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是被臭醒的。
一阵难以言喻的、动物的骚臭气顺着鼻腔直抵大脑,他甚至能感觉到——热呼呼的!
什么东西是热的?
他猛地蹿了起来,眼睛还闭着,身体梦游似的往一旁傻愣愣地躲避,直到狠狠撞上一道坚硬的木栅,磕破了头,才晕晕乎乎地找回意识。
“不好意思哈,次郎变成驴之后,就有点不能控制自己排泄了,这也是它们的通病嘛!”有人笑吟吟地在他耳边说,“还挺称职的,喏,这个奖励你一块儿!”
入目仍是黑暗世界,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变的了,唯独天幕密布的乌云,今天似乎又比从前淡了一点儿。贵客发现自己正和野驴次郎一起,困在类似于兽栏的地方,说话的人在栅栏外,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迟钝地回过头去,发现那是西园寺直子。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洋服,女帽上缀着的淡蓝色丝带正在她肩后飘拂,她用戴着丝绸长手套的手端着一只骨瓷碟,右手捏着银叉,正从碟子里叉起一块焦香四溢的牛肋排。
“来、来吃呀!”她逗弄着次郎,贵客明明听见了她说的那句话,明明刚刚从一泡新鲜驴大粪前爬起来,可——他眼中只有那块牛肉!
他也想吃!他想吃得快要发疯!若放到以前他一定不肯吃的,他会嫌烹得太老,可是他现在顾不上了,他好饿!他要吃东西!
“不吃?好可惜!”西园寺直子颇为失望,回头瞧瞧,像是在找垃圾桶。贵客饥渴地盯着她,喉头滚动,恨不得扑上去抢,饥饿如同一阵空洞的烈火,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得虚无。
“噢,你想吃啊?”西园寺直子眼波一转,“拿去吧!”
骨瓷碟越过栅栏,“递”到他眼前来,尽管并没有一只人类的手来承托。但他顾不上!他顾不上!
第一口肉几乎没来得及尝出味道,第二口也是如此。西园寺直子笑嘻嘻地等他渐渐缓过来了,才冷不丁地指着盘中剩肉问:“如果这是小畑呢?”
贵客一下子噎住了,他打了个嗝,看看肉又看看女人,最后还是落在肉上。
“是啦,宁次郎都能变成驴,那敏四郎怎么不能变成牛呢?”西园寺直子指了指那头异常沉默的野驴,“芯子是人想吃肉,可作为驴却只想吃草,真是有意思!”
宁次郎……宁次……郎?
贵客喉头一滚,忽然弯下腰呕吐起来,他不想吐的可是他止不住!这么好的肉,这么香,怎么能吐掉!他狂乱地抓起叉子,把肉往嘴里塞,可呕吐物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他只好用舌头拼命地将碎肉糜往相反方向拨——一声哀嚎,贵客捂着鲜血直流的嘴,疲惫又痛苦地倒在地上。
“哎呀,你看看你!”西园寺直子嗔怪地拿出一根木棍在他面前挥了挥,牛排、呕吐物、断舌和血,都一齐从他嘴里消失了,“皇太子殿下死的时候,都没有你这么狼狈呢!”
贵客拼命扇动着嘴里短短的半截舌头,眼里死死盯着那根木棍。极受帝后喜爱的藤典侍为何会从宫中退出,传言是与某不可言说的“重大事件”有关,尽管太子妃是他侄女,但贵客只依稀知道,似乎有人指控,藤典侍是会妖法的恶人?
这竟然是真的?
“还没恭喜你呢,殿下,实际上您的确可以登基了。他们都死了,我亲眼看着一个个死的,就算哈迪斯暴毙、珀耳塞福涅重获自由①,整个地狱翻倒过来,也爬不上来了。”西园寺直子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过从名义上,您只能当摄政——我发布电文的时候,翻译成了‘护国公’。”
电文?什么电文?贵客心里慌了一下,可随即又觉得荒唐。他看了一眼那头驴,如果它真是他所想的那个人,怪不得如此平静——没有必要了,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反抗是无用功时,恐惧、害怕或者愤怒,全都很多余。
“护送您回来的人,我也都好好地放归了,现在应该刚到新加坡——鸠彦殿下回国出任摄政,委托他们通电全球,号召世界各地的侨民重返家园、建设祖国。”她夸张地欢呼了一声,“哇,简直完美!”
