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哎哎——”盖尔忍不住尖叫,“你给我留点儿面子成不成啊,当着这么多人呢!就算以后——”
一头暴走的火龙顶在前面,斯内普暂时没功夫考虑盖尔的面子问题。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句话里有什么异样让他格外在意,可又揪不出来。
平心而论,纽特·斯卡曼德的箱子堪称井井有条。连接扶梯的操作间虽然拥挤不堪,但一些食物药物、常用器皿的摆放显然都是可着主人的习惯来的,为了方便大型动物通行,还尽可能留出了宽阔的无障碍通道。
至于给神奇动物设置的“生态园”部分,盖尔不懂,但多少能看出来,这和食物链、习性、季节、环境甚至纽特本人最常走的动线都有关。
只有这满坑满谷的笼子、玻璃水缸显得多余。它们塞满了每一个“原住民”触及不到的安全角落,有的条件不那么合适,就草草用一个魔咒先糊上。这简直像是新闻里的流浪猫狗救助站,纽特·斯卡曼德就是向社会发起募捐的热心大姨。
顾不上被几千几百双眼睛一起盯着,盖尔看得眼花缭乱。“这是啥?”她踢了踢脚边一只金丝笼子,顺便把笼底来不及清理的粑粑清走——没敢给人乱扔,找张报纸垫着搁在一边儿,“怎么看怎么都是普通的兔子。”
“就是普通的兔子。”一个人插话道——纽特·斯卡曼德先生,一下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就仿佛被打开了什么隐藏的开关,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浑身散发着名为“我,大师”的自信气场。
苏茜脸色苍白地跟在他身边,盖尔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了?”她反手脱下自己的外袍扔向纽特,“你偷龙的时候不是顺走我一件衣服吗?尽着我们家薅啊?”
“那个麻瓜从藏身地跑了出来。”纽特拿了衣服就去哄龙了,斯内普和她解释,“不知道斯卡曼德怎么藏的,总之他受了伤,看遗体形态,是肩膀脱臼,还扭伤一只脚。”
“魔鬼!”盖尔迫不及待地说,荣获一记白眼。
“那是什么骆驼还是驼兽的领地,很冷,按照留下的痕迹来看,他很幸运地在野兽到来之前、找到暗门跑了出去。斯卡曼德说他疯了,我看未必,因为他很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栖身。”
“?”
“斯卡曼德搞到一头马形水怪,还没来得及送回伦敦。”
“所以人是……喝水撑死的?淹死的?马形水怪不吃人吧?”
“他饿了。”斯内普叹了一口气,“那头火球龙,产地在南方,斯卡曼德为它布置了许多果树景观,但那是假的、不能吃的,龙也根本不吃,但是麻瓜不知道。”
“不对!”盖尔灵光一现,“纽特说火龙不吃人,甚至很烦人。”
“但如果那个人孜孜不倦地要抢它的食物。”斯内普终于将她带到了火球龙的面前,龙撅着屁股,鼻子上顶着盖尔的袍子,已经睡得冒鼻涕泡泡,火星一燎一溜窟窿,斯内普那件多少沾点盖尔气味的也没舍得扔,两只爪子搂着呢,“而你编外的女儿又是一头未成年的小龙,斯卡曼德说它还是个宝宝。”
“我原来那件呢?”盖尔从斯内普的话里嗅出一丝酸味,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被麻瓜撕了。”纽特抱着手臂欣赏小龙甜美的睡姿,“他好像认得你的衣服,这种行为或许可以称之为‘泄愤’。”
顺着三位巫师难以言喻的目光,盖尔看向角落里她一直以为是某种生物垃圾的东西——一堆白花花的灰山,山里还有骨头碎片。这不一看就是铲出来的屎吗?还带猫砂……龙砂的那种。
不是吗?
盖尔狐疑地看了苏茜一眼,收到后者肯定的眼神。
“是我先发现他的,纳什小姐。”苏茜一脸想吐的表情,“刚下来的时候很乱,这位小叔子先生忙着收拾,我闻到一股味儿,一掀开那帘子,我就看到一个、一个———”
“一具已经完全碳化的焦尸。”纽特叹息。
“这孩子真适合干殡葬业。”盖尔啧啧称奇,总算把手从鼻子前面拿了下来,她近前两步,在灰山附近找到几片布料,那膨起的织花图案无疑正是她那件利休鼠色的小袖,变黑之后懒得变回来,穿一次就送龙了,“我后悔了,不如让它跟我回去吧?”
