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邱少机听少年的哨兵说,还没变声的声音笃定得不像个孩子。
他抬头和自己的同伴的一齐望向那颗破碎的行星,被终末之血染红的天空。
有一瞬间,邱少机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这家伙成年之后的样貌。
目光锐利的鹰隼望向的他即将展翅的天空,而又是什么把他困在眼下囚笼当中呢?
下一秒,白烨脸上的神情换回了孩童的稚气,他把同伴的肩头拉向自己的臂弯,假装老成地宽慰:
“好了,你计算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上海军学校的……他们就是缺一些能够心算天文数字的怪咖,你把心在肚子里放好吧。”
“那你呢?老大。”
“我当然能。”白烨气愤地看着同伴递过来的炸鱿鱼,“用你担心还当什么老大。”
他看了一眼那比他脸还大的外星小吃。
然后一口嗦掉了。
速度之快以至于旁观的邱少机完全没看清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
邱少机不免想,谁要是这家伙的向导可算是完蛋了,距离破产清算永远只有一步之遥。
但记忆里,白烨的同伴却被自己老大的“壮举”惊艳,欢快地鼓掌起来。
“哇,老大你果然能不用手吃鱿鱼耶。”
两个孩子欢快地笑起来,氛围就好像在帝国的任何一个世界那样。
欢乐可以短暂地驱散死亡的威胁,鼓舞人们的心灵,就连白烨的话在患病的孩子看来,都有了几分可信。
“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的。老大的精神体那么厉害,帝国的各大军校会抢着要你的,我到时候就从星门去看你,顺便沾你的光认识漂亮的向导姐姐。”
他说完,白烨的脸突兀地红了,嚼鱿鱼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那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显得我和你一样低级趣味。”
“我说真的……咱们的世界要是有向导的话,我就不用接义体了,妈妈也不会死得那么早,可惜咱么这儿条件太差了,根本不适合向导生活。”
“老大,你知道高级向导有多神奇吗?我看光脑里面说高等级疏导可以让哨兵的身体产生自愈能力,听说不管是什么痛苦、疾病,只要向导吹一吹就好了……就和把灰尘吹掉一样。”
“帝国的神迹。”
“疏导才不是神迹,是科学现象。”白烨停下咀嚼,看向身旁的男孩,然后把目光移向他的眼睛说,“所以……向导肯定也能治好你。”
邱少机站在油烟氤氲的摊位旁,看着少年白烨笨拙地用手肘夹着食物,看着他强忍疼痛咀嚼,看着他对同伴说出那些充满希望的谎言。
记忆的画面开始模糊。
但在彻底消散前,邱少机听到了老摊主的一句话。
“孩子,你的手怎么了?”
白烨抬起头,笑得很灿烂。
“大叔,什么事儿也没有。”
“老大在‘不用手度过一天’大挑战!”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老者的目光锐利,能够轻易刺破一个孩子的谎言。他看出了他的窘迫,但和蔼没有多问,只是多给了他一串鱿鱼。
“孩子,今天或许很倒霉,但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这么一个没有明天的地方,居然有陌生人对你说,明天会好起来。
邱少机觉得不可理喻。
可白烨却愣了愣,看着摊主眼眶忽然红了。他很快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像是逃跑一样和同伴一起消失在血红色的黄昏里。
琥珀色的记忆碎片碎裂了。
邱少机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精神海的沙地上,手里攥着那颗已经化为粉末的珠子。
她盯着手心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那头安静趴伏的巨鲸。
“你从小就是这样吗,”她轻声说,虽然知道哨兵听不见,但还是呢喃到,“小骗子。”
巨鲸的独眼眨了一下,似乎是回应,又似乎只是巧合。
邱少机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沙粒,然后把身体靠在了哨兵巨大的精神体上。
鲸鱼的主人并不讨喜,但精神体本身很可爱,有一种和主人完全不同的憨态,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胜利的前提下,如果邱少机在水下就被这东西打败了,那它是断不会露出如此乖巧听话的一面的……甚至还把自己的记忆交给了她。
邱少机非常想知道,白烨如果知道的自己的精神体交出了他年少时的回忆,会发生什么,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邱少机靠着巨鲸温热的身躯,闭上眼睛,让思绪在精神海的寂静中沉淀。
骗子骑士。
这个词突然跳进她的脑海,像是一个荒谬的矛盾修辞,却又如此贴切地描述着那个男人。
他从小就会撒谎——对同伴撒谎,对老师撒谎连陌生人也不放过。可那些谎言里,邱少机却看到了令她有些厌恶和不适的自我牺牲。
这是一种愚蠢的骑士精神。
邱少机太熟悉这种精神了。