贵客又看了驴子一眼。如果易地而处,当时是他作为一头不能说话的驴、看到冈村千里迢迢地回到这死地,恐怕也会又气又急恨不得发疯吧?
“您别担心,据我在半岛的线人报信,第一批侨民已经登船了,虽然我们的海况依然很差,但他们不敢不回来——半岛、台湾还有琉球,都已经开始着手反抗,至于满■……觊觎那条铁路的军阀可不少,早说了让你们卖掉,非不听,瞧瞧!”
完了,完了……他最后的退路也没了!
“也不知道海上会沉几艘……”她认真地思虑起来,“等到这边死得差不多了,那边的船也到了,我就在各港口附近建几个聚居区,集中消灭,杀虫就是要这样!”
贵客忽然扑倒在地,拼命地、用力地叩首,拿出最高的礼节祈求这个女人!他说不出话,只好“咿咿呀呀”地哭嚎,请给他的民族一条生路!
可她只是微笑着看着,眼皮微垂,像佛龛里供奉的水月观音。
“你吃过‘横滨糖果’吗?”她忽然问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奇怪问题。
贵客傻傻地望着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茫然地点点头。
“其实吃了也没事,只要你能守住做人的底线。有许多人守不住,那这也不能怪我吧?”女人饶有兴致地指了指野驴,“你说次郎现在算人还是算驴?吃了它,你算守住还是没守住?”
手指掉转,指了指地面那一坨呕吐物。“好消息是,那的确不是小畑。”她恶意地说,嘴角总是噙着一缕痛快的笑,“坏消息是,小畑也得了疯牛病,昨天晚上刚刚死在猪圈里——真是意外之喜,这个病啊,比我费了半天劲捣鼓出来的产物病程快多了。”
灿烂阳光穿破乌云,照彻黑暗的大地。贵客仍能听见零零星星的欢呼声,这意味着还有人活着,且足以独立制取一些淡水,他感到一阵欣慰,可随即又感到难言的悲哀。
等待他们的,除了饿死,就是病死。
西园寺直子笑微微地欣赏着他彻底绝望的表情,将手轻轻一拍:“好了,二位就在这里呆着吧,等你们分出胜负了,我再来——驴会不会跨越物种的限制、会不会得病,我也挺好奇的呢!”
她用左手指了指贵客手里的银餐叉,眨眼间那些骨瓷碟、牛肋排、呕吐物甚至连地上的驴大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抽出那根小木棍,轻轻一挥,简直像左右开弓一般——简陋的兽栏消失了,一座漆黑的钢铁牢笼拔地而起。
“吃土、吃木头都是不行的哟!”西园寺直子的脸在手腕粗密集排布的精钢栅栏后若隐若现,像断断续续播放的黑白长片,“抓紧时间,很快就会彻底放晴,金属导热快,你们也不想小火慢烤成肉串吧?这里地势又低,一旦下起了雨,哎呀……”
贵客不由环顾了一下这座五面都是钢板的牢笼,压根连门都没开。他忍不住怀疑,哪怕事事顺从、按照她要求的做,这女人也根本不会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她从未这样承诺过,打从一开始,她就为屠灭整个国家而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对上他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西园寺直子只略略挑了挑眉,连脸上笑容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贵客不相信她没读懂他的意思,但她只干脆利落地挥了挥手!
做下这么大罪孽,她没有倾诉欲吗?哪怕没有缘由,至少也应该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里爽翻天!她就一点儿不想向受害者耀武扬威吗?
可西园寺直子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啪”的一声炸响,形状狰狞的漆黑废墟间凭空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窈窕身影,好像是个外国人,还说英语。贵客连忙整个人伏过去听,好在她被绊得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让贵客得以听全:
“不好了,纳什小姐,龙不见了。”
那背影顿了一下,停住了。
“衣服呢?”
“也不见了。”
“有什么痕迹么?”
“没有任何一个麻瓜能通过暴力或者热武器冲破我们的封锁。”
“巫师,那是当然的!我是说,龙。”
“没有,火焰或者尾巴、爪子,都没有。”
“好得很!”西园寺直子扬声笑起来,“上次是谁说奥托绝不会去找邓布利多的?自己找个火山口将头埋进去!”
“我立即去检查防护咒!”
太好了,贵客心中又涌起希望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是有好人来救他们了,对不对?他们有救了?
