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计算万物,却算不出这滴眼泪的成分。
当理性的高塔在梦境倾斜,
唯一的“误差”,
名为父亲。
-
意识沉浮于黑暗和剧痛的边界,千空明白,自己的生命体征正在滑向危险的谷底,大脑缺氧、严重贫血,逻辑模块时断时续。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是舱门开启的气密声、还有莫名熟悉的脚步声,以及虚空中,宇航服与地面摩擦的细微声响。
他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迷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这里不是村庄,不是小岛,也不是他和同伴们合力制造出的珀尔修斯号。
而此时,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身影正逆着光向他走来。
千空知道自己在梦里。
大脑的理性区域如稳定的程序般持续运行,冷静地提示他:这是自我修复过程中产生的幻觉体验。逻辑清晰,条理分析。
可当这个身影落入眼帘时,所有的理性警报都只能无力的哀鸣。
比记忆中沧桑了些,眼角有了更深的纹路,眼神带着穿越了无尽星海后的疲惫,但的确是活生生的、呼吸着的百夜。
“千空……”百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和一丝畏惧。
百夜的眼神扫过千空胸口的伤痕,充满了作为父亲的心疼。他利落地为千空包扎起来,像是小时候为磕碰到的小千空包扎一样。
“真是的,爸爸我居然没能更早见你。”百夜一边包扎,一边低声说话,每个字都仿佛浸满了三千多年的思念和遗憾,笑容温暖,“留你一个人,在这个石头世界里一个人坚持了那么久。”
千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都感觉胸口在被棉花堵塞,又像是有细细密密的碎玻璃。
“你不是他。”千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你只是我的大脑根据记忆构建出来的,模拟人格。”
这是残酷的科学事实。时间,无情地割断了两人。眼前的“百夜”,不过是他自身记忆和情感的投射,一个无比真实,却终究是虚幻的倒影。
“你长大了。”百夜包扎好,包扎完毕,他轻轻拍了拍千空未受伤的肩膀。抬头端详着他,眼神里有欣慰,但更深处,是一种千空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愧疚,也有失落……
“啊,毕竟过了三千七百年,百分之一百亿会有变化的吧。”千空试图用他惯常的、带着数字的冷静语气回答,但声音出口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他的脑海里一下就蹦出了三百七十万个小时,两亿两千两百万分钟……
“对不起。”百夜突然说。
“但我一直都明白,我的儿子,孤零零地在遥远的未来,在石头世界里醒来,也会想要唤醒所有人……”
百夜抹了把脸,望向远方沉落的夕阳,仿佛能穿透时间。
“千空可真是的,给了我一个……隆重的见面礼啊。”百夜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他特有的、仿佛永远含着笑意的调侃语调,“一来就给我展示这么刺激的‘科学实验’成果?”
“啊,算是吧。刚刚算是解决了棘手的麻烦吧。”千空轻描淡写回道。
不等千空继续说些什么,百夜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了两个椰子,甚至还插着空心的草茎。
“来,补充点水分,保证纯天然无添加,原汁原味。”
千空接过椰子,低头喝了一口,温凉的触感很真实,甜涩的汁液滑过喉咙:“糖分、电解质,在这种环境很合适了。”
百夜抱着自己的椰子,像是随口闲聊:“说起来,我前几天看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鸟,羽毛是蓝绿色的,飞起来的样子……嗐,真该让你也看看,你要是看了,肯定能立刻说出它的学名,说不定还能顺便做个滑翔翼出来。”
千空看着白夜,看着被烈日和时间雕刻的粗糙了些的皮肤,和那双依旧明亮的双眼。
“嗯。”千空配合的笑了起来,像是没有经历那三千多年,“听描述,可能是鹈鹕的变种,或者……得益于孤岛环境演化出的亚种。”
百夜立马兴奋了起来,像是个得到了期待中反应孩子:“对吧,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它下次飞过来,我给你指出来。”
他的笑声爽朗,仿佛千空只是来岛上探望他,仿佛那三千七百年的石化、文明的覆灭、数次的生死危机,只不过是一场来不及细说的、短暂的噩梦。
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孤独守望,都被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在了关于海鸟羽毛颜色、潮汐规律、植物花期这些最寻常的话题之下。
然而,缺氧的大脑无法维持长久又完美的梦境,海洋上的夕阳时而变成清晨,时而变为一片石林。百夜的身影也变得闪烁、模糊,就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剧。
百夜也察觉到了。他停下动作,深深地望着千空,眼神中不是纯粹的悲伤,夹杂着期望和温暖。
“好了,休息得也差不多了,我也是时候去检查一下陷阱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倒霉的食物送上门来。”他像往常一样顺着安排,仿佛一切照旧。
百夜走到千空面前,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轻柔。透明模糊的身影张开双臂,那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千空僵硬地站在原地,理智告诉他这是虚幻,但情感却忍不住决堤。他最终还是向前一步,投入了怀抱。没有体温,没有实感,就像拥抱了一团空气。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人忍不住落泪的安心感。
“千空。”
“嗯。”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开始变得破碎,声音却依旧清晰,还带着笑意。
“下次再来,记得走正门,好好地来拜访我。”
“……也别再带着一身伤了!”
千空猛吸一口气,如溺水者浮出水面,意识被拉回现实。身体的剧痛排山倒海般涌来,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脸上尚未干涸的、冰冷的泪痕,和怀里那残留的、依旧让人安心的怀抱。
他静静地躺着,望着天花板。
“看吧……就算是我,在失去重要之人时,泪腺的分泌功能,也会正常运作啊。”
这场梦,是慰藉,还是一次清醒的、对“永远失去”这个概念,再一次虐心的重温呢。
-
当脑中的百亿思绪,都无法解析名为“永别”的课题时;
当最精密的计算,都算不出一次重逢的概率时;
泪腺,这个原始的生理构造,便成了唯一能输出答案的终端。
它分泌的,不是水、钠和钾——
是无法被公式概括的思念和遗憾,是最终凝聚成的,唯一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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