在那些邱少机处决过的哨兵中,除了精神意志薄弱、当场崩溃的帝国中低级军官,还有不少高级军官。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有着和白烨相似的履历——他们从帝国的边缘世界靠自己的努力来到了首都军校,经过冲冲考核成为了保护国家的军人,靠着实打实的军功和对帝国的忠诚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可他们本应充满荣光的远征却惨遭失败,且疑点重重。
战争部放弃了他们。议会用什么“社会化培训”来羞辱他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汇背后,是将帝**人变成向导附庸的历史逆潮。
这些意志更为坚定的哨兵做不到背叛这个不久前才由他们亲手改造过的国家,却也绝不想再成为向导的奴隶。
所以当邱少机问出第一个问题时,他们的回答总是:“我不想活下去。”
然后是第二句:“军人的荣誉和尊严远比生命更重要。”
这就是邱少机口中所谓愚蠢的骑士精神。
他们和邱少机达成了合谋。邱少机也不愿意用所谓的培训——实则是折辱和欺凌——去对待这些帝**人。她应允他们死亡。这虽然不光荣,但最起码不卑贱。
至少,他们可以作为军人死去,而不是作为向导的宠物苟活。
可白烨不一样。
当邱少机问出那个问题时,他看着她的眼睛,毫不动摇地说:“我要活下去。”
没有犹豫,没有愧疚,没有那些所谓高贵军人的悲壮决绝。
他是骑士团里唯一一个这么说的骑士。
而那是邱少机唯一一次确定他没有说谎。
她为此可以赌上自己的全部身价。
作为向导,邱少机见过太多人太多种不同的谎言——那些在审讯室里编造的供词,那些在死亡面前崩溃的伪装,那些为了保护同伴而承认莫须有罪名的自我牺牲。
可白烨说“我要活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神坚定得可怕,就像那个在血红黄昏里望向自己即将毁灭的家乡,向同伴打包票的少年。
有关他的一切都太矛盾。
也太有趣了。
邱少机睁开眼,看着眼前趴伏的巨鲸。它的独眼正安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着邱少机自己提出疑问。
一个正直的人,是怎么成为叛徒的?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是叛徒?
邱少机的手指在沙地上攥起一把沙子,又让它们从手心里悄悄溜走。
然后眼睁睁地拦着它们被浑浊的海水卷走,卷入大海深处。
邱少机直觉预感自己像是砂砾一样正在被卷入哨兵的糟糕命运里,他的命运,会裹挟着自己的,从她那平静而无趣的生活中被径直甩出去。
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两条道路。
按照原定计划处决这个哨兵,违抗议会的命令,但最起码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回到那件干净整洁的单身公寓,回归空鱼缸和反复换那些没有的床伴的困境。
又或者。
追逐这只满身伤痕的利维坦重新回到暴风和雷电孕育出的洋面,以及更加暗流涌动的危险深海中去巡狩邪魔。
答案显而易见。
邱少机没有选择继续查看白烨的记忆。
因为她已经选好了自己的道路。
未来,她还有很多这样大摇大摆进入他精神图景的机会,不在这一时。
……
邱少机的意识从白烨的精神海中抽离,像是从深海浮上水面。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这间废弃的顶层房间里。阳光从破碎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白烨还坐在那张审讯椅上,双手被束缚在扶手上。邱少机的手还扶在他耳朵上方、颞叶所在的位置,是精神侵入的入口。她能感觉到他的脉搏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比刚才快了许多,像是即将苏醒的征兆。
邱少机没有立刻松手,而是安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白烨的脸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精神海的战斗对哨兵的消耗远比身体上的折磨更加彻底。
那是灵魂层面的溃败,远比现实中的失败更让人难以接受。
忽然,哨兵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白烨睁开了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先是茫然失焦,像是还没从精神海的残影中完全挣脱出来。下一秒,意识回笼带来的清醒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邱少机。
也看到了她还扶在自己耳侧的手。
白烨的身体瞬间紧绷,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想要偏开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对肌肉的控制——这个挣扎的动作只让他的脖颈僵硬地扭动了一下,审讯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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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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