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柳府风波轰轰烈烈后又快速尘埃落定,主谋柳则安等待审判发落,而另一主谋江清欢则在昨日夜里自尽过身了。魇魅既死,猫妖则由昆仑山天墉城黛殊真人押解回山惩处。
昨晚诸事心绪难平,明烛回去客栈后昏睡到现在也没起床,而谢衣则记得还须拜访一下天墉城的真人,遂早起寻人。结果寻了半个信阳城后,在范娘包子铺那里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扯着黛殊真人的道袍,而黛殊真人则与官府的刘主簿在攀谈。
想来那个男孩就是昨夜江清欢特别嘱咐要照拂的小男孩。故人蒙难,所幸虽有憾恨,终是求仁得仁。只是不知未来,世间可有哪怕一人,能解他毕生隐衷,能救流月城众生?念及此,谢衣愁肠百转,静静地坐在路边的早餐铺,边吃早餐边等黛殊真人。
约莫一刻钟后,黛殊真人上前,那小男孩也紧跟着黛殊真人上前来。黛殊和谢衣互相拱手见礼寒暄后,说道:“我见他筋骨不错,打算带他回天墉城。”她低头轻轻拍了拍半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微笑道,“我掌门师兄以及至交好友紫胤真人都还未收徒。”
“紫胤真人?可是那位爱剑成痴的剑术大宗师?”
黛殊颔首答道:“不错,贫道邀请紫胤前来天墉城出任长老,可惜他尘俗之中尚有牵挂故友,与贫道约定三十年后再赴此约、再践此诺。所以,贫道估摸着,他可能和紫胤没有师徒缘分咯。”
谢衣微笑道:“缘聚缘散,一切皆有定数。说不定,紫胤真人见此筋骨,会在三十年后收徒呢。”谢衣蹲下,对上小男孩略微躲闪的目光,手掌半拢成弧贴着脸颊,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可却板着脸,“你可要努力修行,别到时比紫胤真人还显老哦~而且徒弟都是要给师尊干活的!”
黛殊以袖掩笑:“谢大师可别吓唬他了,紫胤可从不会在意外貌,也不会驱策弟子干活。”
谢衣站起来,眼尾上挑,闪过狡黠的精光,俊秀的脸上挂起坏笑:“此言差矣,徒儿美貌可是师门骄傲,若是我收弟子,定然收一个俊俏小生或美貌姑娘做徒弟,别的不说,起码看着就赏心悦目。”
“紫胤真人专攻剑术心法,确实没什么活要干。可我却不同,偃师要搬材料、冶炼打铁、检测偃甲、记录数据等等,”谢衣摆着手指头数了数,挑眉笑道,“哎呀,可还真不少体力活呢~”
黛殊一挥拂尘,也被谢衣的笑所感染,揶揄道:“无怪乎当世圭臬之偃师,都收不了徒弟,谢大师可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徒儿。”
“前朝魏文帝有诗曰,行力自苦,我将欲何为?体力活这些琐事,自然是能免就免,哈哈哈。我呀,只想安坐花架之下,闲看落花,静候云舒,沉酣新茗。”
“……谢大师,祝你早日觅得良徒。”
“承真人吉言,说不定哪一天,谢某就能白捡到一个俊俏的徒儿,任劳任怨,为我鞍前马后。”
闲聊完,谢衣有心结交昆仑山天墉城,以待将来,遂邀请道:“真人,相逢即是缘。我居于南疆苗寨朗德寨左近,亦在江陵郊外纪山有一居所,真人若是得空驾临寒舍,谢某当略备薄酒,扫榻以待。”
黛殊闻言,欣然应好:“多谢谢大师盛情,若贫道得空,定当登门叨扰。”她挥一挥拂尘,虚空中浮现出两枚圆环玉佩,饰以天墉城深紫色结绳。
“不知有朋自远方来,所幸仓促之间,仍有两枚玉佩聊表心意。日后谢衣谢大师和小亮姑娘可凭此玉佩,随时造访昆仑山天墉城,贫道必定虚左以待、倒履相迎。说起来,小亮姑娘呢?”
