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怎么样?”
很痛。
“还能行动吗?”
嗯。
“视线呢?”
看得很清楚。
“刀的感觉?”
已经一清二楚了。
——那么,砍下去吧!!
究竟多么快速的斩击才能在挥刀的时候发出迷人的刀鸣呢?空气、尘埃以及阻拦在刀路上的任何阻碍,此刻他全部都能斩开。
不破爬满血丝的双眼与躲藏在木盘结中的半天狗对视,翠色刀光被点点黑墨染成了藏青,好似晴日与夤夜相撞的瞬间被定格成为了永恒。
白气从唇角漏出,呼出的热气在寒夜雪地里留下触之即散的银屑。
“......”
矢吹真羽人嘴角嚅动,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悄然消失在颤荡的空气中。
巨大的嗡鸣声在空场内回荡,不破瞬间就失去了听力,耳鸣不止。然而,这样的不破反倒能够看得更仔细,他看得见本体散发出的“恶意”正在惊恐地溃逃,看得见对方卑怯的脸,看得见刀刃反射出的自己的模样。
他觉得有很多双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因为鲜血而滑腻的刀柄牢牢钉死在了他的双掌中。槿、绿、爱乃、熊谷大政,以及许许多多死于半天狗之手的人们,他们“站”在少年猎鬼人的身后,伸出手来帮他握紧了刀。
砍下去砍下去砍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能做的只有毫不动摇地砍下去而已!!
叮!!
“嗬啊啊——!!”
不破神色凶戾地大吼着,刀刃触及到半天狗坚硬的皮肤就如同砍击在钢刃之上,看似再难嵌入半分。然而,紧随着利刃而至的是汹涌的影潮,仿佛时间错位般的浪涌之力冲击在了刀刃朝向的地方。伴随着一声“噗嗤”,细小的血线出现在了半天狗坚硬如铁的脖子上。
“这、这不可......”半天狗两条枯瘦的手臂高举,仿佛在祈求上天的垂怜,渴求有谁能够拯救“弱小无力”的它,“老夫、老夫......!!”
切开了、切开了!!就趁现在,砍断它!!
不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视野开始模糊,半天狗的桧皮色衣裳和周遭的原木色搅成了一滩浑水,清亮的翠绿让他好似直视日阳般目灼。
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砍下去!
可是,他的力量就差那么一点。晚来的影潮不断撕扯着半天狗脖子上的伤口,刀刃已经嵌入了两指宽,而半天狗仍旧只是在哀嚎,吐着刻有“怯”字的舌头凄厉地尖叫着。
再用力、再用力些!!如果有谁能......?
蓦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背后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像是温热的雨,也像一个正在沸腾的拥抱。
最后一双手覆盖在了刀柄上,不破被震破的鼓膜重新开始振动,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燃烧着的房间,感受着轻盈的风夹杂着苦涩的雪席卷而来,强大而充满活力的心脏在身后的胸口处热情地跳动。
【你的这一招,手臂的动作一定要到位。刀路从这里,延伸到这里。我来带着你做一遍吧!】
——那一招,还没来得及请您来起个名字呢啊。
“......哈啊啊啊啊啊啊!!”逐渐平息的影潮再度翻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知是源自刀与肉身的磋磨,亦或者是鬼的痛嚎。不破连他自己的呐喊都听不真切,只是双目赤红地赌上了一切,将藏青色的日轮刀压了下去。
有什么靠近了。
——!!
