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暴风期的冰原，目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冰雪在天光下泛着幽蓝，地平线模糊在翻腾的雪雾中，厚重的铅云低垂着，将仅存的光线也挤得奄奄一息。
就在这片压抑的冰原上，一辆赤色的魔能车正像一只顽强的甲虫，切开风雪，倔强地向东方行进。巨大的金属履带深深咬进积雪，每一次转动都卷起大蓬的雪浪，随即又被更为凶猛的寒风瞬间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驾驶舱内，阿嵁熟练地操控着魔能车，动作精准，每一次细微的方向调整都恰到好处，在颠簸的冰隙和雪坑间维持着令人心安的平稳，车内恒温符文散发着稳定的暖意，与车外炼狱般的严寒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盖文坐在驾驶座后方的位置上，身前的小桌上铺开一张魔法地图，上面勾勒着冰原的地形和代表实时冰隙、雪坑的跳跃光点。他指尖在地图某处划动：“阿嵁哥，前面三岔口，左转十五度，避开那片深蓝标记区，冰层太薄了。”
在他侧后方，咎安静地靠坐在一个宽大的座椅里。他半垂着眼帘，膝上摊着一本厚重的书籍——《药剂原料大全》。他的目光正停留在一幅精细描绘的植物插图上：几簇紫色的花朵，形态纤弱，旁边是工整的注解文字。
这是紫极蛇胆花，一种生长在温泉边很常见的花，它的花朵细小而脆弱，并不算美观，又缺乏药用价值，再加之对环境很挑剔，移栽存活率近乎于零，因此鲜少有人为它费神，更无人去挖掘其深埋于地下的根块。
但齐星禾给咎的这本《药剂原料大全》和市面上常见的大全不同，书页边缘布满密密麻麻、字迹各异的蝇头小注，显然是经过几任主人多次增补。
其上关于紫极蛇胆花的记载，除了基础的描述，更用了整整两页的篇幅，详细阐述了它在极端特殊环境下可能诱发的两种罕见变异，以及这些变异体在古老药剂配方中令人惊奇的用途。
“问心谷……”咎的指尖划过一行用暗红墨水特别标注的小字，低声念出，“因环境剧变，冰火相冲之地，凡存活于此的紫极蛇胆花根茎发生异变，其萃取精华制药，对疗愈特定冰火奇毒有奇效。”
车厢尾部，被设计成一个小型休息区的空间里，气氛最为轻松。一张固定在车厢壁上的小榻，铺着厚厚的雪兽皮毛，池芾和齐星禾相对而坐。
池芾穿着一身利落的银白色法袍，此刻正用小刀削着一枚冰原特产的朱红色浆果。齐星禾则随意地靠在柔软的靠垫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精修着一把风雪松木的梳子。
“……然后那个炼金学徒，就举着那锅还在冒泡的‘改良版生发剂’，追着我爸的秃头学生满炼金室跑，嘴里还喊着‘师兄别跑，试试效果！’”池芾忍俊不禁地描述着，将削好的果肉递给齐星禾一半。
齐星禾放下手中的梳子，擦擦手上的木屑，接过果肉：“最后呢，真追上了？”
“那不能，”池芾自己也拈起一块果肉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水让她惬意地眯起了眼，“某个学生激活了实验室的紧急水雾灭火阵，结果人都没事，锅里的药剂倒是彻底凝固了，据说硬得像块板砖，能砸死人那种。”她做了个夸张的投掷动作。
齐星禾眉眼弯起，噙着笑正要开口说话，魔能车碾过一道凸起的厚冰障，整个车身猛地一颠！车外，风雪的呼啸声骤然拔高。
阿嵁沉稳的声音驾驶座传来，带着一丝紧绷：“大家坐稳，马上进入强寒暴区，穿过去就到了地图边缘，明天地图没用了，只能步行前进。”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即将西沉，魔能车逐渐深入冰原，路面也越发不平整，最终停在两座相对而立的巨大冰丘脚下，冰丘像沉默的墙，勉强挡住一侧的狂暴风雪。
阿嵁第一个跳下车，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瞬间在他浓密的眉毛上凝结出一层白霜。他利落地环视附近的环境：“这里地形尚可，冰丘能挡掉七成的风。东侧视野相对开阔，但南面有片寒桐木林，需要注意。”
池芾和齐星禾也下了车，盖文紧随其后。
“动手吧，天黑前完成营地的布防。”池芾抛出移动营地核心盒，光芒微闪，无形的力场以其为中心扩散开来，迅速笼罩了冰丘脚下这片不大的区域。风雪撞在这力场上，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虽然依旧能透入，但速度和烈度明显被削弱了很多。
齐星禾选定了几处适合布置警戒阵的关键点位，池芾和阿嵁默契地配合着。阿嵁拖着几根铭刻着复杂符文的玉石柱，手臂肌肉贲起，稳稳地将它们深深砸进坚硬的冻土，池芾则迅速将几块预先准备好的晶石嵌入柱子上的的凹槽。
随着晶石嵌入，细密的蓝绿色光线从桩体交织蔓延而出，彼此连接，最终在营地力场之外，又构筑起一道包含警示和防御双重功效的能量栅栏。
咎没有参与营地的建设。
在众人忙碌时，他已悄无声息地绕着选定的营地范围巡视了一圈，身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他扫过每一处雪堆、冰隙和少数裸露的黑色岩石，寻找着可能是异兽形成的痕迹。然而一圈下来，他回到营地，对着看过来的齐星禾等人，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发现疑似异兽的踪迹。