“做什么?!”纽特警觉。
“英国人通常情况下不会选择火化。”斯内普冷淡地打消她的构想。
“可惜!”盖尔大声道,“它这样或许更适合跟着我,你觉得呢,纽特?”
“我不觉得。”纽特彬彬有礼地说,“这孩子应该回到它自己的族群里,接受社会化的训练与成长,过度依赖母亲是不对的,无论它的母亲是人还是龙。事实上,您用衣服来缓解它的依赖与焦虑是非常正确———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我哪有空亲自陪它啊……”盖尔一时尴尬,心虚得都不敢看斯内普一眼,虽然她证明了她没有更偏心一条能帮得上忙的火龙,但……这无疑是在她的“冷酷受害者名单”上再添新人……新龙。
“您也不用太愧疚了。”纽特善解人意地完全会错了意,“龙刚破壳时虹膜是闭合的,这孩子只认得您的气味。”
“你想多了,她完全没有。”斯内普冷笑。迎着纽特单纯又困惑的目光,盖尔尴尬得只能呵呵干笑。
“或许您可以给它起一个名字,罗马尼亚的龙都有名字。”纽特展现出了一位乱世中的赫奇帕奇超凡的豁达——反正麻瓜已经死了。
“呃……哈利·波特给他的龙起名叫啥来着?有什么含义吗?是个典故?”盖尔拐了拐斯内普。
“波特有龙?”斯内普一愣,他死之后他们剥夺了马尔福的人权吗?
“有啊,就是和那个大个儿一起偷偷养的,叫什么来着,海、海——”
“——海格。”这里又有海格什么事儿?
“哦对对,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呃,我的意思是说,一年级。”
他毫不掩饰的震惊表情也吓到了她。
“怎么你们不是那种……表面上放养,但是暗地里观察、掌握学校一切动向的么?”
“或许邓布利多是这样,但我不是。我才懒得管。”
看看、看看,这自豪个什么劲、又傲娇个什么劲呢?盖尔被他气笑了,她摇了摇头,最后瞥了那堆灰烬一眼。
“你可以走了,纽特。”
盖尔一冒头就见到了齐刷刷指向她的几十根魔杖,这也是为何她坚持要走在前面。她安抚似的地摆了摆手,这才发出了珍贵的“通关文牒”。
“苏茜。”索性一客不犯二主,“带二位正义的朋友出去。”
“谁说我要走了?”斯内普反问,一点儿动身的意思都没有。
可我要走,纽特卑微地想。他需要吸一些毛绒绒来治愈自己,他要拜访每一位朋友的领地,和它们从山坡上“骨碌碌”滚下来,这样或许他能够忘记这几天的恐怖经历。毕竟他独力保护一箱子小动物外加一个麻瓜时,不得不坚强,现在有了更强大的外援,先前被刻意忽略的感受便铺天盖地地反噬而来。
夜色深沉,纽特轻悄地走过甲板,来到船艏。脚下是波光摇曳的海面,与远方漆黑如墨的国度相比,大海在熠熠星光的映照下像一块澄透的宝石。他们足足花了一天一夜,才勉强脱离“环岛风暴圈”的肆虐,麻瓜游轮平静下来,安宁地在海洋女神的怀抱中摇曳。
但是纽特睡不着。
他曾经深入过蛮荒的南印度洋,也去过极地,在左右阵列、犬牙交错的巨大冰山间航行——巫师没有环球旅游业,他免不了要依靠艺高人胆大的麻瓜水手。见识过德雷克海峡的“魔鬼西风”,就不会把这些近岸的风浪放在眼里。
纽特望向东方,天际是一线漆黑。见惯了那种笼统一色、扎扎实实、令人挣不脱又逃不走的黑暗,他现在看天看海,看一切都觉得清浅明媚得可爱,哪怕是正乘着夜色。
一阵细微的响动从身后高处响起,他下意识去看,立时浑身一僵。
斯内普也没睡。他正倚着二楼甲板的栏杆,也在望向东方。好得很,纽特心想,现在他该睡了。他要尽可能轻缓地挪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第一步就是要自然地回过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但是……纽特想起令自己彻夜难眠的事,无论如何还是很在意——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只关心小动物。
纽特·斯卡曼德拎着两瓶朗姆酒找上他的时候,斯内普几乎以为自己长出了牛角。他沉默地接过,沉默地喝了几口,然后摸了摸头顶。
没有角,是因为还不够醉吗?
