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炽热仿佛夏夜的空气又沉默了几秒。
似乎被邱少机帝国时代做派的繁文缛节舒服住了。
“接下来,我是不是该亲吻您的手背了?”
邱少机听到哨兵平复了他的呼吸,用软和,轻松的语气为两个人短暂的沉默想一些破解的办法,却让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邱少机莫名想到了更早的时代,早在帝国建立之前,那是哨兵和向导结合还服从神的指派的那个年代,第一次见面的哨兵和向导就会像是他们两个一样。
无措,紧张,在暧昧的气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剑拔弩张。
“你的史学学得很好,准将。”
邱少机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她手中的火光也恰好熄灭,两个人同时坠入到稀松柔软的黑夜里。
“您说笑了,但我确实喜欢宪政前的历史,帝国史。”
邱少机听出来,白烨的话里多少有些危险的火药味儿。
这的确不是在相亲的日子应该说的话题。
他们一下子从缱绻温和的夏夜打着旋儿掉进了冰窟里——
在宪政时代,对一名军官提起帝国历史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果不其然,她紧接着听到哨兵接着带着笑意说。
“向导统治哨兵的日子,对于哨兵来说,格外有学习的价值。”
似乎是注意到了邱少机的派头。
哨兵话里的尖锐都不再掩饰了。
邱少机想,哨兵从她的强制疏导中恢复得很好,而那场轻松的胜利更是让他产生了能够掌控局面的错觉。
这个投机分子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爬到先前胜利者头上的机会,像是狼群中紧紧盯着头狼位置的狡诈竞争者。他好像不会服输,不管被头狼训斥多少次,都会伺机而动,寻找取而代之的机会。
在吃了邱少机那么多苦头之后,他仍对此抱有这么大的热情。
说得好听一点,真是乐观主义。
用更浅显的话来说。
多少有些记吃不记打了。
可他恰巧遇到的是邱少机。
向导擅长与这个人相处。
她从不失态,毕竟她也鲜少有激烈的态度,她循循善诱地问道:
“那么你从历史中学到了什么呢?准将。”
白烨似乎往台阶上退了两步,像是警觉地和邱少机蠢蠢欲动的精神们拉开距离。
“我学到了向导们征服世界的精湛技艺,让我想想,包括但不限于——”
“阴谋,背叛,凶残,不择手段。”
“‘借刀杀人’。”
“‘李代桃僵’。”
邱少机听出他话里的暗示,但还是像和人在咖啡馆里讨论学业上的问题,或者洽谈一个刚刚起步的生意那样慎重却轻松地回答。
“是吗,我和你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或许能帮你打开一些思路。”
邱少机再次按动手中的压电陶瓷的老式打火器。
“准将阁下。”
她手中的火苗倏然沸腾起来,蹿出将近七八厘米高的橙红外焰。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被光芒柔和了不少的苍白面孔上,邱少机的目光像是一个讲鬼故事的女巫,她施法一般召唤出火焰,似乎只为更好地直视着听故事的人的眼睛。
因此她所讲的东西,越是疯狂,越是匪夷所思——
她审视的目光越是冷静、专注,无所遗漏。
哨兵礼貌地沉默了,仿佛邀请她站上演讲台。
“在帝国统治的那十个千年里,向导奴役哨兵,把他们当作穿衣服的野兽一样驱赶。”
“在帝国史之前的十个千年,哨兵圈禁向导,把他们当作领地上麦子,播种,再收获的私有资产。”
“再往前几个千年,二者的关系似乎又颠倒了过来。”
“反反复复。”
退安委的议会厅里。
回荡着邱少机的声音。
人们像是群鬼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面,全神贯注地听她说着那些“撕破脸面”的话,那些把被包装得美好的现代生活当破布一样裂开的尖锐言辞。
“而在这两种时代的过渡,往往有着短暂而奇妙的间歇期。”
“这所谓的间歇期十分美好,美好得足以让所有哨兵和向导认为,他们携手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没有压迫和痛苦,哨兵和向导是全然平等的,他们可以以所谓的‘爱’结合在一起。”
“这完全是错觉。”
“哨兵和向导之间的关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在短暂的间歇期之后,又会一切如常。”
“目前民众对于哨兵的同情,基于宪政时代以来对哨兵和向导之间平等关系的错误宣传。”
“但历史上,哨兵与向导平等相处的时代只占全部时代的百分之九。”
“剩下的数十万年里,”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向导和哨兵都是协同进化的关系。”
邱少机说完,她投在议会光屏上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画面是某个草原世界的秋日。
在枯黄的干涸期,猎豹和羚羊在枯草地上奋力奔跑,快得像是闪电。
羚羊以令人惊叹的速度不断改变方向,而猎豹则翘着笔直的尾巴紧紧赶上。
这场追逐很快结束。
猎豹追上羚羊,撕开它的喉咙,然后从羚羊的尸体里爬出新的猎豹。
而新的猎豹变得更快,于是羚羊也进化得更敏捷,像是会飞翔一样,跳入足以遮盖猎豹视线的高草丛中。
追逐永远不会停止。
“回溯到人类历史更早的时代,那时候人类才刚刚走出空洞。”
“在某些极端年代里,哨兵野兽一样追逐向导,撕开他们的脖颈,品尝他们的血肉。”
“在下一个时代,向导们圈禁哨兵,用水泥封堵他们的五官,让他们世代为奴。”
“哨兵每变得强大一点,向导也亦步亦趋。”
这次是历史的碎片。
古老的壁画,描绘着哨兵像野兽一样追逐向导的场景。哨兵撕开向导的脖颈,品尝他们的血肉,在月光下嚎叫。
然后画面翻转。
向导们站在高墙后面,操纵着被锁链束缚的哨兵。那些哨兵的眼睛、耳朵、鼻子都被水泥封堵,他们看不见,听不到,只能像牲畜一样劳作。
接下来光屏上的画面一转,变成了核战争之后的废墟。
无数战争的剪影,屠杀的剪影,哨兵或向导的尸体堆积成山。然后又是和平,短暂的、脆弱的和平,鲜花,和平鸽,彩色气球从首都星的广场上升起。
旋即,画面短暂地模糊起来。
