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之交,天色将明未明。深巷里,几声嘹亮的鸡啼刺破了沉寂,紧接着,整座云州城仿佛被这啼鸣声惊醒,骤然活泛了起来。
青石板铺就的窄巷最先有了生气,临街的铺板门“吱呀呀”地被卸下,露出里面朦胧的光影。
热气腾腾的白雾从早点铺子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带着麦香、油香和黄豆汁儿的独特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卖蒸饼的老王头扯着略带沙哑的嗓子吆喝。
“刚出锅的热蒸饼——豆沙馅儿、芝麻馅儿咯——”
声音在湿润的晨雾里打着旋儿。
隔壁的馄饨摊,竹梆子“梆梆梆”敲得清脆,老板娘手脚麻利地下着馄饨,雪白的面皮在滚水里翻腾,像一只只小银鱼。
更远处,卖菜的汉子推着吱扭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沾着露水的新鲜菜蔬,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发出“咕噜噜”的闷响。
早起谋生的人们在热气与香气交织的市井烟火里穿梭。讨价还价声、碗碟碰撞声、伙计的招呼声、孩童被拽着上学的嘟囔声……汇成一首杂乱却生机勃勃的晨曲。
云麓书院,这座坐落在云州城东南、依山而建、享誉百年的学府,此刻却仿佛遗世独立,与墙外的喧嚣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晨光熹微,温柔地勾勒出书院古朴飞檐的轮廓,青灰色的院墙爬满了经年的爬山虎,叶片在晨风里轻轻摇曳,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
院内传来隐隐约约、整齐划一的诵读声,与墙外的市井喧哗形成奇妙的对比。
就在这书院侧后方,一段被高大樟树浓荫遮蔽的围墙下,一个锦衣身影正焦躁地踱着步。
裴砚,镇国公府那位金尊玉贵的嫡幼孙,此刻俊秀的脸上写满了倦怠和懊恼,宿醉带来的头痛一阵阵袭来,让他烦躁地揉着额角。
身上穿着宝蓝色长袍,领口袖口滚着精致的银边,腰间束着玉带,挂着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脚蹬鹿皮小靴——这一身行头,在云州城任何贵胄子弟的聚会上都足以成为焦点。
然而此刻,这身华服却成了他翻越眼前这堵“高墙”的累赘。
“赵子桓!都是你害的!”他低声咒骂着昨夜撺掇他去“清音阁”的损友,“那小娘子的嗓子是脆生,可现在这滋味……”书院卯时三刻的晨钟早已响过,那悠长肃穆的钟声此刻在他听来如同催命符。
走正门?必然会被守门的老张头那张刻板的脸逮个正着,报到山长那里,训斥是轻的,弄不好家里那位威严的祖父知道了,十天半个月的禁闭休想出门。
思来想去,唯有翻墙一途。
他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下手腕脚踝,试图找回往日翻自家府邸花园墙头时的利落劲儿。然而,宿醉的沉重感和华服的束缚,让他的动作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笨拙。
他退后几步,一个助跑,猛地向上蹿去,手倒是扒住了墙头,但脚下蹬了几次,那滑溜溜的青砖愣是没找到着力点。
更糟的是,绣着繁复暗纹的袍子下摆被墙头粗糙的砖石狠狠勾住,“刺啦”一声脆响,留下了一道显眼的口子。
裴砚更觉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连堵破墙都跟本公子作对!”他低吼一声,憋足了劲儿,手臂青筋微凸,总算把自己狼狈地拖上了墙头,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发髻也散乱了几缕,黏在汗湿的鬓边。
他低头看着那道口子,又气又急。
墙内是书院后园的一角,几丛修竹,一条碎石小径蜿蜒通向远处学舍。四下无人,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
裴砚心头一松,顾不得形象,准备纵身一跃时,眼角的余光骤然瞥见了墙根下的人。
是一位女子,怀中抱着厚厚的书册,静静伫立着。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腰间松松系着一条同色丝绦。发髻简单挽起,除了一枚青玉簪斜斜簪着,再无半点珠翠。
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光。她微微仰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骑在墙头、衣冠不整的裴砚身上。
那目光清泠泠的,像初春尚未完全消融的溪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裴砚浑身僵硬,他维持着那个半挂在墙头的可笑姿势,与墙下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对视着。
刚才翻墙的豪气、被勾破袍子的气恼、宿醉的头痛,瞬间被一种窘迫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慌乱所取代。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朵,震得他指尖发麻。
墙外市井的喧嚣,墙内学舍的诵读,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了。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粗重得无法控制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裴砚猛地惊醒。一股烧灼感从脸颊蔓延到脖颈耳根,羞窘之下,少年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骄纵的脾气瞬间占据了上风。
他强自镇定,梗着脖子,试图找回自己“小公爷”的威风。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带着一丝虚张声势的尖利:
“看…看什么看!小爷我…我…我乐意在这儿看风景,不行吗?”
