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玛木面具下的脸色很不好,他一向做事严谨,很少让事态超出计划之外,但天机使会与怀玉山谷门生交上锋已经脱离了他原先的预设。
但是更不好的还在后面。
方才明明已经离去的宗主们一个个从豁口处滑了出来,落地后二话不说,操着家伙就上。
他们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不会选择无谓的“道义”而已,刚才他们人少力薄,留下来只能白白搭上性命,听见山脚下的动静后,意识到原来卜靖廷在山下准备了援兵,就都过来帮忙了。
娄宗主与吕掌门亦在其中,两人的双耳汩汩冒血,是刚刚自己用树枝挑聋的。
阿伊达玛木是第十脉的首领,可以随时对他们下令、让二人再次倒戈,但如果他们听不见达玛木的命令呢?
没有天机使试过用这种方法逃避遵命,但两位老者为了赎罪愿意铤而走险,试着钻一钻这个漏子。他们这类天机使就是如此,在没收到命令时便完全归属自己的家族,哪怕与天机玄对着干也不算背叛。此时此刻,两位老者仅仅是冲霄剑阁的宗主、雁回门的掌门而已,双双剑指达玛木,认为如果有可能为怀玉山谷众人搏一线生机,将命赊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走——!”娄宗主大吼一声,尾音颤抖,撕心裂肺。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他们生命的最后光景,那些被岁月打磨斑驳的英雄豪气在这一刻重新聚集,尽数凝结在了手中的剑刃一线。两位老者酣畅淋漓地释放自己平生修为,像是落日前喷薄的晚霞,无限凄凉,却又震撼人心。
卜靖廷和兄弟俩没有多余的纠结,趁达玛木被拖住,迅速转身撤退,虽然内心感慨,但心知这是两位老者为自己曾经的野心付出的代价。
过来支援的宗主们以帮助怀玉山谷众人安全撤离为目标,完全没有“抓几个天机使解解气”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故而以防御为主,边打边跟着门生们一起逃跑。他们中不乏首屈一指的高手,虽然曾被天机使逐个击破,但此时联合起来就厉害了,有了他们庇护,山谷众人撤离的速度快了不少。要知道,守卫天机林的天机使个个身轻如羽,浑似木头里生出的精怪,从他们手里逃脱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天机使们也很郁闷,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对方跑得更快了,而是因为他们大多数时候是挂在天机林里的树杈上,已经习惯了“来则杀,去不理”,总觉得逃跑者跟自己没多大关系。达玛木既不是他们的首领,也不是大都佐,平白给他们整出一堆绑人和追人的屁事,属实很讨厌!
许殊何寻隙对卜靖廷说:“少宗主,再往西就是万窟岭了,天机使人少,我们不如藏进那些山体里的洞穴中,或许可以借助复杂的隧洞进行反击。”虽然此时的追击惊心动魄,但越往万窟岭靠近,他越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卜靖廷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同意道:“好!”
有了对策,他们的脚程又快了几许。达玛木的身影追了上来,两臂拖着的摄魂索上粘着湿漉漉的血浆,显然已经清除了挡路的“障碍”。他深邃的眼窝中射出两道杀气沉沉的视线,望见西边露出的峰顶,眉宇微凝,也想起了什么,遂召过来两个天机使,压着喉咙低声吩咐了几句。
前方视野愈加开阔,宽广的大河与星罗棋布的群峰进入众人的视线。
卜靖廷:“我们攀山的速度肯定比不过天机使,尽可能选低矮的山峰爬!”
门生们依次传话。他们跳入河中,疯狂刨水,游入了群峰之中,直接略过前面高耸的山头,寻找着里面较低矮的山峰。天机使也像下饺子一样地下了水,但他们不再试图冲入门生们的包围,而是比门生们更快地四散游开,潜伏在了不同的山口处,一会儿从这冒出来,一会儿从那冒出来,对离自己最近的门生围追堵截,赶着门生们向不同的山间缝隙里游,利用复杂的峰群把山谷门生分割得越来越碎,像诱捕猎物的狼群。
许元昌、许殊何连同其中几位宗主始终紧贴着卜靖廷与何珺珑,帮他们抵挡住靠近的天机使。随着卜靖廷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前方出现了一座相对低矮的山峰,山体有两窍正对他们,分别是此峰的“右耳”与“嘴”。
何珺珑:“这座好!七窍峰,造化灵秀,很吉利!”
