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很难理解人类的想法,只能用可怜来形容。但是,或许他连可怜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
就如同他也不知道父母死亡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难过、伤心、痛苦,这些情绪童磨大概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人总是要有一点念想的。”辛夷说,“总要给自己的痛苦找一个寄托之处,没有了这寄托之处,这痛苦就要压到他们身上。”
“人类是弱小的生物,承受不住的。”
对于辛夷的后半句话,童磨很是赞同,他才刚刚见过一个因为子女死去,而无限痛苦的老人。
“神明是不是比凡人少了许多痛苦?”
“大概是吧。”
假若神明真像凡人所期望的那样,无欲无欢,无悲无喜,她也不必总是在深夜想起瑶光,想起她的第一个巫祝,还有那把已经消去却无时无刻不在胸口的剑。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例如啾啾,例如,不知是人是鬼的小巫祝。
辛夷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童磨这个模样,其实最适合做神明了。
她的叹气声童磨也听到了,童磨摘下他的帽子,将自己的头放在辛夷手下,抬起头的模样,像一只拥有白色毛发的小狗。
辛夷失笑。
童磨小声地对她说,他会将这片莲花池再扩大,然后种进来许许多多的莲花,这样的莲花池,算是神明合格的住所吗?
辛夷摇头,把放到童磨头上的手拿起来。
头上失去了重量,童磨脸上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但是见到辛夷的笑,那点失望不自觉地就退去了。
童磨感知不了人类的情绪与感情,但是对于美丑他还是能分得清。山野中的女孩多是面貌朴实,信徒中也只有寥寥几个出彩。
那些出彩的,父亲格外看重,会邀入内室。
但是,那些人比之辛夷就不够看,即便是新入寺庙的,那个被许多信众悄悄偷看的福子,也比不上辛夷。
不过,人类怎么能比肩神明呢。
辛夷是莲花,是青山,是第一缕朝雾,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物。
这样美好的事物,合该一直笑着,没有忧愁。
辛夷摇了摇食指,依旧说不行。
童磨弯着眼,抱住了辛夷的胳膊。
没有关系,等山神见到了许多漂亮的荷花,就会愿意住进来了。
他如此空无地笃定着。
夏蝉的鸣叫渐渐虚弱时,落叶已经金黄,皑皑白雪覆盖山峰时,寺庙中的信众已经很少上山来,待到开春,万物复苏,便又有信徒来此,山间重新变得热闹。
辛夷在冬日来临前就陷入了沉睡,睡醒之时看到她寄居的绯樱已经开花了,如火如荼的一树,着实繁盛。辛夷撑着脑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是吸收的香火太多了吗,撑得她要睡那么久?辛夷深刻地反思,但是反思来反思去,也觉得那一点点香火,也不够塞牙缝的。
她扯了一把树叶,幻化成披帛,往山间走去。一只雀鸟停在她肩膀上,拖着翠绿的长尾,眼珠漆黑,滴溜溜转过来时很是可爱,叫声也显得清脆,细听下来有几分娇滴滴的味道。
辛夷伸手,逗弄这只雀鸟嫩黄的嘴,它轻轻地啄着辛夷的指尖。辛夷看着它,审美发生了歪曲,若是它头上的羽毛是嫩黄色的,或许会更好一点。
“我没有吃的。”
雀鸟听不懂话,却依恋地去蹭辛夷的脸。
山中只有青涩的果实,辛夷摘了两颗,一颗放到雀鸟的嘴边,正在蹭脸的雀鸟靠过来,啄了一口,就再也不肯动了。
辛夷擦干净另一颗果子,放入口中,只是稍微酸了一点,涩了一点,酸到泛苦了一点,用不着只吃一口吧。
辛夷点点雀鸟的脑袋,脚步一转,去了城镇。
镇上人声鼎沸,辛夷悄悄练习了几遍这里的发音,才拿着钱币出去。
她买了两串热气腾腾的丸子,一串放入嘴中,一串吹凉了递给雀鸟。带了甜味的丸子,雀鸟很爱吃,但是酱油味的,它依旧只啄了一口。
过往的人有巴巴地看着辛夷肩上的雀鸟,最后,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上前来,与辛夷套着近乎,问她这么乖巧的鸟是从何处购来的。
“自己飞过来的。”辛夷说。
中年人搓了搓手,一双眼睛在辛夷身上和雀鸟身上来回转动。
“我对这只鸟儿实在见猎心喜……”他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地引辛夷去往偏僻的小巷。
“不知可否割爱?”
辛夷回头问停在肩上的雀鸟。
“你要跟他走吗?”
