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色中传来穿林擦叶声，浓密的枝叶于瞬息间晃了三晃，又恢复平静。
卜秋台嘴角的血滴落在了路过的叶稍上，脚下仍是对她而言已经到极限的轻功——如果说这批刺客是冲着她怀中的锦囊来的，那这锦囊中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能使对方苦心孤诣地布置这么一次截杀。如果刺客是冲着她来的，那么……
卜秋台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如果刺客是冲着她来的，说明她的身份暴露了，今天就算死在这里，她也绝不能被生擒。
“噗嚓！”
软鞭的破空声迅速逼近，卜秋台陡然后旋，衣服的下摆猎猎作响，电光石火间将腰侧的长剑霍然出鞘，绕腕迅速打了个圈，堪堪把那东西的一段缠在了剑上。
袭击她的竟然不是软鞭，而是一根弦！
弦的一端缠在她的剑上，另一端则执在其中一个刺客的手里，那刺客紧接着要抽回自己的宝器，卜秋台当机立断，脚掌一点树干，扯着那弦去迎从侧面偷袭过来的一剑，“铮”的一声，弦应声而断。
“你他丫的，看准啊，老子的宝贝给你斩断了！”那刺客叱骂。
“怪我？闭嘴吧你！”另一刺客回嘴。
卜秋台一招得手，毫不耽搁，立即回身上树，冲向前方的一片灯火通明。她的资历尚浅，是断不可能在两个一流刺客手下支撑太久的，能坚持到这里已是奇迹，唯一的希望就是此处离兰芷药坊已经不远了，马上就能进入到有巡防的地方。
她的脊背和腰腹处的衣服已被血染成了深黑色，飞洒的血珠将路边的草叶打得摇摇晃晃。两个刺客的咒骂声不堪入耳，等到了一个拐口，持剑的刺客凭借炉火纯青的轻功，借旁边的矮树一弹，成功地抄到了卜秋台的前方，将卜秋台逼停了脚步。
“你这小丫头，有几分韧性。”那刺客道。
卜秋台思索了半刻，然后，突然把手中的剑一掌推出！闪着寒光的利刃霎时化作一道残影飞旋出去，杀意直指刺客的鼻尖。
“呵。”那刺客在她打出那一掌的瞬间便有了预判，俯身闪避过了飞剑，动作行云流水，起身时真真毫发无伤。他轻蔑地笑了，讥讽地看着对面脸孔青涩的姑娘，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被背后一声炸雷般的锣响吓得一激灵。他愕然回头，猛地意识到原来那把飞剑真正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隐秘地悬挂在自己身后一棵树上的铜锣！
两串火把如长龙般从兰芷药坊一路点亮，树桩上呼啸着射出一阵箭雨。两个刺客被迫连连闪避，卜秋台则驾轻就熟地躲过一道道飞箭，利用他们被牵绊住的时机，不顾一切地飞掠向前方那片煌煌的灯火。此时药坊的驰援声尚未靠近，她的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泛黑影，耳畔也嗡嗡作响，无心去想追兵与援兵哪个会更快……虽然二者对她而言是生死之别。
与此同时，兰芷药坊的月溶轩中，一年轻男子听到远处有异动，警惕地推开窗子看了看。
“不必担心，自古商战勾心斗角，兰芷药坊早就习惯了。”陈列的药架后传出一道成熟且娴静的女声，听起来，声音的主人是位年至不惑的夫人。
“那便好。”年轻男子温声应道，又规矩地坐回到小金炉边，一边等待药架后的女人给他把药抓来，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炉火。
此人名叫许殊何，时年二十有二，生了一副温润又俊朗的相貌，目光清明有神，脸廓明晰柔和，漆黑的长发一半披在月白色的衣襟上，一半被用银环束起，此时静守药炉，眼帘微垂，羽睫在眼底扫出一片浅浅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熨帖。
两年前，他受师尊的指点，来兰芷药坊为自己和母亲求药，用以治疗时不时发作的头疾。刚才说话的女人则是药坊的现任当家——柳优施。
兰芷药坊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两大药坊之一，而柳优施则是兰芷药坊的第一位女当家人，因此在江湖上饱受争议，很有些名声。虽然常受蜚语中伤，但其本人是个平易近人的慈悲性格，收留了不少苦命女人在手下讨生活。此时，她在满架琅函中游走着，从一级一级的木屉中抓出药材塞入手中的小药包里，待药材抓齐，从药架后面转出来，道：“好了。”
