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季节颠倒。
这片群岛靠近赤道，因此哪怕按季节算只是料峭初春，温度依然颇为宜人。热带岛屿盛产度假地，大片原始植被的掩映下，是许多幢从土地里凸起的、藤蔓缠绕门窗木框的半圆形小屋。
和麻瓜们口中的马尔代夫一样……巫师界也有自己的度假胜地，位置正处于这片群岛北部某座并未收录进麻瓜地图的岛屿——
但不同于巫师们所叙述的阳光普照，此地从大航海时代起便是麻瓜水手们心中的地狱之所。在那些码头流传的传说里，这片群岛终年阴云密布，海浪汹涌，漩涡密布，船只一旦驶过某个界限，罗盘便会失灵，海水亦将倒灌。许多曾经途径此地的水手发誓，当他们从甲板上望向海底时，都会看见两只硕大如金钟的金色眼睛，和一只布满獠牙的黑色巨口，要将海水和巨轮吸入自己的嘴里。
当然。
这都是巫师们的幻术。
此地的真实天气可以称得上万里无云，海水亦是碧蓝见底，清澈到当人坐在小船上向下望，只会觉得自己和船底的彩色热带鱼都悬浮在半空中。
顺着沙滩一直走入岛屿的丛林，便是错落树间的、颇有中古魔法遗风的半圆形小屋，有些住着定居于此的巫师家庭，也有些是在这里开设酒馆、餐馆、服装店。剩下的小屋，就是留给前来度假的巫师家庭了。
不过此时，地处岛屿丛林核心的整片巫师聚集地都静悄悄的。
“啪！”
先闪现出来的是一道黑影，跟随其后，陆陆续续的，其他的黑影也伴随着爆破声从空气中浮现。最后一道爆破声也最为尖利，这声尖啸之后，丛林终于再次恢复了宁静。
原始森林古木参天，只有零碎的星光得以穿透层层叠叠交织着的枝叶。微光之下，这些黑影行动迅速而安静，穿着统一形制的黑色巫师袍，又用金色的细线在领口和两侧衣襟缝制出鳞状的花纹。
队伍中的大部分人是露着脸的，还有些人并未摘掉脸上覆盖的金色面具。他们跟随着领头的一名身形矮胖敦实的男巫前行，最终在一栋亮着微弱灯光的半圆形酒馆前停下脚步。
“No Army？”他盯着酒馆木门上油漆新鲜的字迹，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作为一名从南欧某国魔法部派往联合部队的士官，他的英文发音卷舌严重。
“这里所说的部队，该不会指的是我们的联合部队吧？”他转过头，对同行者明知故问道。
一名金棕发色的女巫抱着手臂，也发出了嗤笑声：“我想是的，毕竟自从第二场战争之后，魔法世界再没有组建过什么称得上部队的组织了——除了我们。”
“愚蠢的老巫师，生活在联合部队的保护之下，又不知感恩。”另一名男巫紧随其后地嘲讽。
“你怎么知道是老巫师？”南欧士官问道。
“招牌——”他懒洋洋地指向了小圆屋靠上的位置，“看到了吗？帕琪奶奶的酒馆——哈，还是一个老巫婆。不过老巫婆所酿造的果酒，一向是最好喝的。保罗，我们必须进去尝尝。”
“当然。”
话音刚落，被称为保罗的男人便转身挥舞魔杖，对着那道油漆未干透的木牌施了一道粉身碎骨咒。夜色里一声裂响，黑色的靴子又将碎裂的木块踩入潮湿的泥地中。
紧接着，十几道黑影，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馆。
这里的一切房屋都是半地下的，酒馆也是。随着视野开阔，保罗并不意外地发现，酒馆里空无一人——除了一个满脸皱纹、后背佝偻、正在恶狠狠地擦着桌面的年迈女巫。
保罗踢开木门的声音巨大，但这名女巫只是全神贯注地擦拭着桌面，甚至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直到所有人都在酒馆里找位置坐下后，她才将浑浊的眼白瞥向了离她最近的保罗。
“我已经关门了！”她声音嘶哑地说，口音像是从挪威之类的地方迁过来的，“恕不招待！”
保罗发出一阵笑声，他的后背倚着酒桌边沿，南欧口音有着浓重的调侃意味：“关门了？不，我看到那些装酒的木桶正在往外渗酒滴呢……帕琪奶奶，一个慈祥的老女巫，不应当拒绝远道而来的年轻客人。”
他所说的话听上去甚至是很客套的，却引起了帕琪奶奶的勃然大怒。她猛的将抹布一扔，转过头，几乎是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魔杖。