众人对他的理由不敢苟同,却均觉得七窍峰是个不错的选择。此峰不仅高度合适、容易入洞,峰内的隧洞更是千回百转、支路交错,既适合藏身不出,又适合打埋伏,或许可以将追进来的天机使逐一解决。
“就它了!”卜靖廷当机立断,然后一把揪住何珺珑的衣领,带着他跃出水面,飞快地攀登起七窍峰。何珺珑的轻功也就练了个瓶底子,平时都用在躲避杀气腾腾的何忠发上,刚才在平地上跑就费劲,现在攀起山来更是个拖油瓶。许殊何和许元昌于是上前,一人在他背上放了一只手,推着他向上,大大缓解了卜靖廷的压力。
片刻光景后,卜靖廷带着一小行人终于逃入了七窍峰的隧洞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还有跟来的天机使——这群人几乎是在他们进入隧洞的一瞬间就停腿儿不干了,捶腰的捶腰,拧衣服的拧衣服,还有好些四处撒么,跑到临近的山头上,找颗中意的树就把自己挂了起来。
“……”达玛木站在河边,麻木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命令确实是将卜靖廷赶入七窍峰不假,但这些人未免也太怠惰了。他后悔没请尊主把翎调给自己听令,有翎在,或许这群家伙还好控制一些。
不过虽然这些天机使看上去一下闲散了起来,实际上都在可以监视七窍峰的范围内晃荡,毕竟翎让他们捉回卜靖廷与何珺珑,现在任务还有没完成。因此达玛木并不担心他们,他担心的是卜靖廷发现了毒障也不出来,或是出来的不及时,真被毒死在了七窍峰里。如果卜靖廷与何珺珑真死了,尊主用谁去逼出卜青岳与何忠发?
“你把他们赶来了这里?不错。”
原宙像铁器摩擦似的嗓音忽然出现在达玛木背后。达玛木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转身,躬身半跪,“尊主。”
原宙被随侍的少年搀扶着,淡淡地望着七窍峰。或许是大限真的不远了,他神情间的癫态浅了些,连说话都比以前有条理了不少,“唔,都毒死在这儿也不错,这么多宗主一块儿完蛋,也就没人去支援无霁山了。怀玉山谷这么多人在雀头陂,卜青岳不可能不出来的……韩天铄那个脓包弟弟现在在哪?”
达玛木:“回尊主,还在雀头陂。”
原宙:“叫他带人来围山,天机玄不喜欢被人捡漏。”
七窍峰的隧洞内非常昏暗,不过这对于卜靖廷一行人来说是好事,这样天机使更不容易发现他们的踪迹。可是他们已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体里窝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有人跟进来。
大多数怀玉山谷的门生分散到了别的山峰内,跟着他们一起进入七窍峰的门生只有二十来个,在卜靖廷的分配下分工探索七窍峰隧洞。门生们奇怪地发现,天机使也没有从此峰的其余“五窍”进来,好像是真的打算在外面干等。
“或许是猜到跟进来容易被伏击,所以打算等我们饿的受不了了自己出去。”有宗主猜测。
何珺珑也积极思考:“会不会是七窍峰里有什么让他们害怕的东西?”
众人不说话。卜靖廷道:“不会。”
何珺珑:“为什么?”
卜靖廷面无表情地回答:“七窍峰又不是没人探访过的荒山,没凶禽,没猛兽,除非天机使怕黑,否则不会。”
其余人礼貌地保持沉默,实际上都在心里为何老庄主叹了一口气:为了要一个嫡子,何老夫人大龄产子,命都搭上了,谁知道生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种,文治武功一样不通。反倒是何家的嫡长女,沉稳持重,时常回娘家替老父亲理事,如今庇黎山庄竟有一小半事都是由一个出嫁女决定的。
这时,最后一个向七窍峰内部探路的门生返了回来,报告道:“少宗主,最腹部的洞穴中发现了米粮。”
众人又是一惊。卜靖廷:“洞内还有别人?”
门生:“人不在洞内,但应该只是暂时离开,留下的东西上都没落灰。”
“好。这样我们可以在七窍峰里多拖一阵了,外面各家的门生指不定能联合起来找来!”有宗主欣喜道。
于是卜靖廷安排了几个门生分别去七窍峰的“七窍”放哨,然后准备带领其余人摸黑往山体的最内部走。发现米粮的门生从怀中掏出两个火折子,道:“那些人留下的。”
随着火光亮起,洞内众人终于重新看见了彼此。何珺珑惊喜道:“是你?”
那门生微笑着向他点了下头。
刚刚在万窟岭外被追逐时,有一个天机使先攀到了旁侧高高的山壁上,然后一跃而下,想从上方捉走被门生们包围着的何珺珑。一个门生急中生智,施施然伸出手扯了那天机使的裤带,害那天机使惊骇地摔了下去。
卜靖廷看过来,看清那门生后,也微妙地道:“是你?”
他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以前跟在卜秋台身后的那对兄妹中的哥哥。他跟卜秋台从小争锋斗勇,这是怀玉山谷人尽皆知的事,二人总是互别苗头,一见面恨不得把“我比你强”四个字顶脑门上,连带着这对兄妹见到他时也总悄摸摸地翻白眼——他发现过好几次,没说罢了!