“和平与合作只是假象,”邱少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汇报厅里回荡,“只要一□□,就足够让我们脆弱的现代世界退回到古老残酷的蛮荒时代。”
“而退安委要做的,”她停顿了一下,“只是让历史不可阻挡的洪流来得更晚一点。如果它一定会摧毁我们的生活,那就让对向导有害的事情较少地发生。”
“仅此而已。”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汇报厅里安静了三秒。
然后响起掌声。
先是零星的几声,然后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雷鸣般的掌声。
督导组的成员们站起来鼓掌,议会的代表们也站起来,就连那些原本对她抱有敌意的向导,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演讲极具说服力。
在尖锐地指出了残酷的现实之后,邱少机那种坚硬的,不可动摇的态度比任何能言巧辩地布道者都能安抚人们的恐惧。
邱少机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等掌声逐渐平息。
然后她伸手,将脑后早就拔出的针头,重新放回了桌面上。
她动作异常连贯,但莫凡和宿挽看得清清楚楚。
她拔针的时间,比她停止说话的时间早了大约十来秒。
也就是说,从画面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邱少机就已经拔掉了象征“诚实”的针头。
她最后安魂曲似的总结陈词,实际上,是在精神画面投射已经中断之后说的。而那些沉浸在她提供的愿景里、为她欢呼、鼓掌的向导们,其实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这些沉浸在巨大情感中的人们以为自己看到了邱少机完整的意识画面,以为她把所有的想法都展示出来了。
但实际上,她只展示了她想让他们看到的部分。
像是一个有着高超操纵注意力手法的魔术师。
汇报结束后,邱少机从讲台上下来。
她走过长长的过道,莫凡和宿挽跟在她身后。
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邱少机推门进去,两个队员紧随其后。
门关上的瞬间,莫凡和宿挽的精神图景同时展开,把三个人包裹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
“你最后说得那些,”宿挽直接问,“是真心话吗?邱少机。”
邱少机投去一个平平无奇的,“当然是假的。”的目光。
莫凡和宿挽摇头对视一眼。
“……”莫凡沉默片刻,问,“从画面中断那会儿开始?”
邱少机点头,中插了一个小话题。
“我让你买的衣服?”
莫凡抿了抿唇,不耐烦地说,“在女治安骑士的尊贵座驾上。”
很显然,宿挽那辆漂亮的限定版太空涂料飞梭让莫凡深刻怀疑了人生……很久。
宿挽立刻无辜地解释道。
“乳白加青灰色太空涂料,还是限量款,你的薪水足够的话也会忍不住拿下的,医生。”
棕色头发的心理医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对话引回正题。
“多谢,但我更想知道邱执行官刚才是怎么变得戏法。”
“我只是把课本上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她抬眼看向两个……同伴?,邱少机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称帮助自己的人们为什么,但她很肯定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温馨时刻,哪怕只是在联通的精神途径里面聊方才的阴谋诡计。
“所以你的结尾是编给他们听的?”宿挽皱起眉。
邱少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解释说。
“当人们越是极端,越是充满攻击性的时候,就说明他们害怕。”
“他们想听那些谎话。”
她的声音很平静。
“他们想要一个承诺现状不会改变的执行官,想要一个能够给他们安全感的人。”
“至于我会不会真的那么做,”邱少机耸了耸肩,“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再说。”
莫凡忽然笑了。
宿挽却更加严肃了,她沉默了几秒。
“但你前面说的都是实话,对吗?帝国是向导统治哨兵的年代,而现在是间歇期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
宿挽没继续说下去,仿佛她接下来要陈述的事实将会非常冒犯人。
邱少机抬眼看向她。
在精神图景之外的地方,在漫长到难以忍受的黑暗之中。
邱少机的那些触手安静地蜷缩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只有更多肮脏的秘密才能保护我们,我们还需要知道更多罪行。”
邱少机说完。
她那支容量非常小的打火器的煤油终于熄灭了。
“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邱少机好像是第一次念出哨兵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前,邱少机看过一本讲魔法的故事书,里面说,从飞鸟走兽,到法力高强的魔法师……
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假名字,一个真名字。
如果一个人会念诵别人的真名,那他就能控制另一个人,决定他的生死,将他呼来喝去,视为奴仆。
邱少机像是那本故事书里的年轻魔法师一样,小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哨兵的名字。
“白…烨。”
而在她叫他真名的那个刹那,时间好像都停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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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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