他正七情上面地一团高兴,西园寺直子却悄然回眸一望。逆着光,贵客瞧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心中发寒。柔风拂过,带来一阵淡雅的衣香,是鸡蛋花与依兰。
那些热带小国,曾经也在他们规划的煌煌版图之上……还来得及,连什么劳什子火龙都能被救走,那么他也能,宁次郎也能,其他还存活着的国民也能!他的国土能被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一切都还来得及!从“明治维新”到挫败强俄才几年呐?来得及!
与豪情壮志的热血一起涌上来的,还有那空落落如火烧灼的饥饿感。激情与希望并不能取代饱腹的食物,贵客看了驴子一眼,次郎已经卧下了,此刻也正在平静地凝望着他。蓝紫色的舌头耷拉在外面,不太像个人了,不是吗?
一声轻笑传来,明媚光影里西园寺直子似乎比了个什么手势,紧接着便和报信女人一起消失了——她还回了他的舌头。
不知又过了多久。
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十几天,又或许只有一昼夜,在漫长的饥饿与焦灼中昏昏沉沉地苦捱,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慢。
他只知道天气越来越热,阳光一天比一天亮,空气越来越难闻,氧气也越来越稀薄。手指似乎凭空都能捻出水来,他却没办法将这令人窒息的潮湿聊以润喉,只能虚弱地瘫在地上,在昏昏沉沉中等待着一位似乎永远都不会来的救主。
但是他得……守住。他的坚持有意义,人……总是不能吃人的吧?如若他明知宁次郎是——
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脚。
贵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吃力地支起手臂,他看到那头野驴正从他脚边抬起头来,与他安然对视。它也瘦得多了,眼睛饿得发红,肋下全是一排排森列的骨头,涎沫凝结在嘴角。它张开嘴,迟疑地、生疏地但是又急不可耐地,含住了贵客的脚趾。
他感到一阵慢刀子割肉的钝痛。如果死后下了地狱,被投入磨盘中磋磨,大概就是从这种感觉开始的吧?贵客下意识合起双手,可——凭什么他要下地狱?
贵客猛地把脚抽了回来。他吃力地站起来,张开双手向次郎扑过去。它颈中紧紧拴着一条铁链,这些日子它已经努力磨断了,为此甚至磨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可怖伤口。但是不要紧,链子断了,套环还在。
他爆发出了此时绝无可能拥有的巨大力量,一步跨上了次郎的脊背。没想到这野驴也到了极限,它双膝一软,被压得徒然跪倒在地。
“冈村……”贵客紧紧咬着牙,拼命收紧套索,人汗驴汗、人血驴血混在一起,将那夺命索弄得滑腻无比,“行行好……冈村……我不能死,我是天照大神的子孙……”
他感到身下野兽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不知从哪里发出了一阵“咯咯”声,或许是驴牙,或许是驴骨头,要么是驴蹄子。这是不是说明,次郎快要死了?绞索实在是太滑了,他握不牢、使不上劲!贵客急得哭出来,一边哭,一边伸长了脖子去吮吸次郎后颈上被磨出来的深深血痕!
冈村是勇士!是英武有略的军人!他吃了,一定能从血、肉和骨髓中汲取到更多力量,他得撑下去、等到救世主来!
贵客舔干净指缝间的血浆与骨渣,这才注意到过分狂暴的进食也损伤了他的手指和牙齿。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吃饱喝足,正好眠。他将没吃完的驴肉推去墙角,自己挡在前头,心满意足地在满地血腥恶臭中睡着了。
当夜,救世主终于来了。
他睡得太死,梦里只有辉煌的万里军国,哪还听得到别的动静?直到一束清甜冷冽的甘泉喷上他的脸,他头脑还睡着,嘴巴与舌头已经迫不及待地醒来工作。
淡水的慰劳并不足以将他美醒,但不满足的愤怒足以让他睁开眼。贵客先回味了一会儿,才慢慢打量起四周——他竟然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准确地说,是冰天雪地与热带雨林的交汇处,嗯?
一个惊惶警惕的外国青年慢慢靠近,手里拿枪似的举着一根木棍,棍头还在滴水!水!对上他的眼神,这没卵用的怂包立刻又缩了一下,才小声道:“你吓到我了,先生。”
贵客笑了一下,毫无征兆地抬手一挥,想将他的木棍抢来。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也低估了这个瘦弱男人的敏捷。这愚蠢的救世主看上去很困惑,于是贵客更加愤怒了。
“你怎么才来?”他像蛇一样“嘶嘶”吼着,“你来得太迟了!冈村死了都是因为你!”