“我出门之时也没见到她,想来还在睡觉。”
黛殊犹豫片刻,问道:“谢大师,恕贫道无礼,敢问小亮姑娘来自何处?能在瞬息之间破魇魅法阵,又轻而易举杀死魇魅,此等修为之可怖……绝非人间所有。贫道云游四海,惟愿澄清天下、升平海内,故此事实在无法袖手旁观,视而不见。”
“小亮姑娘初涉尘世,心智极容易受人影响,届时若是为小人或心怀叵测之人影响,听信佞言为祸苍生而不自知,贫道恐生灵倒悬,海内沸腾。”
被骤然点名的“心怀叵测之人”谢衣不自然地以拳抵唇,心虚地咳了一声,随后大言不惭说道:“有我在,不会的。”
一路带着这个大妖姑娘同行,谢衣自然有私心,他一直都在想办法让她出手相救流月城。可流月城烈山部于人界而言,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又何尝不是荼毒生灵、无恶不作?让明烛出手相救流月城人,的确称得上黛殊所言为祸苍生。
其实,听得黛殊此言,谢衣陡生退却之心,他本来就深恩负尽,愧对师尊,此等不足惜的微末之身,又何苦把单纯善良的姑娘牵扯进这本不该属于她的宿缘之中,又何苦利用自己与她的情谊逼她抉择,陷她于两难的不义境地?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谢衣苦笑一声,自嘲道,谢衣啊谢衣,你这么多年的所学、所闻、所行的“道”都去哪里了?
...
午间,明烛姗姗来迟。
临走前,黛殊对明烛和谢衣二人说道:“小亮姑娘,若是有空,贫道带你游览山河风光。我天墉城高居昆仑,晴空飘雪,也不失为一处胜景。除此之外,离昆仑不远便是不周山,威威天柱高耸入云,擎天支地,令人望之肃穆。”
“贫道至交紫胤真人便在不周山中独有一片剑冢,他是一方铸剑高人,若有机缘,当为姑娘和谢大师引见。”
“这枚玉佩赠与小亮姑娘,上面附有贫道的法力,若是需要,只需稍稍施为,就能以‘镜花水月之术’与贫道互通音信,遥隔万里也如同近在眼前。”
黛殊施加法力示范给明烛看,果然稍一施为,明烛掌心中的玉佩便浮现出黛殊一拳之大的身影,音容俱备,即便二人相隔千里,亦可常通音信。
在短短两天之中,明烛先是被霸道的霒蚀君云无月送了一颗蜃珠,随后又被热情的昆仑仙人送了一枚玉佩。明烛又像昨天被强行送蜃珠那样懵然,怀疑哪里出错了,可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为什么大家都非要送她东西?还很贴心地留下随时能联络到自己的方法??
尽管很疑惑,明烛出于涵养,还是收下了那枚诞自昆仑墟的昆仑玉佩,还顺便让黛殊教她此术:“黛殊真人,‘镜花水月之术’你能教教我吗?”
“自无不可。”
在传授给明烛此术后,明烛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就懂得施加此术于其他物品上。
时候不早,是时候离开了。黛殊略带担忧地看着明烛,明烛不明所以,出言相问是否还有未竟之事?
“无事。贫道仅仅想提醒姑娘一句,世间万物,越是强大,越是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姑娘力量冠绝人间,自然更加谨慎而为,切莫被人蒙蔽心智。如有不明或疑难,皆可随时以镜花水月之术联系到贫道。”
黛殊真人拜别二人后,就带着那个男孩离开信阳,御剑而去,前往昆仑山天墉城。
二人目送黛殊离开后,明烛觉得好玩,将两枚玉佩都施加了镜花水月之术。
“谢衣,你看,这样我们就能随时随地联系上啦!”
谢衣含笑应声:“确实,若明烛缺钱用,可以随时召唤谢某。”
明烛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为答谢谢大师盛情,本姑娘再帮你一把。”
只见明烛起手捏诀,轻念咒语,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鎏金光芒的灵力绕着谢衣。
“本姑娘帮你掩盖住魔气,免得你整天带着一身的魔气招摇过市。不过这个法术持续时间仅有半个月时限,我教给你,以后你可以随时藏匿自身魔气。”
...
