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殊何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看卜秋台笑容微敛，目光落到了他身后。
他转过身去，发现卜靖廷正等在不远处，大概是出于礼节，与二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撇清偷听之嫌，见二人看向自己，这才走上前来。
许殊何连忙从思绪中抽身出来，向卜靖廷庄而重之地行了一礼：“多谢少宗主今日冒险相助！”
说实话，他很惊讶卜靖廷今日会只身出现在灯楼中为他们解围，因为但凡冯飞虎稍微不那么“忌器”一点，卜靖廷自身便会落入敌网，可以说是为了救他们这个不起眼的小世家而兵行险招。
原本确实打算舍弃许家的卜靖廷不太自在，沉默地向他回了一个礼。
许殊何：“少宗主有何事要吩咐？”
“不，我找给我报信的这位姑娘。”卜靖廷道，“她今日居功甚伟，我来表明谢意，许二公子，我稍后还要去城门外交人，可否先让我些时辰？”
现在卜秋台的“身份”是怀玉山谷一外姓门生的女儿，也就是揽翠河区域的一个平头百姓。领主对百姓应当仁厚宽和，而百姓见了领主，一定是尊敬有加的——虽然两人在灯楼内的言行无意间偏离了伪装的关系，但现在两人都清醒得很，于是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少宗主与“平民姑娘”之间虚伪的客套。
许殊何当然同意，正要答应，便听卜秋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宗主不必客气，我既是怀玉山谷的属民，今日所为便是我分内之事。少宗主既然在城门还有正事，便快些前去吧，别为我耽误了。”
“……”卜靖廷僵笑，“除了道谢，我还有一些事情想问问姑娘。”
卜秋台：“我所知道的全部，已经托一位付姓门生尽数告知于您，除此之外，概不清楚。”
“……”
许殊何夹在中间，因为心里有事，并没能察觉到气氛里的那一丝诡异。他经过一番默默的思量，决定先回去冷静一下再做思考，等弄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再来找她说个明白。他见那二位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正四目相对，各自脸上一个假笑，于是小心翼翼地插了个嘴，向卜秋台告辞道：“来香姑娘，不瞒你说，我现在……有些糊涂。既然少宗主有事找你，不如，我们日后再相见吧。”
卜秋台看向他，和善地道：“好。”
卜靖廷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突转和风细雨的一张脸，忽然很不想演了，要是能当场拆穿她才大快人心。
许殊何端正地向两人行礼作别，怀揣着一团乱麻离开了。他的背影甫一走出视线，卜靖廷立刻撕下了伪装，板起脸，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怎么会撞破冯飞虎在林子里和荣华城的布置？”
卜秋台：“正好经过，正巧看见。话说你真的扣住了韩天铄？”
“你当我傻吗？”卜靖廷气笑了，“届时各家的家主向我问起，我难道也说是怀玉山谷的一个属民‘正好经过，正巧看见’？”
卜秋台想起土坑里门生年轻的脸，面色凝肃下来：“具体缘由我确实没法对你讲，不是在为难你，今晚同门有死伤，我不会拿这个开玩笑。反正今夜一桩确实是熙日宗设下的陷阱，细枝末节你自己想办法圆过去吧。”
“……行吧，那不问你这个了。下一个问题。”卜靖廷知道她不会在真正要紧的信息上有隐瞒，于是很干脆地揭篇。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卜秋台，停顿片刻后，冷不丁地抛出一道炸雷——“你与天机玄有什么关系？”
卜秋台一怔，瞬间皱眉：“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确信天机玄主人没能逃过截杀。”卜靖廷道，“以及，刚才冯飞虎为什么以为你是天机使。”
卜秋台的眉皱得更深了：“怎么，今晚还有天机玄主人的事？林子里那把火是要截杀天机玄主人？”
“……”卜靖廷牙痒痒，“别护短了，你的两个小跟班向你透露了任务内容，付春风都已经交代了。”
卜秋台静默了一阵，然后侧过脸去，淡淡地道：“谁告诉你天机玄主人没能逃过截杀了，付春风？我只是在城里看见有黑衣人暗中下毒手罢了。”
卜靖廷原本见她不说话，心里越来越诧异，正在想她不会真投奔了天机玄吧，没料到她直接否认了自己说过这话。他仅仅愣了一瞬，很快便想通其中有误会——想必是付春风听到她说下手者属于熙日宗，不是天机玄，便下意识地将“天机玄主人重伤逃至荣华城”一说全部当作是假，于是就这样转述给了自己。不过现在鸡飞狗跳闹了一通，那位天机玄主人还没有现身，他现在也倾向于“截杀未成”的说法是圈套。