“听着，听着！你这个从南欧来的混小子，”她火冒三丈地说，“我已经127岁了，我经历过四场战争，麻瓜世界的两场，和魔法世界的两场。我在挪威魔法部效命的时候，我在印度洋上追捕海妖时，连你的祖父都还是一团在泥地里打滚的小狗屎——谁允许你和我这样说话？”
保罗的表情在听到“狗屎”二字时绝对凝固了。
“的确，我的确没有关门，我只是不想招待你们这些年龄不够我零头的、更小的狗屎！”她颤巍巍地抬起魔杖，气势十足地对准了保罗。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酒馆里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而后，黑帽金线的袍子里，爆发出了接连不断的巨大笑声。
“天呐，保罗，你居然这样对帕琪奶奶说话！”那个标准美式口音的女巫抱着手臂，语气十足刻薄，“说真的，你怎么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是你小狗屎祖父给你的勇气吗？”
酒馆里的空气剧烈震动着，十几道魔咒就蓄在魔杖杖尖，随时准备爆发，包括帕琪奶奶的。但她的魔杖荧光已经很微弱了，就像她的身体一样风烛残年。
保罗紧咬两腮，神色称得上咬牙切齿。他预料到这个老巫婆不欢迎他们，但没想到她的脾气这么暴躁，开场白就让他下不来台。扪心自问，他带队来到这个岛屿是执行任务，并无节外生枝的打算，但这老巫婆……
空气忽然爆发出一道极刺耳的尖啸声，有人比他更早动手了！保罗猛然抬头，看清那道魔咒的光芒，神色猛然一震。
绿色的魔咒——竟然有人起手就施放出了不可饶恕咒！
不可饶恕咒所蕴含的魔力极大，狭窄的酒馆，从地板到屋顶都在震动。下一刻，一道尖叫声划破夜色，帕琪奶奶“扑通”一声倒到地上，开始一边尖叫一边抽搐。
“哦——”金发女巫发出甜蜜的声音，回头望向酒馆最后一名带着金色面具的巫师，“又是钻心咒，亲爱的柯默，他也太爱这个咒语了。”
钻心咒一道一道的闪过，帕琪奶奶的尖叫声也愈发凄厉。很快，酒馆里其他蓄势待发的魔力都平息了，大部分人都在尖叫声里逐渐失去了耐心和食欲。
“我一点都不想喝酒了。”一个男巫干巴巴地说。
“我也是。”另几道声音附议。
黑影陆续起身，从酒馆门口消失，而后是几道幻影移形的爆裂声。走到最后，只剩下柯默和保罗。后者低下头，盯着地板上那个佝偻抽搐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神色很满意。
“好了，柯默，够了，”他回过头，懒洋洋地说，“别弄出人命来，我们还有工作，别把名声弄得太坏。”
他才说完，绿光便从善如流地消失。半分钟后，帕琪奶奶大口地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扶住身旁的桌角，用尽力气爬了起来。
酒馆里已经空无一人，门口接连发出两声爆裂声，同样没了人影。这名年迈的女巫心有余悸地捂住心口，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被绿光击中后，心脏根本没有一丝疼痛。这道咒语没有对她造成一丁点的伤害，以至于她现在爬起来的姿势敏捷矫健，仿佛刚才只是纯粹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而那些尖叫和抽搐更像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表演，这表演才是那道魔咒对她身体真正的控制目的。
“这不是钻心咒。”经历过四场战争的女巫眼角皱纹微颤，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抬头望向酒馆门外，月色清朗，空无一人。
*
酒馆所在的集市区的半圆小屋陆陆续续关上了灯光，另一片较为遥远的聚集区的灯光则陆续亮起。先走的队员都已经回房间休息了，夜色中两道爆裂声，最后离开酒馆的柯默和保罗终于陆续出现。
“希望这样的任务多来些，”保罗环视着四周的住房，语气颇为满意，“我可不想再带一个大气泡去海底抓捕人鱼……睡在珊瑚丛里……或者在什么沙漠里住帐篷……哈！连营地宿舍可都不是这样独立居住的。”
“是的。”柯默站在他身后说。
“哈，是的，你总是这样寡言少语，”保罗一边笑一边往左边的岔路走去，“寡言少语，但心狠手辣……接下来就去这些屋子里享受吧，晚安！”