何珺瑛曾告诉他,卜秋台出现在卢原的消息就是这小子送来的,兄妹俩大概是除了宗主一家外唯二知道卜秋台还活着的人。卜靖廷少时就未特意打听过这两个,只知道这对潮巴的名字连起来是“风铃”。
何珺珑:“方才多亏了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门生答:“回少庄主,我叫付春风。”
卜靖廷又一愣:“你就是付春风?”
付春风:“是我。少宗主记得我?”
“不记得。”卜靖廷回答得干脆,神情却很一言难尽,“那个标记,有用。你做得不错,回去记得领赏。”
付春风微笑,心想:“赏我大可不必,保护你是真,恶心你也是真,我们领队名义上已死,你倒好,是怀玉山谷妥妥的下一任宗主。”但嘴上说的却是:“多谢少宗主。”
众人来到七窍峰最深处的洞穴,里面果然满是生活痕迹。比他们先来的那波人准备齐全,知道洞内昏黑,所以带了蜡烛。付春风很细心,把蜡烛点上后才回去复的命,没让一众世家首领在洞里抓瞎。
卜靖廷见暂时无事,喊了两个门生过来,围着自己前前后后检查了个遍,确认衣服和鞋底没有沾上做标记的秽物,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自己身上萦绕着若隐若现的臭味。
何珺珑掀开一个小锅炉的盖子,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咦!我看那些人是离开很久了,汤里都招虫了!”
许殊何原本也在洞内四处巡观,闻言凑了过去,同样被撞入眼中的“白毛虫汤”冲击了一下。他定睛一看,几许迟疑地说:“……这好像不是虫子,应该是面条。”
“面条?”何珺珑震惊,片刻后神色变得哀婉,双手合十道:“看来是生活疾苦,很少能吃到白面,所以才做得如此粗糙。现在被我们害得回不来了,抱歉抱歉!”
许殊何莞尔,心说这少庄主虽然不通武艺,但心地善良,无论是对平民还是对小门小派都没什么架子,在世家子中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人物。他离开了这锅让人叹为观止的吃食,四下游目,走着走着,来到了相连的另一个洞穴。洞里很昏暗,只有部分地面被外面的烛光照亮。
许殊何发现那片地面上好像画着什么东西,于是折回主洞,端了一根蜡烛来,在那片地面前蹲下细看,待看清画面的内容后,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殊何,你在看什么?”许元昌找了过来。
许殊何默然地拉他蹲下。许元昌看清地上刻画的内容,同样大吃一惊——居然是一副谪真门附近的地形图!
谪真门是闰气之源,当年银鬼就是从中得道,出来祸世害生。银鬼覆灭后,这里被视为诸家禁地,由五大宗轮流把守,只有有门道的世家能在门外采取一点闰气,或是给家里豢养的戏班用,或是来点亮做装饰的闰石用。五大宗开战后,谪真门的把守有所松懈,据说,如今的谪真门时常莫名出现混沌,不知道是真是假。
许殊何与许元昌曾受镇云子之命去谪真门查看异状,临行前,兄弟俩将附近的地形仔细研究了一番,由是绝不会认错。画图的人看来研究不比他们浅,画面虽然疑似是用石头之类的锐物刻画而成,歪曲丑陋,却非常详细,旁边甚至还有细小的文字标注。
许殊何指着其中几条白色的细线,轻声道:“这些应该是画图者试过的路径。这个人轻功很好,选的路线地形险恶、不易被发现,尤其是这条路,这里的山崖一旦掉下去必死无疑,此人是铁了心要接近谪真门。”
许元昌也看出了那人的决心,因为代表谪真门的“门”字被用力地圈了个圈,刻痕凹进地面,崩出了碎石渣。
许殊何又指着旁边的“五更”、“卯”三个小字,道:“这人怕是成功了,还不止一次,这里记录的应该是守卫接不上的时辰。”
兄弟俩又端详了地形图一阵,越看越心惊于画图者的苦心孤诣。画上的每条细线都标明了陡峭与否、有植被与否、拐点何在、攀附点何在等等,还有好多难以捉摸的记号。除了一条细线最终连到了“门”字外,其余的都在中途戛然而止,被打了小小的叉,其中一个小叉打在兄弟俩知道的那处山崖上,旁边有小字“滑足”,显然是画图者曾尝试越崖,结果未能如愿。
许元昌的眉紧紧地皱了起来,担忧道:“此人不顾性命之忧多次潜到谪真门,定然不会是小打小闹的习闰者。殊何,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说,这人不会是想当第二个银鬼吧?”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侧头看向弟弟,“殊何?”
许殊何没听清许元昌刚才说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些细小的文字和粗简的线条,自言自语:“我怎么感觉,这字迹和画风……有点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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