信阳之事,拖延了二人前往青龙镇的步伐。
谢衣给岑长源写了一封书信,放于偃甲鸟鸟腹之中,将偃甲鸟放出,飞往岑府。将柳府之事托付多年至交,谢衣很放心,于是预备带着明烛离开信阳,继续往东北而行。
嘴上说着要走,只见谢衣收拾好行囊,却不见有出城的动作,而是悠哉悠哉地选了城中一间茶楼,品茗品了一下午,偷得浮生半日闲,浑不似远行之人。
“谢衣,你不是说今天要出城往东海青龙镇去吗?我们怎么还不启程,你在等什么?”明烛端坐在谢衣身侧,学着谢衣的模样品茗。
四闻三品,闻干茶、温杯、湿茶、杯底香,三品味、韵、本性。
此刻,一人风雅,一妖附庸风雅。明烛微微瞪大双眼看着谢衣按部就班地四闻三品,起初还能照葫芦画瓢,可学到闻湿茶香的步骤时,王辟邪已经毫无耐心,顾不得风雅不风雅,囫囵吞枣地一口闷茶。
“哎!”谢衣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明烛牛嚼牡丹,不由得痛心疾首、悲从中来,“小亮,那可是太平猴魁,尖茶之极品!!你这样喝,无异于暴殄天物……”
明烛摇了摇头,横了他一眼吐槽道:“喝不出来极品的感觉,但和其他绿茶相比,香味确实更为醇厚清新些。”
“哈、哈。”谢衣干笑两声,“些?小亮仅闻湿茶香与品味,茶汤之韵、茶之本性均未品尝……”
“麻烦先停停。”明烛微笑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要你管!!”
似乎还不够解气,明烛连茶杯都不需要,直接拿起茶壶高举起来,状似东方不败那副潇洒却优雅的模样,壶嘴倾斜,就这样,价值万钱的太平猴魁像酒一样被大妖以气吞万里的气势喝掉。
谢衣:“………………”
干完这壶茶,明烛还学戏曲里的将军一样,伸出手臂,很侠肝义胆地一拭下巴的茶水。
谢衣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女侠,我怎么记得,此处是茶楼而非酒馆呢?酒馆在前面左转,您从这二楼跳下去,移驾酒馆可好?”
“啧,你们人好麻烦,茶和酒,不都是一样的吗?”
“哇!你快看楼下,有一头牛在嚼牡丹花!”
“哪里?”
明烛往楼下看去,街道繁华,何曾有牛和牡丹的影子!她回头正想说些什么时,只见空无一人,甚至连茶叶和茶壶也不见了。
“谢!衣!”
几片花瓣从花架上缓缓飘落,徒留茶香与花,不知人何处去了。
...
为了躲明烛,谢衣携太平猴魁逃到书斋里来。伴着阵阵书香与朗诵声,他久违地感到一丝内心的平静。这段时间,因为流月城与神剑昭明之事耗费心神,加之一路上照顾大妖、解决柳府之事,他也许久都没好好休息了。
他寻了一张摇椅,惬意地在院落中晒着太阳,嗅着茶香。
书斋里,书童们在朗诵着论语,童音稚嫩,谢衣听着有趣,也低声跟着念起来。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
阳光洒在身上,浮生还长,谢衣懒洋洋地跟着书童们的读书声,诵出最后一句:“未知生,焉知死?”
念到这一句,整齐洪亮的朗诵声停下,唯有师傅的声音,正在讲解以及提问。谢衣闭目养神之余,也在静听师徒之间的授业解惑。
师傅问,何为生?底下学生七嘴八舌,有说吃喝的、赚钱的、嬉游的等等。师傅又说,看来大家都知道生,那可有人试着说一说死?底下鸦雀无声的,谢衣在外面听着听着,困意涌上,他随手拿一本书盖在自己脸上,以挡住刺目的阳光。
当他意识模糊,就要睡着时,他听到了一位童子的答案。
“鸟飞返乡,狐死首丘。”
...
叶海是在信阳书斋里找到谢衣的。
那人用书挡着脸,在太阳下呼呼大睡,如此情景,让叶海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掀开谢衣脸上的书,还顺便用脚踢了踢摇椅。
缓缓睁开眼,谢衣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双手交叉脑后枕着。强光刺眼,谢衣单睁着一只眼,待看清楚来者是谁后,打趣道:“哟,这不是叶海叶刺史么?”
本来就生气,叶海听得谢衣如此说,更气了:“谢衣你这厮,还敢提这两个字?!”
