眸光微动道：
“一人一尸，何以是‘两命’？”
我立时回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你可总算发现了。”
“我们进门后，那老头不还‘活’了一下么？”我一字一句，慢慢解释道：“我还以为，活尸也算一条命呢。”
逐渐鬼故事，有空再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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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天命红绫系姻缘，独占莲心第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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