“至于冯飞虎为什么那样问。”卜秋台继续说，“路上掐住了个传话的人质，就是程千阳身边的那位。为了让他就范，我故意编了个天机使的身份吓唬他，谁承想他这么‘机灵’，又用来吓唬冯飞虎了。”
卜靖廷将信将疑：“可你怎么确定下黑手的黑衣人是韩兵而不是天机使？”
卜秋台“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个简单，因为春铃儿被他们一群人围住了，结果还是被我从眼皮子底下救走了，你觉得天机使会有这么脓包么？”
卜靖廷想起她那身俊逸的轻功，脸黑了黑，不过心情却明媚了一点——她果然不是天机使。这个疑问他从在灯楼外听见冯飞虎发问后就一直在心里盘，除了对她有那么一点捆绑在“亲情”名义下的关心外，还有一个难以直言的原因：他们这些正统世家的子弟，嘴上骂着天机玄倒行逆施，实际上，私下里多数都觉得“天机使”这个身份既神秘，又有点……风光。
——能被天机玄看中，对于江湖人来说相当于一个认证，代表着不凡的实力。且看卢原客栈中被迫自刎的那批天机使，哪个不是各家栋柱一般的人物？
怀玉山谷根基深厚、藏龙卧虎，人人都道其中的天机使能凑一桌马吊牌，不过目前浮到明面上的只有一个郝姓长老。这位长老一生为山谷鞠躬尽瘁，直到十几年前因为私仇躲上了天机玄，这才被大家知道了“天机使”这层身份，在当时击起了不小的水花。按照天机玄的规矩，郝长老在“一护之仁”后被除名，等卜青岳念在他汗马功劳帮他肃清了仇家后，才成为了纯粹的怀玉山谷的人。不过十几年过去，每当谷中师傅们向新收的小弟子介绍郝长老，还是会习惯性地缀上一句“曾是天机使”，总能不出所料地引来小弟子们的侧目。
卜靖廷是怀玉山谷的继承人，将来的地位太特殊，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会与天机玄产生瓜葛，但如果卜秋台得以在天机玄记名，他还是会有些在意的——倒是他原本也觉得卜秋台是天机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来她的水平不到，二来，这家伙虽然不走寻常路，可终究是怀玉山谷这种清正大宗派的根苗，不太会与邪乎的天机玄扯在一起。
“嗯，天机玄是什么样的地方自不必说，天机使很多都不得善终，你没有牵扯就好。”他疑虑打消，说的倒也是真心话。
卜秋台：“多谢少宗主提醒，你还有问题么？没有我就走了。”
卜靖廷听到她凉飕飕的语气就火大，深感自己对她那点关心纯属吃饱了撑的，气郁片刻，道：“不管怎么说，今天我算救了你一命吧？”
卜秋台终于撤掉了虚假的表情，换上了一脸真挚的新奇——她虽然看不惯卜靖廷，却因为不可抗力看了他整整九年，很不幸地成为了全天下最了解他的三个人之一。卜靖廷在她的心目里并不是一个会挟恩图报的人……当然更不可能是在单纯向她示好。所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卜靖廷瞥她一眼，见她不语，当作默认。他沉吟片刻后，将下巴昂起了一点，终于把在心底积压多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我就不欠你的了。”
“……”卜秋台以眼神询问他：你吃错药了吧？
卜靖廷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又瞥她一眼，见她一副古怪的神色，心头顿时升起了几丝窘迫与气闷，烦躁得很。就在他要让卜秋台不许那样盯着自己时，卜秋台忽然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道： “你本来就不欠我的。”
卜靖廷涌到嗓子眼的话全被噎了回去，怀疑自己耳朵已经被她气背了。
卜秋台：“即便没有你，爹娘也会选别人，所以亏欠我的人不是你。当然了，也不是爹娘。”
卜靖廷下意识地问：“那是谁？”
卜秋台并不想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像是一下耗尽了耐心，摆摆手道：“行了，你不是还要把韩天铄押去城门吗？我也要尽快处理伤口，流着血呢，回去后不许把韩天钾那个侍妾说的事告诉爹娘。”
卜靖廷顿时转移了注意力：“这件事还真是真的？”
卜秋台不屑地道：“真的又如何？”
卜靖廷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忽然间觉得自己老跟一个异类较劲也像有病似的。“放心吧，就算你不交代，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母亲开口。”他的表情沉重了些许，提起这茬也有些尴尬，别别扭扭地道，“怎么这种事都能出？你长点心吧！要是下次你直接把自己作死了，我不说也兜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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