谢衣索性连眼都不睁开,嘲笑道:“当时草民就劝诫过‘刺史’大人莫要入仕,大人不听,草民如之奈何?”他感受到摇椅停了下来,对叶海补充道,“再踢一脚。”
“啧,我叶海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怎么就交了你这个损友?”
叶海瞪了一眼谢衣,还是依言踢了一脚摇椅。
“谢某不然,许是遭报应才误交了你这位损友。”谢衣慵懒地睁开眼,直视这位损友,问道,“这次被骗了多少钱?海子,你再这样被骗下去,谢某都要怀疑,你欠我的十斤乌金、二十两连金泥可还能还得上?”
叶海悻悻地坐在谢衣身旁的桌子上,谢衣吓得一激灵:“哎!我的太平猴魁!”
“没事,我知道分寸!”
确认太平猴魁安然无恙后,谢衣才躺回去,继续摇摇乐。
“乌金倒也罢,你少被骗两次的钱应该就能买到十斤。可是连金泥不同!海子——”
谢衣幽怨地看着他,略带无奈地说道:“连金泥独产于巫臷国!那可是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找到的海上古国遗迹!你什么时候还给谢某?”
“……在找了,在找了。”叶海连忙转移话题,“谢衣,你怎么回事?你不是约我午时相见吗?我开着竹笋包子号来,本来想着接上你和那位姑娘就走,谁知在空中盘旋到鲲鹏都累了也不见你二人!”
“你十次有八次迟到,平均每次迟到三个时辰,所以我就报早三个时辰。”
谢衣像是想起了什么,哇了一声道:“天哪,这次居然十次中的两次之一,谢某惭愧。”
说惭愧,可看他的模样没有一星半点儿惭愧,反而像濠水白鱼,出游从容。气不打一处来,可无奈自己理亏,叶海只好说道:“祖宗,怕了你了。现在可以起驾否?我把竹笋包子号停在城外山上,您老赶紧去找那个姑娘,我马上带你和她去东海,然后再按照你说的去西域长城。”
“好,麻烦你了,海子。”
“不麻烦,谁叫我重情重义呢?!”
“比起重情重义,谢某还是更想你重诺守时,以后少迟到哈。”
“祖宗,您还想今天去到青龙镇的话,赶紧去找那姑娘!!西城门口外见!”
话毕,叶海便气急败坏地往外走了。谢衣含笑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学堂,忽然想起睡着前有一位童子回答了“何为死”这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谢衣右拳轻锤左掌,霎那间想起来了——
“鸟飞返乡,狐死首丘……哈,是个聪明的孩子。”
日头正毒,仰不见流月。
...
谢衣遍寻全城,也找不到明烛,想来那姑娘是在耍脾气。谢衣知道正常寻人肯定寻不到,于是,他打算使一招欲擒故纵。他停止寻找,转而往西城门口去,然后径直出城。
果不其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要寻的人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大妖姑娘从天而降,恍若岑府初见,可这次不再是落英缤纷,而是落叶簌簌,眼前的明烛头发上粘了好几片树叶,而碎发发丝也因藏匿在树上时被枝条勾得凌乱。
她横着未出鞘的短刀,抵着谢衣的脖子,怒容道:“谢衣,你竟然敢骗本姑娘!”
谢衣赔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不知道骗是从何说起?谢某适才确实是看到了牛嚼牡丹……哎!你看!”
“看什么看……”
正当明烛以为谢衣又骗她时,大部分光线须臾之间消失,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遮天蔽日,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大鸟短鸣。
一艘巨大的飞船,赫然盘旋在低空中,琉璃深蓝的羽翼若垂天之云,扇动起一阵阵羊角扶摇之风,搅动这片幽静深林。
“明烛,我们上去吧。”
谢衣伸出手推开明烛的短刀,而一旁的明烛何曾见过能飞的船,先是震惊后是兴奋,也忘了要追究谢衣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话,兴奋而又好奇地一把扯起谢衣的袖子,一跃而上这艘闻所未闻的飞船。
“——哎!我的衣袖!!”
.
谢衣:坐等白捡一个俊俏的徒儿,任劳任怨,为我鞍前马后。
黛殊:无良研究生导师。
沈夜:俊俏徒儿?
乐无异: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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