“因、因为我、我?”
“水!给我水!我要水!”
“先忍一忍吧,先生。”青年人反手用木棍一指他,贵客忽然浑身僵直,一丝都不能动弹了。
骗子!居心叵测!根本不是来救人的!只是为了攫取这伟大帝国的遗产!
“您的眼神看上去和那头死不瞑目的驴真像。”青年耸耸肩,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听着,我没空多照顾您,我们遭到了埋伏,我只能把您藏在我的皮箱里。”
他忘记吃驴眼了,贵客遗憾地想,以形补形,可以明目的。
“但我想您在这里不会受到太多欢迎。”青年有些尴尬,“我不知道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虽然已经用魔法帮您彻底清理干净了,我的朋友们,那些大型的……依然会将您看作不善的挑衅者。”
是凶猛的捕食者。贵客在心中冷冷地否认,并试图用眼神传递出这个意思。
“那些体型比较小的……恕我直言,神奇动物往往能够感知一个人的善与恶,您……呃……”青年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总之,我得将您藏起来,您能答应我绝不乱跑吗?”
贵客闲闲地闭起眼睛,他可没答应。等人一走,他就可以大荤吃完吃小荤,冈村的英灵护佑着他,等他养好身体,就可以找到出去的办法,重现帝国荣光!
趁这个功夫,他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年号。
青年就当他默认了,贵客感到自己宛如死尸般的身体悠悠漂浮起来,被青年妙手折叠后塞进一个石洞里,以一种极其复杂的姿势卡得死死的。哪怕他很快拿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也只能勉强动一动手指脚趾。
“强行挣脱可能会造成一些矬伤甚至骨折,但是不要紧,先生,巫师治这个很快的。如果遇到危险,不要有负担,不过我把您弄成这样,神奇动物想要吃到嘴里也难。”青年安抚地在石洞顶端拍了拍,又用小木棍一阵挥,险些冻僵的贵客立即感到一阵融融的暖风,手脚又有力气起来。
“顺便一提,我叫纽特·斯卡曼德,很高兴认识你。”
纽特·斯卡曼德快手快脚地检查了一遍箱子里的各个区域,尽量在不伤害小家伙们的情况下做了一些封锁。当他终于沿着爬梯回到外部世界时,不由感到一阵沮丧。
太热了,又热又潮,他像被卷进滚烫的热毛巾里,湿重的雨云像细藤上成熟的大葡萄,层层叠叠,一颗压着一颗,风只要再大些,就能将它整个儿吹落下来,将这片近乎干涸的大地重新灌得满溢。
如果在平时,他一定先回箱子里,高低给自己整个泡头咒再出门。但现在……纽特谨慎地环顾四周,扣紧了魔杖。
他被困在这里了,这个迷宫般的漆黑城市。打从救走笼子里的日本男人之后,他就发现他落入了“Alliance”的陷阱。他走不出去,幻影移形当然也不行,和此间无辜的受害者相比,总算他有吃有喝——箱子里的食物是以正常速度腐烂的。
当然,以这里的气候而言,他箱子里的食物才叫不正常。
纽特活动了一下手脚,拎起箱子,准备从藏身的废墟中脱身,继续寻找出路——或者敌人。但当他推开“门”,却发现天地间不知何时已经涨满了浓白的雾气。
一步之外,人畜不分。
这合理吗?纽特捞了一把白雾,看看又闻闻,什么都没观察出来。巫师不学气象学,他仅有的一些气象知识还是这些年游历世界靠经验得来的。在这片已经全然乱了套的大地上,显然是算不得数的。
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拍!
纽特吓得差点儿叫出来,条件发射似的加力紧握住箱子。“谁?”他的魔杖立刻对准了来人的方向,持杖手却悄悄地没有抬起来——这都是野外求生带来的血的教训,一个突然抬手的动作,足够猛兽发动袭击了。
“跟我走,斯卡曼德。”另一支魔杖拨散迷雾,露出西弗勒斯·斯内普那张令无数凤凰社同仁怀疑自己选择正道是不是误入歧途的可怕的脸,“我知道怎么出去。”
①冥王和冥后,老婆一开始是抢来的,后来看对眼了好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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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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