“说吧!”他说,把纽特·斯卡曼德逼得主动找什么人,看起来是个大问题。
纽特张了张嘴。要知道不是每个国家都乐意有一位英国巫师“撵得神奇动物来回跑”,特别是一些小国乃至部落。所以这些年他虽然进步缓慢,但还是进步了的——越是严峻的话题越不能开门见山,要委婉地、迂回地说,还要在酒里说。
“你是黑巫师吗,斯内普先生?”神奇动物学家满嘴酒气,但严肃地问。
“……”斯内普把酒瓶放下了。
“我只是个做过好事的坏人。”他说,“无论我做多少好事。”
怎么还上升到道德评判了,纽特晃了晃脑袋,又问:“那邓布利多呢?我想他是好人。”
斯内普短暂地沉默了一小会儿,脸上露出一种恶心的神情。“他当然。”他不情不愿地说。
“那他怎么会去……会去当……呃……”纽特胡言乱语了一会儿,看上去也搞不清那俩人到底谁是火、谁是锅。
“你喜欢吃面包吗?”
“啊?”
“加鸡蛋还是加牛奶?”
“啊?可是……我就不能都加吗?不然不好吃啊!”
“有一天邓布利多想吃面包,碰到了格林德沃也想吃面包。格林德沃喜欢吃加鸡蛋的,邓布利多觉得那听上去不赖。他们找了一些面粉,还有其他原材料……”斯内普发现,酒精的确能够放大人的一切行为,他的思维更活跃、说话也更密。他想起盖尔有一次想吃面,还是吃饼?总之忙活得满头大汗也做不成,他这才知道原来面粉还有三种区别。后来……她折腾出了面粉转换咒,通过给面粉的什么……分子结构,变形,最后终于成功吃上了饼。
然后他家一连三个周午饭都是各式各样的面食,还给在霍格沃茨的利芙寄了一大盒——因为用来做实验的各阶段面粉:干粉、面团、饼胚……实在太多了。
“然后呢?”纽特连连追问。
“然后他做一半不想吃了,决定推倒重来,加牛奶。”斯内普厌烦地说。
纽特:“…………嗝。”
“你平常都是这么教育利芙的吗?”纽特大着舌头说,拼命搅动枯锈的大脑。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不用想就会明白的。”
纽特:“…………嗝。”
“再打嗝你就下去。”
“哎哎——”纽特说到一半连忙闭紧嘴,仿佛要生吞下一个鸡蛋,好半天才咽下去,“……所以‘面包’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谁知道他们十七八岁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夜风清凉,他望着粼粼的水波,也开始试着回想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你呢,你当时在想什么?”
纽特很久都不说话,斯内普愣了愣,转头看见醉汉满脸官司。噢,好像是闹得不太愉快来着,他想。
“你呢,斯内普先生?”纽特嘟囔着问。他跟其他男巫不一样,这一点纽特自小就知道,十七八岁的普通男巫会有怎样的雄心壮志,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十七八岁的他想和喜欢的女孩一起给蒲绒绒梳毛,现在他还是很喜欢给蒲绒绒梳毛。
然后纽特就发现斯内普先生也不说话了。如果他此时此刻手里有面镜子,就会发现两人的表情惊人的相似。
“大概……”良久,斯内普才回答了他的问题,“就是规整这个世界……之类的吧?十七八岁的男巫总是偏执又激进,他们总觉得真理站在自己这边,新的秩序,新的世道……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纽特根本就不能理解,他只是在胡乱点头。而且他真的怀疑,邓布利多的“误入歧途”是不是也有斯内普一份,他怎么那么懂啊?他看上去真的和什么黑暗组织混过,而且失去过。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斯内普抽出了魔杖。
“干什么!”纽特大喊起来,声音在寂寥的夜风里远远传了开去。
“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斯内普(自以为)冷静地说,“盖尔希望你能为凤凰社带去内乱,好给她拖延更多的时间。”
“你别告诉我啊!”纽特捂脸。
“所以我要清除你的记忆。”
“反正你都要消除我记忆了!”纽特豪放地一伸手,好险没站稳,“谈谈纳什小姐吧!”
“我为什么要对着另一个男巫谈论我的妻子。”
“那你都要消除我的记忆了!”
也是。斯内普慢慢放下魔杖。“盖尔……她是个做了坏事的好人。”他低声说。
纽特眨眨眼:“然后呢?就没了?”
