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铿锵金属声亮起的光,看着有些许像花。
革子呆呆地站在河滩结冰的淤泥里,像被蛊惑了一般地抬起头,视线追随起那上下腾飞的淡金刀芒。
那刀的银白里闪烁着金点,划出的光芒便也带着那一串金。这一缕跳跃的金跟着银白在空中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每一次的下落都带出一道哀嚎,每一次的升起都扬飞一片血腥。
革子呆滞地站在原地,像被薄薄的冰面冻住了双脚。她愣愣地看着那在族民的脖颈处擦出猩红血花的刀,视线热切又畏缩、恐惧又虔诚,像不慎直视了神明的容貌一般,一时连畏惧的本能都忘却,只顾着注视那一轮夺命的淡金鲜花在空中盛放,不敢错过一分一秒。
她知道自己该害怕的,知道自己该逃。可那光在夜色里实在太过闪耀,太过漂亮,像极了节日里她只能远远遥望的花火,让她舍不得挪开目光。
多美啊。
她忍不住想。
若是这一朵花的话,似乎就算被夺去了性命也无妨。
这念头刚起,革子就笑了。笑自己原来竟如此不了解自己。
是啊,她没自己想的那样怕死,也没自己想的那样胆小。如果那许多年前她就想明白了这点,那是否这许多年间的罪孽与苦痛,也都能与她分道扬镳。
可她明白的太晚了。
她从小就喜欢花火,喜欢河滩的天空里看不见的绚烂鲜花。每每遇到节日或祭典,秽多居住的河滩外绽放起烟花时,她总会偷偷打开窗子,羡慕地望着那视线彼方若隐若现的光,幻想着自己站立在那光华的正下方,仰着头看烟火绽放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当日喝下一郎哥哥手里的血时,她也只是想再多看几次烟花。可喝下血后的这许多年间,她让许多人再也看不见烟花。
革子悲伤地阖上眼睛。
她不怪一郎哥哥,同意喝下血的是她自己,一郎哥哥并没有逼迫她。
她清楚一郎哥哥有多么恨那些不把他们秽多当人的人类,也知道一郎哥哥有多想让那些伤害过他们秽多的人都血债血偿。一郎哥哥是个有主意的,从他们还没变成这样之前就一直带领着他们。如果一郎哥哥的梦想能够实现,她也会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欢喜。
所以现在倒是刚好。
革子在心里轻叹了声,转过身子,跑出自己最快的速度猛冲到鸢屠身前,用自己最大的力气跳跃了起来。
她站的位置离鬼杀队剑士最远,因此也就被刀光留到了最后,直到此时其他族民都已被砍杀,那肃杀的光才朝她的方向疾驰而来。
这不是人类的剑士体质惊人,但技巧依然还有些稚嫩。这如花火般的刀招居高临下,在地面的他们没有掩体,无论怎么逃窜都无法躲开。可剑士每一次的攻击也只能砍断一只脖颈,再指向其他目标之前,总需要再腾空一下调整角度和力道。
所以只要她挡在一郎哥哥的面前,刚砍下她脖子的剑士就会无法同时去攻击一郎哥哥。这一瞬的机会,就能让一郎哥哥反击或逃离。
革子用力跳起身来,好让自己能够在剑士的刀前挡住身材高大的鸢屠。她面朝向鸢屠低下头,对方还处于对局势的急剧改变惊疑不定的情绪里,看向她的眼神中竟隐隐透出一股恐惧。
不要这样,一郎哥哥。
革子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要和他叙说。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要为此害怕和绝望。我们的生命并没有那样重要,能够得到一郎哥哥这么多年的庇佑和帮助,这条生来卑贱的性命早已拥有了它本不该享有的厚待。
所以我不会怨怼,也不会后悔。这命运早在我们出生时就已经固定,仇恨无法改变的事物是这世界上最愚蠢不过的事情。
只是,只是啊。
“一郎哥哥……”
绚烂的刀光里,革子看着鸢屠的眼睛,视线被汹涌的泪水模糊得不成样子。她嗫嚅着祈求出声,自己也不知祈求的对象究竟是貌似无所不能的一郎哥哥,还是那虚无缥缈的残忍神明。
“下辈子,我不想再当秽多了。”
——我想当一个“人”。
*
革子从懂事起就明白,自己并不是“人”。
她是秽多。
肮脏与低劣的工作会使人污秽,一旦沾染便再无法回头,为了隔离开这些满身污秽的家伙,秽多这一阶级由此诞生。被划入秽多行列的人永世不能翻身,一身血肉和灵魂从此被剥夺人类的身份,连带祖祖辈辈的后代一起。
他们是社会的阴影,是国家的底层。他们终生无法扭转这样的命运,也无力改变后代的人生。
他们被人类排除在外,不被承认为同族。
革子也是其中之一。
她没有姓氏,她当然不配有,只有同为秽多的父亲在鞣制皮革时顺口给她取的名字。周围的人也都没有姓氏,所以革子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对,从未明白自己究竟存在于怎样的现实里。
直到那一天,她第一次看到花火。
绚烂的、多彩的、美丽的烟火,彷若神明从空中投下的花朵。它们在空中盛放绽开,如甘露法雨,如天女散花,夺走了革子所有未定的憧憬,还以她一段无法触及的渴望。
所以革子才跌跌撞撞地走出河滩,想去更近的地方看看,却在刚踏入村庄时就被町民鄙夷厌恶地追打赶回,浑身是伤地看着模糊的烟花消散。
所以革子才会伸手接过那口血,仰头将它喝下,熬过那难以想象的痛苦,每日像挖野菜一样挖掉人的血肉,咀嚼着满口血腥看远方天边的花火。
她不再需要害怕村民的殴打,却还是无法在人群中欣赏烟花。
她的梦想依然没有实现。
革子吞咽着对她而言鲜甜可口的人血,看着烟火残余的光点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脑海中空空荡荡,找不到一点快意或是满足。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她没有受过教育,未曾经过人事,对世界的认知一片空白。当屠夫家的哥哥面目全非地来找她时,她也没有听懂对方究竟在宣泄些什么,无法看懂一郎眼里那满载的杀意和仇恨。
“革子,和我们一起来吧,革子,我们去找那些不把我们当人的混账!我们去让他们知道,到底是哪一边更不配当人,哪一边更应该毫无尊严地去死!”