许殊何立刻起身上前，恭敬地接过药包，道：“多谢柳老板。”
柳优施在一张软椅上坐下，掌上转着两个玉珠，端详着那年轻人的动作。只见他先是将药包投入炉里的沸水中，然后用一只手轻柔地打着小蒲扇，把那一点文火维持得刚刚好，另一只手勾在药匙的弯柄上，轻轻搅动药汤，不疾不徐，时不时撇去上面的浮沫。
柳优施不禁感慨：“令堂真是好福气，我家两个女儿加起来也没你一半用心，要是能换换，就是有头疾我也甘心！”
许殊何笑了笑，道：“可是我娘怕耽误我练功，不想让我奉药呢。”
柳优施：“望子成龙，谁不是呢？天下父母，没有不想孩子的，赶你回去也是为了你好。”
许殊何：“柳老板教导的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许殊何蹙起眉，抬手示意柳优施停声。
柳优施手上的珠子一停，疑惑地注视着他：“怎么？”
许殊何没有回答，而是无声地起身拿起佩剑，走到柳优施的软座之前站定，将她挡在身后，目光则锁在月溶轩的两页门扇上。不多时，门外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来者行到门口，霍然撞开了门！凉飕飕的气流直卷而入，熄灭了炉底的文火。柳优施原以为是来报告外面情况的丫鬟，本没当回事，发现这人竟然往轩里生扑，一下子从软座上惊起。
“来者何人？！”许殊何厉声呵问。
氤氲的夜幕前，一个浑身斑驳血渍的年轻姑娘将手肘撑在门框上，喘息两下后，艰难且缓慢地抬起了头。许殊何与她四目相对，心头蓦地一慑——只见她的一双柳叶状的眸子冶艳又英气，眼角锐如刀尖，眼尾微微上扬，其中目光在满身暗沉血污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亮，还透着外面寒夜的冷色，让人观之如观两弯滑动着流光的利刃。
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追过来，对柳优施道：“当家的，拦不住啊！这位姑娘非要过来见您！”
柳优施惊讶地道：“她是？”
撑在门框上的姑娘于此时沙哑地开口，道：“受……东家之托，去取……褒夫人之物。”
柳优施的双眉诧异地飞起：“孩子，你、你是被我派去褒府取东西的？！”
许殊何见状，缓缓收了剑，让开身来。
卜秋台靠着门框恢复了点力气，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轩内，衣角有血珠随着步子噼噼啪啪地打在地上。她犯着严重的耳鸣，听不太清对方在说什么，顾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而精致的锦囊，递到眼前两团模糊的人影前。
“褒夫人……嘱咐，必须……亲自……送到，您手里。”说完，她又是一阵晕。
许殊何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碍于对方是个姑娘，又将手收了回去。
锦囊的一角已经被血染黑了，却没有一点破损。柳优施喉头动了动，看了看锦囊，又看了看这个过分年轻的姑娘，一时未能言语，不知是什么心情。稍后，她将锦囊攥进手里，心疼地道：“孩子，旁的以后再说，你先下去包扎一下吧？如意，快，快扶她去找医女！”
小丫鬟听到招呼后，过来将人扶住。卜秋台冷汗淋淋，顺着如意的牵引向门外走去，没走出几步便立在原地不动了，用一只手掐住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紧锁，似乎很痛苦。
柳优施：“孩子，你……哎呀！”
在她的惊叫声中，卜秋台轰然向前倒去！许殊何再也顾不上许多，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去将人一把捞住，然后打横抱起，对小丫鬟如意道：“带路！”
柳优施：“等等，跟我来！”
许殊何跟着她越过一排排药架，来到了月溶轩最深处的一面墙前。柳优施伸手在悬壁的木雕上拨弄了几下，竟有一扇隐秘的暗门缓缓打开，她走进去点起了烛台，随着烛光亮起，一间装潢精美的暗寝出现在几人眼前。
柳优施：“许公子，你把她放在那张榻上！如意，去把坊里最好的几个医女叫来！”
小丫鬟甩着辫子奔了出去，许殊何顺着柳优施手指的方向把人抱到了一张软榻上，然后背过身去，规矩地站在床柱边。柳优施铺开卷袋，拿出几根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对着卜秋台的几个穴位稳稳落下去。