除了他们刚刚留下的足迹和车辙，这里干净得近乎诡异：没有任何异兽觅食、狩猎的痕迹。现在没有发现，不代表完全安全，齐星禾等人做好了夜晚应对冰原暴风期兽潮的准备。
守夜的顺序早已排好，池芾和阿嵁守上半夜，齐星禾和咎守下半夜。
夜色，如同泼墨般迅速浸染了整个冰原，小队的营地像怒海狂涛中的一座孤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暴风雪的嘶吼中，维持着一小片安宁的空间。篝火在营地中央特制的火盆里跳跃，散发出稳定而灼热的光芒。
咎如同融入了营地的阴影，静静盘坐在靠近能量栅栏的一处背风角落，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在他偶尔抬头时，篝火的光芒才会短暂地掠过他低垂的眼睑，映出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眸子。
脚步声极其轻微，踏在冻土上几乎被风声掩盖，可咎的脊背线条瞬间紧绷凝滞，那熟悉的柑橘气息带着清冽的寒意，悄然侵入了这片他划定的孤独领地。齐星禾无声地靠近，挨着他坐了下来，臂膀间微妙的距离感，在寒夜里给他带来一种近乎刺痛的亲昵。
“冷吗？”她的声音不高，像带着微小的钩子，轻轻挠过他的耳膜。咎下意识地想摇头，喉咙却像被冰碴堵住，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没等他反应，齐星禾利落地抖开自己带来的厚实毛毯，不由分说地裹住了两人。毯子下升高的温度让咎浑身僵硬，血液似乎瞬间涌向皮肤表层，烫得惊人。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穗穗，是……冷吗？”每一个字都像在抗拒内心隐秘的渴求。
齐星禾侧过头，篝火的暖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跳跃，映得眼底某种探寻的光芒格外清晰。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强势的温柔，轻轻落在咎紧绷的下颌线上，缓慢地描摹过微凉的线条。
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沿着神经末梢一路炸开，让咎忍不住屏住呼吸。“阿咎，从在宜城，小队刚成立的时候，到现在，你没有主动找我说一句话，”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一点了然的笑意，“你是在怕吗？怕我不理你？还是……”
心底那道最深的沟壑猛地被照亮，长久积压的自卑如同地表下的暗河轰然上涌，咎猛地别开脸，试图挣脱那令人心慌的感觉，声音带着一种自弃的压抑脱口而出：“我不配—”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咎的头顶骤然传来一阵不受控制的轻痒，就在话语的尾音尚未消散的刹那，一对毛茸茸的狼耳，直挺挺地从他的发间弹了出来，微微颤动着暴露在篝火的微光之下，将他竭力隐藏的悸动和慌乱昭示得一清二楚。
篝火活泼的跳跃着，齐星禾盯着咎头顶那对突兀出现的狼耳，手指上移，轻轻拨弄着那对狼耳，似乎对它们的出现感到颇为满意。
咎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努力想要将耳朵收回发间，却只是徒劳。
齐星禾眼底的笑意终于彻底漾开，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层层叠叠，再无遮掩。她不仅没后退，反而向前倾身，贴得更近了些，近得咎能清晰闻到她身上沾染的冰雪与柑橘混合的气息，冰雪渐渐消融只余下甜而不腻的柑橘香。
她微微偏头，温热的吐息羽毛般拂过他敏感的狼耳所在之处。“配不上？”她声音压得极低，像冰层下隐秘涌动的暖流，带着纵容的揶揄，“谁定下的规矩，是我亲口说的不配吗？”
齐星禾抬起手，没有再去揉捏狼耳，也没有碰那滚烫的下颌线，而是伸出食指，轻缓地用指腹最柔软的地方，碰了碰咎那因极度紧张而微微抽动的喉结。
瞬间的触碰，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猛地窜过脊椎，咎浑身剧烈一颤。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的的呜咽，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毛毯和齐星禾的手臂牢牢压在原地。
冰原的风雪依旧在营地外嘶吼，而在营地里，咎感觉自己心里长久以来筑起的防御外壳，正在她的指尖下，无声地碎裂。
齐星禾手腕一翻，一枚小东西出现在她手中，其上嵌着一粒小巧璀璨的宝石，宝石的颜色是与她眼睛极为相似的新绿色。
“精神烙印暂时不能去除，但我找到了这个，与我的眼睛颜色很像，你愿意——”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咎急急打断：“我愿意！”
齐星禾轻笑出声：“会有一点疼，但你同意了我就不会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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