“还要说什么?”斯内普有些困惑,或许只是困。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纽特冲着大海吆喝,“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转过头来,望着斯内普,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静:“您之前去新加坡去香港,都是用门钥匙的吧?为什么我们现在要乘船?”
斯内普不说话,因为他的确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巫师世界只有一个地方不能用门钥匙,是囚禁格林德沃的纽蒙迦德堡塔楼……一个空前绝后的防护咒,困住了从世界各地赶回、自风暴中逃生又成功登陆的仅剩的几万侨民,还会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白巫师隔绝在外。
“如果她不这么做,她的同胞就会遭受同样的苦难。”斯内普顿了顿,“或许还要更深重。”
纽特一愣,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纳什小姐是个……先知啊?”他小心地问。如果这样的话,那倒是……勉勉强强情有可原。据说先知的历史与巫师同长,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在巫师组织起来与巨人、妖精开战之前,在淳朴的人性不足以滋养出黑魔法之前,在麻瓜一神教星火将燃之前,为原始巫师社会造成困扰的,就是一位又一位为了模糊的预见而发大疯的先知。后来这种“失忆式预言”,又何尝不是先知血脉的一种自我保护呢?
“格林德沃是。”斯内普毫无负担地把这一位卖了。
“您……不会是想要误导我,是格林德沃欺骗了纳什小姐吧?她其实是无辜的受害者?”纽特试探性地问,觉得自己智商见涨,好酒!
“什么?”斯内普一愣,随即失笑,“不,她当然不是,她……”
他想起分别前,两人一起坐在侨民集中安置点她办公室的屋顶上发呆。入目都是很简陋的平板房,一直连到远处的山脚下,看上去规模很大,很壮观,其实连遮风挡雨都做不到。所有的物资都依靠外界供应,但海上行船的人最迷信,侨民又是被暴动与起义赶上船的,手里的细软早在通过“环岛风暴带”时就被船员榨取干净了,运人船恨不得让难民自己游回去,运货船无利可图,根本就不来。
只消几个月,归来的侨民也会像原住民一样,走上人性泯灭的绝路。
可盖尔似乎并不打算走这条老路。毕竟“横滨糖果”——既是安全锁,也是蕴含着毒菌的潘多拉魔盒——她不能保证每个侨民都吃过。
那天的晚霞很美,像……像那头被他取名为“Stay”的中国火球龙,在灾后的大地上畅快喷出的烈焰。红霞从山的背后烧过来,几乎是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压过蚂蚁窝般的侨民安置点。不祥,当然不祥,连天象都充满了不祥。
“我从来没去过南京。”盖尔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只知道那里有一座纪念馆。”
“噢。”他干巴巴地回应,他连‘Nanjing’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得写下来才行。
“不知道那里不建纪念馆会建什么。”她平静地说,“那里有面墙,墙上刻满了名字,那是中国人的哭墙……”
他想说我们努努力或许会看到那一天,但这种话已然苍白无力到了某种可笑的程度。于是斯内普只是摸了摸盖尔的头,“西园寺直子”的假耳朵被晚风吹得冰凉,在近四十度的天气里,可不是个好征兆。
“我希望那就是一面普普通通民居的外墙——当然,如果它建在主干道上,那就当我没说。”盖尔笑起来,“顶好要刷上白漆,及人高的地方要留出花砖和槟榔眼,墙顶上插着碎玻璃防小偷。行人经过的时候,隔墙看见院里一盆盆的花,花盆旁有水井,有主人家的雨靴,大铁盆里全是雪白的洗衣粉泡沫,斜插着搓衣板,小板凳上搭着一双褪色的胶皮手套,得是红的……墙外的马路边栽着银杏,叶子落了一地,白果也落了,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踩上去,电视剧上说特别恶心,特别臭,我没见过……”
“落叶时什么花还开着?”斯内普故意问,他不想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
盖尔抬起魔杖来写字,在红云的映衬下,白而纤细的字迹一点点延伸开。
应怜故园菊,遥傍战场开。
“我是看不到了。”她望着那行字迹缓缓消散在风里,“或许你努努力好好活,还能替我去看一眼,回来……”她顿了顿,不说了。
斯内普记得当时自己有多生气。他冷笑着说:“回来告诉你坟前?我可去不了阿兹卡班!”
“啊……”盖尔搂着他的胳膊摇了摇,“你怎么这么刻板?随便找个地方,不找也行,没准我再次重生成家门口的小鸟,跟着你飞来飞去,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被这句话气得勃然大怒。但这愤怒不过是个拙劣的大泡泡,里面盛满了他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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