“用着我们鞣制的皮革,吃着我们屠杀的肉食,却反而还蔑视残害着我们,哪有这样的道理!以前他们更强大,所以我没有办法,但现在我有力量了,轮到我们来掌控生死了!”
“来吧,革子,等我们杀光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我们就去放烟花!在我们的河滩上放!”
屠夫家的一郎究竟在痛恨什么,又在畅快什么,那时的革子一点都不知道。她只是与所有年幼天真的孩子一样,因为一颗糖球、一只陀螺、一朵烟火,便毫不设防地点下了头。
等她再清醒过来,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只剩半边身体的男孩。她端详了一会男孩的脸,发现正是那天驱赶她的町人之一。
变成了鸢屠的一郎蹲下身对着她笑,揉着她的脑袋问她开不开心,可以让欺负她的人统统去死。革子看着鸢屠愉悦得意的笑脸,咽着嘴里原本来自于人的血肉,一会想吐,一会又想笑。
她曾不被人类当人,如今吃了人,她更再不可能是人。
她此生,从不是人。
*
和之国的人民被划出三六九等,最底层者为贱民,分为非人与秽多,在士农工商之下。
非人,由罪人或穷人堕落而成的阶层,从事乞讨、卖艺等职业。以非人的身份生下的子女也会是非人,但他们都被允许回到士农工商的阶层,并非无可逆转的命运。
秽多,因沾染污秽而堕落的阶层,从事屠夫、鞣革等职业。与非人不同,秽多被认定为血液肮脏的阶级,一旦沾染就无法脱身。与秽多通婚的人会沦为秽多,秽多的子女生来便是秽多,不存在任何回到平民阶层的可能。
鸢屠痛恨这样的现实。
他是屠夫家的长子,却也不是普通的秽多。他的父亲年少时其实是平民,因家境贫穷堕落为了非人,走投无路后与身为秽多的母亲结合,从事了屠夫这一行业,从此堕为秽多。
他从小听着父亲满载怀念与怨毒的故事长大,这让他对河滩之外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好奇与向往,却也同时被埋下了怨恨的种子。他想要去看看那属于“人”的世界,又对自己无法归属于那里的事实心生不甘。
儿时他还多是向往,任何河滩外的事情都能让他多看几眼,多听几句。
少年后他心底的不满开始滋生,不明白勤勤恳恳的家人有哪里比不上游手好闲的村民。
而等到他个子超过父亲,拿得起那专属于大人们的斩骨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朝拿秽多试刀的武士劈下了手中的刀。
他像着了魔一般不停地挥舞着斩骨刀,每一下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直到武士的尸体变得七零八落。只是出门洗衣服就被突然出现的武士拉去试刀、险些命丧那把新刀的秽多女孩瑟瑟发抖地看着浴血的一郎,张开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叫他快逃。
平民杀死秽多,得足足杀够七个才需要一位最下等町民偿命。秽多杀死平民,却是能被屠尽家人的罪孽。
救下女孩的一郎,会因此将全家老小拉入地狱。
意识到这未来的那一刻,一郎出离愤怒了。
他从怀里掏出尚未拿给家人的工钱,拜托女孩帮他转交并劝说家人快逃,自己则提着两把斩骨刀踏出了河滩,直接杀进了村庄。
他不挑目标,进入他视线的每一个町民都被他一刀砍翻,直到得信的武士联手将他压制。他被一刀一刀钉在地上,满口的血污无法阻止他怨恨的叫骂,哪怕刀尖砍向他的脑袋都不曾服软。
他辱骂着人类,辱骂着这些道貌岸然的魔鬼。这些败类哪里有资格蔑视他们,哪里有资格用秽多称呼他们。这些不看杀生却能享用肉食的做作小人,不才更该是沾满污秽的罪人,不才更该被剥夺一切地死去吗?
“该死的,明明就是你们!”
在灭顶的疼痛与怨愤中,他怒不可遏地嘶吼道。
随后,这嘈杂混乱的血海中,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那便让你试试吧。”
秽多和非人这些阶级在现代被称为部落民,至今仍然是霓虹那边没能完美解决的问题。很多极道人士就是因为身为部落民饱受歧视,走投无路之下才混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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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课结课加新学期开学真的巨忙,其实很早就写得差不多了,今天才润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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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一些和我讨论剧情的小天使们::>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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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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