从右侧瞬息而至的庞大阴影撞碎了他的右臂,视野内的景象像是被人暴力扯走的画布,未干的颜料滴滴答答抹在了一起,被拉成了窄长的扁形。
在更多的痛感传回脑海中前,不破盯着卡在半天狗脖子上的日轮刀。伸出的双手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最终也只是无力地在空中摇晃、扭曲。
他被暗影吞噬。
“……”
原本车站所在的空地重新归于一片死寂。雪花试探着落入这片禁区,发现没有了那些有形无形的阻挡,于是欢快地左拉右扯着和朋友们一同落下,让洁白重新填满这处红与黑交织的大地。
憎珀天的下颌处缓缓挤出了日轮刀的碎片,一时间,刀片掉落的叮当声竟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声响。
它从站立处跳下,缓缓踱步走到角落处的人影身旁。
“……真是悲戚的光景啊,”黑色皮肤的少年鬼盯着这个再无法战斗的奇兵,发出无悲无喜地嗤笑,左手心生出新的鼓槌敲击左下侧的鼓面,“这里就是汝之地狱。”
失焦的眼睛如同摆在玻璃展柜里的黑曜石,身下蔓延的血迹淌过少年猎鬼人的脸颊,唯有鼻翼前血水表面的涟漪与不断颤抖的眼睫昭示他仍在苟延残喘地活着。
1908年1月1日,凌晨1时35分,支撑着站台牌子的最后一颗螺丝崩落,雷云重现于天空之上。
*
矢吹真羽人独自站在那片通往不同地方的深色空间。
忽然,他转身向后看去,脸上迸出了一丝怀念。
“果然,是你来接我吗?”
好友还穿着走时的那件外褂,笑吟吟地看着他。
矢吹真羽人挠挠头,抱歉地笑道:“对不起啊,我果然还是放心不下那孩子。”
好友前行两步和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周遭的浓雾。
*
不破拉了两下灯绳,昏暗的房间被电灯的光芒填满。这间屋子是他临时打扫出来的,一直以来作为客房准备着,虽然青竹居一年到头也不会有超过三位访客。
“来吧,槿,”不破将槿的行李放在了墙角,从橱柜里为她取来了崭新的被褥,“绿在隔壁,走廊里的灯不常开,而且开关也在尽头,如果晚上要出来的话还是需要点灯台。”
房间里铺的是榻榻米,但在榻榻米的上面又堆了一张床,槿对这种东西结合的房间风格接受良好,笑着接过不破手中的床单自己铺了起来。
“谢谢你啦,千里。你明天有事吗?像是训练或者任务之类的?”
不破想了想,撒谎道:“没有。”
槿只看了他一眼就轻巧地笑着说:“撒谎可不是好孩子哦千里,本来我们来拜访已经很麻烦矢吹先生了,你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不破生气:“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只是一天而已,我们没有任务,训练我之后会补回来,明天我带你们去镇上吧。”
槿向他道歉,只不过嘴边依旧难掩笑意。大概在她眼里,不破总是像还没长大的时候一样。她也很难不去向他散发自己的关爱之情,虽然这种过度的关爱很容易变成毫无节制的宠溺,也让不破感到一种无法拒绝的无奈。
“好了!这样就差不多了,平时是你做饭吗?这次要不要我来?你很久都没吃过我做的饭了吧?”
藤田先生知道不破的家人会来青竹居暂住几天,于是早早地就买足了果蔬放在厨房。不破本想让槿和绿好好休息,但槿看起来兴致勃勃,所以不知怎的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带到了厨房里去。
“千里还有练习没有完成吧?我可听见了哦,矢吹先生说让你多多练习的那一招,诶......叫什么来着?”
“还没起名字,等稍微成型之后,我打算让矢吹先生帮我起一个名字。”
“真不错啊,那千里就去练习吧!”槿推着他的后背将他赶出了厨房,大有一副要在厨房一展身手的气势。
不破被推着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槿,她温和地笑着向他摆手,于是不破沿着走廊前往训练的院子。
绿的房间更靠近院子,此刻她正好打开了隔扇:“千里。”
不破放缓了脚步,和她打招呼:“下午好,母亲。房间还缺什么东西吗?有需要的话我待会儿就去镇上买回来,我和师父不在这里常住,所以日用品也没有备得很齐……”
他待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穿着荷纹小袖的母亲。
绿此时开口道:“已经很齐备了,不需要你再为我们准备更多。我们还未向矢吹先生感谢他对你的照顾,今天......是个好机会。”
不破点点头。他突然不太想去院子里完成自己的训练计划,反而想要更多的留在这里,哪怕只是安静地待在母亲的身边,也令他倍感安心。
绿似是看破了他的想法,于是向他招了招手。在不破缓慢靠近之后,像是他小时候一样替他整理好了松垮的领口,将眼前的碎发撩到耳后。
“我一直想向你道歉,千里。”
不破摇了摇头。
“作为一个母亲,我没能好好地陪你成长。你和槿长大的每一刻我全都缺席了,让你们独自成长,真的、非常抱歉啊。”
不破更加用力地摇头。
他低声说道:“我知道的,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似乎从未动容过的女性露出了一个笑容,像是有些悲伤,又像是有些释怀。她看向院外,说:“时间快到了。”
大门处传来了推门的声音,矢吹真羽人终于回到了青竹居。
槿很快就做好了一桌饭菜,桌上摆满了每个人爱吃的菜式。她夸耀般地向不破邀功,又鼓动矢吹真羽人和绿一起品尝,非要他们说出自己和不破哪个人做的口味更好吃才行。
不知为何被卷入厨艺比赛的不破喝着果茶,注视着围坐在餐桌周围的三人。听说赤羽町也拉起了电线,等槿和绿回家之后就请人去将家里也装上电灯好了。是不是该说服她们搬来东京府呢?以他现在的工资和攒下的钱财,东京府的房价虽然贵了一些,但他还是能够负担得起的。槿还说她想要去泡温泉,如果有机会的话,带她去八丈岛上的温泉......