她伸出一只手掌，呵道：“如意，银镊！”
一阵叮当的翻找声后，银镊被放到了她手上。
“金疮药。”
又是一阵翻找声，金疮药被递了上去。
“止血带，快点！”
“马钱子散。”
……
“快点，马钱子散！”
“哪个是那种散？”
柳优施听见许殊何的声音后一愣，抬起头，见许殊何蹲在矮橱边，正一脑门热汗地望着她。她于是指了指旁边的木柜，道：“第三格。”
两溜医女抱着医箱跑了进来。许殊何将马钱子散递给柳优施后，见自己已经无用，便自觉地退出暗寝，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暗门前站定不动了，抬起手，看着血水流进袖口，将护腕染得深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挺高的一个姑娘，怎么轻得像纸？
如此年少，若是殒命在今夜，该是多么令人惋惜？
许殊何叹了口气，心想这姑娘在如花似玉的年华以身犯险，想必是个家境贫寒的可怜人。他缓缓转过身，舀水冲净了双手，重新生起了炉火，一边煎药一边留神听着暗寝里面忙忙碌碌的动静。半个时辰后，他将煎好的药汤灌入一只水壶中，把用完的小药包珍而重之地留在柳优施准备好的托盘上，自始至终没有窥探其中的内容，最后，不忘将所有的器具细致地洗净摆回原位。待一切收拾完毕，又向暗门投去一眼。
“祝好。”他轻声默念，随即拿起水壶，推门离去。
……
月溶轩的灯光在次日的晨曦中才熄灭，一夜的兵荒马乱声平息，轩里轩外都归于静谧。栽在轩后的老树在秋风中瑟瑟摇动，傍晚时分，柳优施亲自端着更换的药膏回到了轩中。
她虽然已有两个成年的女儿，样貌却不见如何衰老，皮肤被珍贵的草药保养得颇有光泽，唯有眼角和脖颈上有淡淡的细纹。像她这个年纪的母亲，都是看不得孩子受苦的。她推开那扇隐秘的暗门，正迎上软榻上人的目光，不由得又惊又喜：“你醒了！”
如此重伤，只昏厥了一个昼夜，实在非常顽强！
卜秋台斜靠在软榻上，刚试图起身就被柳优施按了回去。她双手接过柳优施递来的一杯水，中气不足地道：“多谢东家救命之恩。”
“哪里的话，你是替我办事才受了伤。唉，说起来，我只吩咐要派个身手好的去，没想到去的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姑娘。”柳优施打量着她，心中小小地喟叹了一下——不仅年岁浅，还端地一副明亮的相貌，虽然够不上‘美人’的标准，却很有一派江湖女儿的潇洒。这姑娘并不白皙，但肤色均匀健康，泛着点在日头下晒出来的红。一双长眸出挑的好看，此时眼波中褪去了昨夜的寒意，安宁得像是池中秋水，微光细碎，熠熠有神。
另外，她露出薄被的腰腹十分精炼，没有一点赘余，一看就是时时在刀尖上历练，与寻常的弱质女子有天壤之别。
卜秋台笑了笑，问道：“东家，那两个刺客……”
“没捉到。”柳优施摇摇头，“很难想象你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
卜秋台闻言心头一紧——那两个人在刺客里绝对是少有的高手，一般商战不至于请动这样的人，难道真是冲自己来的？正当她暗自焦灼的时候，又听到柳优施道：“褒夫人和我先前不知派了多少人，全都半途失踪，没想到东西最终被你送到了。孩子，以后你也别叫我东家了，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就叫我柳姨吧。”
卜秋台这才松了一口气，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好的……柳姨。我从未见过两位小姐，是都出阁了么？”
柳优施忽现几分无奈之色：“如果是就好了。”
卜秋台本来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话题起得不巧，尴尬地低头喝水。
柳优施：“她们是自立门户去了！不怕你笑话，五年前，怀玉山谷的大小姐孤身出走，我那两个女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受她鼓舞，非说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就都从家里跑出去了！”
卜秋台险些呛出一口水。
“呦，慢点喝。”柳优施连忙给她拍了拍背，略赧然地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卜秋台抹了一把嘴，摆摆手：“没，没有。”