慌乱间,一缕极为淡雅清甜的幽香,就这样不经意地钻入了他的鼻尖。
那香气……像是深秋清晨凝结在桂花上的寒露,又像是被阳光晒暖的干燥花枝散发出的温柔气息。与他平日里闻惯了的、浓烈张扬的名贵香料截然不同,却莫名地让他的心微微一颤。
几乎是未经思考,那句话便脱口而出:
“先生身上……有桂花香?”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砚自己都懵了。
他在说什么?!这简直……简直像个登徒浪子!
墙下的女子,正是云麓书院最年轻的女夫子,沈青梧。
听到裴砚那句突兀又带着点傻气的话语,沈青梧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涟漪。她的唇角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她并未因他那近乎冒犯的言语而愠怒,声音也如她的目光一般平静,不高不低,清晰地落入裴砚的耳中。
“裴砚?”
裴砚猛地抬头,惊愕地撞进她的视线里,心口又是一紧:“……是!你怎么……” 话到一半又噎住了。
是了,他是今年新入学的,又是镇国公府的人,书院里的夫子们大概早就把他的画像和“顽劣不堪”的名声传遍了。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烦躁。
沈青梧的目光扫过他因攀爬而皱巴巴、蹭上明显灰痕的锦袍前襟,以及那道被勾破的的下摆,语气平淡。
“第一堂课就迟到,还翻墙。”
裴砚张了张嘴,无数理由在舌尖翻滚,却在对方的目光下,硬生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青梧看着他欲言又止、满脸憋屈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径自下了判决:
“《学规》第三章,抄十遍。”
裴砚眼睛瞬间瞪大,十遍?!《学规》那玩意儿,厚得像块砖头!第三章讲什么来着?好像是“尊师重道”、“恪守院规”、“仪容整肃”?
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报复他刚才那句“桂花香”!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开口质疑“凭什么?”,沈青梧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明日晨课前,放在我案头。”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长篇大论的说教,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说完,她抱着厚重的书册,径自转过身,步履从容,沿着碎石小径,向学舍的方向走去。
月白色的衣袂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在晨光竹影中勾勒出一个清冷疏离的背影。
裴砚僵在墙头,眼睁睁看着那抹素色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尽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缕若有似无、清冷又温柔的桂花香。
他整个人都懵了,就那么半挂在墙头。
羞窘、愤怒、不服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那缕香气和那双眼睛搅乱的心绪,交织在一起,让他胸口发堵。
他堂堂镇国公府的小公爷,云州城横着走的主儿,居然被一个看起来比他也大不了几岁的女夫子……罚抄书?还是十遍?!就因为他翻墙迟到,还……还说了句蠢话?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猛地一用力,几乎是带着泄愤的力道,从墙头跳了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裴砚死死瞪着女夫子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揪住她的袖子理论一番: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抄十遍《学规》要多久吗?还有,你那是什么眼神?!
可双脚却牢牢站在了原地,一点也不听使唤。
他烦躁地扯了扯被勾破的袍子下摆,那裂口像一张嘲讽的嘴。
完了完了,她肯定在心里嘲笑他,说不定转头就跟其他夫子说,镇国公府的裴小公爷不仅顽劣迟到翻墙,衣衫不整,还对先生言语轻佻。这要是传回府里……
“该死!真该死!赵子桓!还有这破书院!破墙!破……破夫子!” 裴砚低吼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直冲上来,他猛地抬脚,狠狠踢向旁边一丛无辜的翠竹。
“哗啦啦——” 竹叶剧烈地摇晃,簌簌落下,沾了他满头满身,更添几分狼狈。
晨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卷走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桂花香。
裴砚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瞪着那空无一人的小径,第一次尝到了某种名为“束手无策”和“被压制”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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