“千里?醒醒啦,千里!”
槿在他的眼前挥手,不破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走神了。
“抱歉,你们说到哪里了?”
桌上已经被收拾干净,几颗小小的砂糖橘摆放在他的面前。绿和槿坐在一侧,在不破走神的时候,她们似乎已经与矢吹真羽人说过很多了,此刻她们突然起身准备告辞。
“诶、你们现在就走了吗?”不破惊讶道。
“嗯,毕竟已经很晚了啊。千里,”槿眨着那双淡紫色的眼眸,眉眼弯弯,“要永远记得我笑着的样子哦,这就算是我们之间‘新的约定’吧!”
“哈?那是什么话?”
“好了,赶快答应我!”
“哦、哦。我答应了,我会永远记得槿微笑的样子。”
女孩终于满意了,起身时那头柔顺的黑发垂落在她的肩膀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
不破看向绿。
她起身站在了槿的身侧,最后露出了笑容:“路上注意安全,千里。”
还未等他应答,房间里就只剩下不破和矢吹真羽人两人。
这个向来爽朗的男人今晚却异常地沉默,除却与绿、槿谈话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和不破进行过任何的交流。而今这个房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不破从未想过这样难以忽视的沉默会在他们之间产生。
所以他主动提起了话题:“这里是......终点吗?”
不破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下巴隐隐作痛,似乎磕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
矢吹真羽人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不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这样啊,”他垂下眼睛,紧盯着榻榻米的纹路,一模一样不断重复的花纹让他头晕目眩、双眼发直,“是这样啊……”
再次睁眼,他站在了一片完全漆黑的空间。依旧是他和矢吹真羽人,他看着那个人异于常人的灰发、碧青色的眼睛与下巴上微微冒出的胡茬,看着那熟悉无比的羽织与队服。
“您要走了吗?”
不再......和他说些什么了吗?什么都好,说些什么吧。责怪也好,诅咒也好,拜托也好。狠狠在他心上划出血淋淋的刻痕,不要让他就这么死水般地回到那个世界里去。
矢吹真羽人轻轻哼了声,然后吐出了一口气,无奈地笑道:“傻小子。”
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搭上不破的头大力揉了揉,说:
“新年快乐,千里。”
*
不破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老实说,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痛,尤其是搁在面前人肩膀上的下巴,在一众疼痛感中也痛得与众不同。
大概是他下意识地痛哼让身前人知晓他已经醒了过来,背着他跑动的动作幅度小了一些,但没有放缓脚步。
“小麻花辫你醒了啊。”
是时国京太郎。怪不得他的下巴在对方硬邦邦的肌肉上磕得生疼,脑门上像是扎进稻草堆里一样刺挠。
“京太郎?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们周围全是茂密的丛林,不破实在没力气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只能把脸挂在对方肩膀上盯着不断倒退的景象。
“2点15分,你还是少说点话吧,口水都从脸上的洞流出来了,好恶心。”
时国京太郎没有停下的想法,笔直地朝着目的地奔跑。
啊,是被空喜抓出的伤口。就算他闭着嘴,那个伤口也合不上啊,京太郎。
“闭上眼睛继续睡吧,你醒着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难得听见时国京太郎用这样消沉的声音说话,不破一时间真的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这种时候……不应该拼命喊‘不要睡’、‘睡着了就死定了之类’的……话吗?”
