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街头冷得像块不讲理的铁板。
风从砖缝和巷口呼啸而来,带着潮湿的寒意,一头扎进卢西安敞开的衣领里。
他缩了缩脖子,把那件勉强能称作“外套”的破布裹紧些。
卢西安滑了一下,踉跄着撞上一个戴高礼帽的男人,对方皱了皱眉,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一个,只拍了拍自己大衣的褶子,就继续和身边的同伴高谈阔论。
“蒸汽机使用越来越广泛了。”
“工厂招工的日薪都快赶上议员了,若我家小子有点力气……”
卢西安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关心。
他抬起头的瞬间,瞄准的是男人外套内-侧的口袋,那儿鼓鼓囊囊地露出一角褐色的钱包-皮。
只是一眼,卢西安就知道那是真皮,至少能换几顿热汤和一条完整的围巾。
他贴近,伸手,翻转,收回,全不过短短几秒。
等卢西安再一头扎进人流里,那男人还在讲新式火车头如何提速,丝毫没有察觉身上少了什么。
他饿极了,冷极了,但手指在碰到那柔软的钱包-皮时,心跳还是忍不住轻轻漏了一拍。
卢西安自小就被人丢弃。
他不记得亲生父母长什么样,也不确定自己是在哪个冬天被遗弃的。
卢西安只记得那时他裹着一张薄毯子,被放在福-利院铁门外的石阶上,冻得鼻涕直流。
门开了,一个女看护弯下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说:“又一个。”她没说“孩子”,仿佛抱进门的不是人,而是件麻烦货。
福-利院的日子并不温暖。
孩子太多,饭不够吃,衣服总是别人穿过几轮的旧货,最难熬的是看护们的脾气比冬天还差。
动辄责骂,抬手就打,谁哭了还会被拖去小屋关禁闭。
卢西安学会了捣乱。
偷偷往厨房的水桶里撒灰,夜里踮脚去偷藏着的干面包,甚至一次在教室里把某个被宠的小孩的书撕了个稀烂。
最后,有天院长叹了口气,把他叫去办公室。
卢西安知道这代表什么。
之后他就住在街上了。
垃圾桶,车站长椅,被废弃的货仓,还有偶尔一两个好心人家的窗台下,成了他的窝。
这会儿,卢西安蹲在小巷子的一角,数着刚刚得手的钱包。
指尖翻着一张张纸币,卢西安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今晚能吃热肉派了……还能存一点,明天买根围巾……或者新手套……”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探来,直奔他的钱包。
卢西安背后一凉,手指一翻,把钱猛地塞进破外套的内兜,整个人警觉地跳起来。
“达米修你干什么!”卢西安皱着眉,语气不耐烦。
达米修和卢西安年纪相仿,却比卢西安要高出一截,骨架结实,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显得比实际年龄更粗糙。
他们认识的方式也没什么戏剧性,一开始是抢同一个醉汉的钱包抢到打起来,最后谁也没抢着,却在之后的一个雪夜窝在同一个破报纸堆下面取暖。
慢慢地,两人就开始结伴混街头了。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像两块被潮水冲到一起的石头,谁都知道彼此不好相处,但散开了更糟。
只是这份结伴,也从来谈不上什么信任。达米修手脚快,心也黑,每次卢西安得了钱,转头就会被他顺手摸走几个硬币。
这会儿见没得逞,达米修撇了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便大大方方地从怀里掏出一瓶牛奶,真瓶装牛奶,不是稀得像水的汤,而是封口完整,还带着点温度的那种。
他故意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灌了两口,还“哈”地吐了口奶气,故意舔了舔唇角,眼神斜着瞄卢西安。
“你哪来的牛奶?”
达米修哼哼了两声,故作神秘地拉长语调,说:“那位修女的。”
修女这两个字一出口,卢西安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达米修说的是谁。
教堂门口穿着白披风,声音温柔得不像话的女人。眼睛像冬日清晨的露水,冰凉又干净,说话时却总让人错觉自己也是被祝福的一员。
卢西安猛地起身,跨步过去,手一把拽住达米修的头发往下一扯。
“啊啊啊你发什么疯!”达米修被拽得往后一仰,牛奶差点洒出来,拼命挣-扎。
“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卢西安低声咬着牙,“偷她的就赶紧换过去,听到没有!”
“什么偷她的!”达米修被扯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哎呦哎呦叫一边大喊,“她自己送我的!说我可怜还摸了我头呢!你就是没拿到你嫉妒!”