雀鸟飞起来,叫了两声,又一下飞到中年男人面前,伸出爪要去抓他的脸。中年男人捂着脸退后两步。
雀鸟飞回到辛夷肩上,高昂着头,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
辛夷笑着冲他点点头,轻声道:“它看起来并不愿意。”她别过男人的身体,往外走去。
男人捂着眼,指缝中闪过阴毒的神色。
不过是一个女人。
他冲暗处打了个眼色,有人偷偷跟上来,但是只一个转角,就不见了辛夷的踪影。跟踪的人茫然朝四周望了望,人群里不见她的身影。
“废物东西。”男人捂着脸走出来,骂了他一句,又抬腿踢上一脚,“快去找,这样的小地方,她还能飞了不成。”
光看那女人的身形,就知道是个好货色,如果卖到吉原,肯定能狠狠赚上一笔。
辛夷又打了一罐甜水,顺便问了卖甜水的妇女,今时是什么时候。
得到妇女的回答后,辛夷在心底算了一下,一算之下才知道,原来睡了十年。这时间并不算短了。
她等雀鸟尝完甜水后,小声和它说话:“我要去一个有点远的地方,去的方式可能会伤到你。”
雀鸟歪着头,似乎在理解辛夷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它好似才明白,拍了拍翅膀,飞向云端。
辛夷笑着望向它,身形如云雾,渐渐消散。
她来到庙中。寺庙又扩大了许多,信徒只增不减,那一排供女孩居住的小屋竟也扩大,里面依旧住着许多女孩,好似与多年前并没有分别,生不出半点陌生感。
不过在辛夷的印象中,她只是睡了一觉,着实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辛夷还见到了福子,她沉默地低着头,在浆洗衣物,终于洗完后,提起衣物晾干时,那张脸虽然黑了一些,但依然如春花秋月一般。
进到殿中,童磨的莲花池也扩大了,依旧栽种了许多荷花,可是那个属于神子的位置上却没有人在。
此地香火依旧旺盛,辛夷没忍住,拈了一缕香火。童磨不在,这里就显得空旷了,但外面的信徒跪了不少。辛夷摘了一片荷叶,顶在头上,听信徒的祷告。
千百年来,信徒的祷告大同小异,可辛夷听不腻。
有新的信徒祷告完之后,心存犹疑地问旁人,教主不在寺庙,那么他们的祷告神子能听见吗?
“那可是神子,无所不能。”那人肯定地说,“神子肯定能听到,不然为何信徒都跪在这里。”
信徒看了看周围,也将疑惑的心按下了。
信众一批批过来磕头祷告,辛夷坐在了井边,抬手又扯了一缕香火来。
福子提着木桶过来,桶中没有衣物,这次应是来打水的。辛夷站起来,不再在井边坐着了。和福子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孩,身量不高,棕色的皮肤,抿起唇时颊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她帮着福子打了满满一桶水后,坐在了井边,擦了擦脸上的汗,只是眼睛一直瞧着那边的信徒。
“姐姐。”女孩忽然开口,带了无限的向往,“你见过教主吗?”
福子说见过。
“听说教主天生就有一双彩虹般的眼睛,是神赐的象征。”
福子一五一十地同她说:“教主年岁比你大了一些,头发是白橡的颜色,眼中的彩虹格外漂亮。”
女孩跳下来,抱住了福子的胳膊。她似乎与福子非常亲近。
“姐姐,你只说了教主的外表。”她棕色皮肤上有淡淡红晕,因着皮肤的颜色,看起来并不显眼,“教主真的能与神沟通,将人带往极乐吗?”
福子只笑着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伸手去提那灌满了水的木桶。
女孩帮福子去提,也没有放过她,不依不饶地追问,福子被追问烦了,停下来,对女孩说:“城主府也请了教主过去,他们那样的大人物也是教主的信徒。”
女孩总算不再追问,抿着唇,看着远方笑,脸颊边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
福子将这一桶水提到灶房处,厨娘接过来,道一声多谢。厨娘在寺庙中许久了,在前任教主还未生下童磨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女孩钻进来,帮着在灶下添了几根柴火,又缠着厨娘,央她多说一点教主的事。
辛夷已经闻到了厨上的香气,应该是在蒸糕吧,有甜丝丝的味道,是蜜枣的甜蜜气息。她身边的厨娘央不住小女孩的恳求,同她讲起教主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因为她不忘递给福子一块蒸糕。
正中的蜜枣衬得那块蒸糕玉雪可爱。
福子拿着有些烫手的,还冒着滚滚热气的蒸糕,没舍得下口。她看一看还缠着厨娘的女孩,往常她会央求厨娘也给她一块蒸糕,从小受父母宠爱的孩子,就是有这么理直气壮的底气和撒娇的手段。
女孩同山上寺庙中后屋住的寻常女孩不一样,那些女孩同福子一样,有着悲苦的身世,穷人家的女孩,养不起大多一丢了事。有那么一两个样貌好的,父母便会寻找牙人,卖到吉原,会得上一些钱币。
她却不一样,她父母双全,在来到寺庙之前,过的都是父母宠爱,天真无邪的日子。如果不是发生那样惨烈的事,这个女孩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到山上。
福子想到那一日,雪下了厚厚一层。这样恶劣的天气,人都是不会出门,福子那天本应该也待在寺庙里,可是偏巧前一日她去市集采购,不到晚间就下起了鸿毛大雪。
雪天赶不得路,福子只得在山下住下,等到积雪了,天晴了,福子才敢上山。可谁知走到一半,晴好的天空陡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压在头顶。福子看到这个天气,担心又会来一场雪,匆匆赶路。
然后她就见到了女孩的父母。
两具尸体,倒在木屋前,新鲜的血迹洒在雪上,仿佛还冒着热气。像是被什么猛兽咬了一样。
福子一下就想到了传说中的鬼。
这是福子第二次见到死人,她依旧没什么出息,脚下一崴直接跌倒了。然后她就听到了细细的哭声。
福子忍住疼痛,从随身的背篓里找出一把剪刀,一瘸一拐地走进木屋,才发现木屋里,厚厚的熊皮下,还藏着一个女孩。
女孩不知为何睡得很死,大约是做了噩梦,才发出哭声来。
福子将她带上了寺庙。
许是没有亲眼见过父母的死亡,女孩只在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哭了一场,过后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山上也活泼起来。
因她上山后,童磨已经被城主府请去,她从未见过教主,时间一长,不知不觉就生出了浓厚的仰慕之情。
不过这山上的信徒,又有哪一个不是对教主十分崇拜呢。
福子咬下一口蒸糕。
眼下还是活着,能吃饱穿暖才最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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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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