“你不会死的。”
听到时国京太郎如此肯定的话,不破先是一怔,然后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笑,大概是从没想过这样的话会被时国京太郎说出来吧。
背上的人没了动静,时国京太郎感受着脖子上的手臂垂落,脚下的速度更快了几分。刚才不破短暂地清醒过来时,双手因为疼痛不自然地缩紧,其结果自然就是无意识地锁住了时国京太郎的脖子。
看在对方几乎体无完肤的伤势,这个暴躁的乡下猎鬼人大发慈悲地原谅了对方无意识的谋杀行为。
时国京太郎正在执行的任务距离这里不远,在接到支援旭川的传令后,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和不破给他写信询问的事情有关系,那里果然盘踞着十二鬼月!
他赶到车站——不,那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说是一片废土更合适一些——看见的就是一群隐前赴后继地向鬼的身前扑去的景象。恐惧又无畏的叫喊惊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又撞上极远的山峰,只有零星回响传了回来。
亚衣拉着已经完全脱力的结子跟在时国京太郎的身后。
“我、我们还活着吗?这里是天堂吗?还......哈、还是地狱!?”魂魄完全脱离□□,马上就要飞升成佛的结子驱动着已如人偶般僵硬的四肢跟着亚衣奔跑。
“结子,少说话,快跑!”
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是奇迹。
在亚衣的带领下,隐的成员们重新奔赴战场,凭着一时热血上头才挤出的勇气冲到了那片血纱笼罩的地狱。
不破倒地生死不明、正在准备发动攻击的鬼、没有其他人站立的废墟。在这样的地方,连呼吸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在树林里听到的尖锐爆鸣让亚衣的耳朵近乎于失聪,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知,但她却能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感知到自己正在剧烈搏动的心脏发出的轰鸣。
她被手脚发软站不稳的结子撞了一下,忽然大声地开始喘气,这才发现刚刚她被这里沉重的威压吓得根本不敢呼吸。
怎么办?怎么办!?她鼓起勇气站在这里了,然后呢?亚衣,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救、救他。”
亚衣寻着声音看去,是跟在自己身后跑来的隐的前辈。
打着卷儿的舌头在说话间逐渐被捋直,颤抖的声线也逐渐坚定:“我们得去——!!”
说罢他率先冲了出去。
之后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记得前方带头奔跑的身影,缠绕在她脖子上的、如同溺水般的窒息感。她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被他们压在身下死死护住的人,她害怕他已经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因为比起自己死去,她更害怕他们的牺牲是徒劳无功的。
随后充斥在脑海里的就是众多碎片一样的画面,无数走石飞砂裹挟着她的身躯,在尖叫与雷鸣声中,她根本找不到她自己的声音,就像被扔进湍流里的泡沫板一样随波逐流着。
“喂,还站得起来吗?来搭把手。”
她迷茫地睁眼,看见眼前的队服,下意识地遵从对方的命令,将昏迷的不破放到了对方的背上。
另一个女声说:“那千里君就拜托你了,京太郎。在有花小姐她们到之前,先去最近的医院!”
“可别死了啊。”那个男声回道。
“放心,牵制而已,”随后是一阵刀刃出鞘的声音,“而且,那个上弦似乎不打算继续追击。”
“俺先走了。你们跟上来!”
亚衣拉起失魂落魄的结子,努力压榨着自己双腿的肌肉奔跑起来,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逃亡。
他们跑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一小时?
在他们跑出森林之后,更多的普通队员和隐们接手了这里,亚衣和结子等参与到其中的隐被安排去了医院进行身体检查,关于上弦之四的讨伐任务,她们就不知道更多了。
那天没有日出,阴沉欲雪的天空压在众人心头,盘旋来去的鎹鸦们穿行在厚厚的云层间。
——从这里飞过的话,不会被人发现它们在流泪吧?
【明治秘密传闻】:结子把亚衣当妹妹看待,她的父母有收养亚衣的想法,但顾及对方的心情暂时没有告诉亚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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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沸腾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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