“闭嘴!”卢西安怒火一顶上脑,抡起拳头就砸了过去。
第一拳砸在达米修的肩膀上,第二拳落在他侧脸,带着积攒了一整天的阴郁,打得达米修在巷子口乱滚一圈,灰头土脸地哇哇乱叫。
没人拦他们,也没人管,街头的混混打架就像麻雀打架,稀松平常。
打完了,卢西安没跑,坐在原地,背靠着一堵潮湿冰冷的墙,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像被风吹皱的一截影子。
他掏出几天前剩下的一块面包,干裂、发硬,咬一口牙都酸。
卢西安不在意。只是一口一口咬着,动作很慢,咬得满嘴是屑。
他心里还气鼓鼓的。
不是气达米修,更不是气自己把钱藏得太晚,没赶上那一波施舍。
他是气为什么今天不是他遇到你。
卢西安一向知道自己是个烂人。
他在小巷里和人争抢面包,在雨夜推-倒小贩的摊位只为偷走一包还热着的栗子。
他扯坏别人晒在窗台上的衣服,只为了换一块不那么臭的布裹自己。
被他偷了东西的人回头骂他“该下地狱的小杂种”,他从不辩解,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卢西安见过那些披着好皮的人笑里藏刀,也见过看似可怜的小孩转身就拿石头砸向比他更瘦的乞丐。
他觉得世界肮脏,所有善意都是伪装。他看所有人都像看垃圾堆。
直到那天,卢西安遇到了你。
那天卢西安躲在街角,像往常一样,眼神在行人之间飞快地扫视。
那些戴手套的贵妇,穿呢子大衣的老商人,还有低头赶路的邮差,他都一一掂量。
卢西安不挑,只要有钱包就行。
然后他看到你穿着一身修女服,披风干净,裙摆掠过地面没有沾上一点灰尘。
你走在那群行色匆匆的人之间,怀里还抱着一篮子刚烤好的面包,没说话,只是朝街边的老乞丐弯了弯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也有钱包。
卢西安看到了,腰间的布包鼓鼓的,露出一角零钱袋的棉边。
接下来的事对他来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卢西安假装在人群里踉跄一脚,然后顺势撞向你,头低着,肩膀一顶,动作利落迅速。
就在他手指勾住你腰侧的零钱袋、准备一抽即走时你抓住了他。
卢西安低头看着你那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挣脱不开。
再抬头,看见你的脸。
你安静地看着他,然后轻声开口:“你身上,好香啊。”
卢西安一下子僵住了。
喉咙干涩,血液似乎猛地涌上脸颊,连耳尖都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
你继续说:“你身上有种味道,你知道吗?”
卢西安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整个人一颤。
他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词是,穷酸味。
是啊,卢西安想,那当然了。
他三天没洗澡,衣服发霉,身上沾着昨天在垃圾堆摸出来的酸奶油。
味道?他身上可能只有脏污,霉气和街头风灰的混合味。
卢西安下意识咬了咬牙,心里陡然泛起一种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愤怒。
就在他紧张地沉默时,一道清脆的女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僵局:“你手里拿着什么!”
说话的是凯伊,你身边一同前来的修女,身形高挑,神情一贯凌厉,此时看到卢西安手里攥着的正是你的钱包,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是个小偷!我就说这帮街头混混太猖狂!你太善良了,这个人得交给警察!必须交给警察!”凯伊一边说,一边已经抬起手去招呼街边的巡警。
警局两个字一出口,卢西安猛地回神,脸色一变,蓝色的眼睛因为惊惧泛起一层水汽。
“别……”他低声说,像是哽住了。
“别送我去警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看着卢西安,低着头,像只被踩住尾巴的小狗。
你在修道院见过太多孩子露出类似的表情。
他们大多生病,饥饿,或是在夜里做了噩梦,哭得稀里哗啦扑到你怀里,抓着你的衣摆不肯松手。
你惯常的反应,是弯下腰,温柔地摸-摸他们的头,拍拍背,低声安抚。
你说过许多次“没关系”,也说过“神会原谅的”。
但这次你没轻易放过对方,没有甩开他的手,也没有说话。
不久,警官来了。
是那个经常来你们修道院的中年人,穿着制服,腰粗腿短,气喘吁吁。
他一眼看到凯伊,就笑着招了招手:“哎呀,这回什么事啊?不是哪个男孩子又闯祸了吧?”
凯伊气冲冲地把卢西安推过去,怒道:“抓到他偷她的钱包,证据确凿,人就在这儿!”
警官抬头看了你一眼,你神情平淡,他没看出什么异样,便也不多问,只咂了咂舌:“哟,小子长得还挺漂亮,可惜啊。”
“走吧走吧,小偷就是小偷,小年纪可不能惯着。”警官挥了挥手,像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让你和凯伊一起按流程回去做笔录。
在押回警局的路上,警官倒也不急着审人,和凯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你们听说没?最近的那个凶案……可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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