柳优施忧愁地抒出一口气，显然已经习惯了旁人的这种反应，如今竟也有些心平气和了，她道：“当年我也匪夷所思，奈何苦口婆心劝不住，就只好由着她们去了。可她们能跟人家一样吗？人家出身最鼎盛的大宗，虽然离经叛道，但到底是名门正根，武功非一般人可比！我那两个女儿虽然也自幼习武，但谁知到了江湖上有没有能力自保呢？”
卜秋台心情微妙，觉得柳优施对‘名门之后’怕是有误解——对于江湖中人来说，哪怕家传的功法再精深、再高妙，想成为‘高手’，也必然少不了经年累月的实战来打磨。未到出山年纪就离家出走的‘名门之后’，还没来得及将从名门中习得的本事融会贯通、信手拈来，真不一定能在山下活到几时。
柳优施兀自忧愁了一会儿，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卜秋台身上。她已经核实过了，这也是个倔孩子无疑，因为不满意父母安排的亲事才出来做事，无依无靠地落拓多年，在兰芷药坊只记名了一个“秋”字。
而且，她不喜欢男方的原因十分奇特——那男人抢她的东西！
柳优施叫她躺下，轻柔地拆开她周身的绷带，边给她换药边感慨：“说来，我的这月溶轩还真是爱来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昨日抱你的那位许公子也挺不寻常的。”
卜秋台一愣，什么抱她的许公子？
柳优施见她茫然，这才想起来昨天她神志不清，可能压根不记得有那么一号人，心中直道：“不好！”
在这个世道里，女人家从头到脚都是金贵的，更何况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她于是连忙解释：“昨日你失血昏迷，情况十万火急，许公子便将你抱到了这间暗寝中来，他是个规矩人，绝对没有冒犯之意！”
“哦，原来如此。”卜秋台宽慰道，“东……柳姨不必紧张，这有何妨？”
柳优施见她的态度轻飘飘的，不禁奇了：“你没有芥蒂？”
卜秋台挑了一下眉，从容地道：“那位公子对我有援手之德，我感激还来不及，何来芥蒂？”
柳优施新鲜地看着她——也是，一个小姑娘家家，不怕外面的流寇色鬼，不顾十里八乡的闲言议论，一个人愤然离家、飘飘荡荡许多年，多少是有点另类在身上的，遂不再多问了。
与此同时，卜秋台则在心里把所有数得着的世家门派、大商大贾飞速过了一遍。兰芷药坊名盛天下，能被柳优施请进月溶轩的按说应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她并没想起哪个有名的门第姓许。她于是问道：“那位公子可会再来？我想当面向他致谢。”
柳优施：“许公子患有头疾，每月十五会来月溶轩煎药，你在这里养伤，迟早能见着的。好了，你好好休息，不要走动，我还有方子要写，就不多陪你了。”
卜秋台要起身相送，再次被摁住，于是乖乖仰倒回去，注视着柳优施合拢暗寝的门。当听到外面的轩门“吱呦”一声闭紧后，她一咬牙关，把自己从软榻上撑了起来，登时疼出一身冷汗，捂着腹部缓了片刻，扶着柱子慢慢蹭下了床。
没人看见重伤的她是怎么避过一层层巡防的，也没人看见她是怎么越过了兰芷药坊的大门、来到不远处的防守林中的。
卜秋台紧紧捂着伤口，找到了那棵悬着铜锣的树，跪在树下一阵翻找，良久后，眼睛一亮，从一根草叶上解下一样东西，正是那截曾缠在她剑上的断弦。
她双眼微眯，目光沉浮不定，指尖轻抚时有软韧而锋利的触感。摩挲间，一个结论在心中慢慢成型——
闰石。
大家好，我是陌与不乖女，致力于写一系列“不乖女”的故事。我的未来小说中只要是CP向的，一定是女A，希望以此助力大家打碎独属于女人的性羞耻，推翻性别刻板印象。
我的微博id：陌与不乖女 sweibo/u/7902623552 未来可能往上面放一些小番外
祝女孩们铮铮、昂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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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溶轩与君初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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