柯默这次没有回答他，他最后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而后开门走进了独立的屋子里。
和酒馆一样，这也是一处半地下的居所，起初进去时需要微微弯腰，但当走到半圆的凸起处时，空间就宽敞多了。柯默摘下面具，随手扔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后，他没有上床，而是以大字型的方式平躺到地板上。
这样伸展开……胸腔里似乎能舒服一些。
刚才是钻心咒吗？对帕琪奶奶而言当然不是，刚才更接近一场被施以钻心咒的表演。但不可饶恕咒特有的绿光，又是其他咒语无法替代的。
他改造了咒语……一切顺着魔杖前方发射的都是对钻心咒外在的模仿，像是蛇或昆虫褪下的外壳，无论是绿光还是抽搐，都以假乱真。
但释放出的魔力无法凭空消失，当魔力无法向前时，唯一的去向只有顺着魔杖向后，以被藏在手心和袖口的方式，顺着他自己的手臂，游向他自己的胸腔。
他尽可能地让这股倒流魔力的效应比正常施咒小一些，再小一些，但这终归是……不可饶恕咒。
柯默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感觉缓得差不多了，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半圆的屋顶正中挂着月亮，他懒得动似的挥舞魔杖，把一件衣服从墙角召唤过来。
衣服很软，兜里装着东西，坠出形状。柯默摸索出东西，觉得很荒诞——联合部队的整个营地都施以严格的监测咒，对麻瓜科技十分敏感，当然也包括手机之类的麻瓜产品。他居然在成年后体验到国内高中生被查手机的谨慎。
不过这片岛屿并没有这种检测咒。
他把手机开机，屏幕明明暗暗，这在很多老一辈巫师的眼里是麻瓜的邪法。柯默深深觉得，他们再这么固执下去，魔法世界真要玩完了……
他从地板上坐了起来，打开和姜奇妙的对话框。
和走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记录。
他想打点什么，又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柯默发现自己是那种当着面还算爱说话，但隔着手机就语竭的人。当然，他也是刚刚发现这一点，因为他对大部分人，当着面也没什么话。
钻心咒的魔力还有几缕在身体里流窜，柯默感到轻微心悸，知道是自己最近的咒语倒流太频繁了。
但如果他不率先动手，联合部队里其他巫师所施放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攻击。
“你仍然拥有对任务的自由裁量权。你是什么样的人，是由自己定义的，而不是他们。”这是副部长反复和柯默提起的一句话。柯默也不知道他对自己“裁量权”的权利行驶如何，但这的确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最好平衡。
“嗡嗡。”手机忽然震了起来。看清屏幕上跳动的头像时，柯默整个人都坐了起来。
……姜奇妙？
他下意识看向四周，静了片刻后，先施了一道隔音咒。一道雾气从魔杖尖端弥散开，附着到所有墙壁和窗户上。确认隔音完成后，柯默愉快里又带着些微不解地点下接通。
他等隔音咒起效花了二十多秒，姜奇妙那边听起来已经很着急了，连声音都比平常要大。柯默把手机拉得离耳朵远了些，听到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柯默，你现在没事吧？”
他拿着手机，安静片刻，又躺回了地板上，看着屋顶居中的窗户外的月亮。
“我挺好的。”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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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龙契者之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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