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柾国把水瓶搁在茶几上，电子钟显示18:47。他起身走到大门口，目光扫过街上的车流，却在瞥见行人时迅速别过头。
会客厅的皮革沙发被暑气腌渍出粘稠的吻，每次动作都像撕开一块融化的糖。金属扣烫在后腰的触感，像赤脚踩进正午的沥青。他重重坐回去，狠狠闭上眼，烦躁在胸口翻涌。
过去三周像一场未曾预料的梦。他还记得那份通告带来的兴奋：六月综合排名第一的练习生可以去洛杉矶的Movement Lifestyle学习。
真的成为第一的那天，他几乎想学电影里的角色开瓶香槟，冲到阳台上向全世界宣告——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爸妈是焦虑并骄傲的，最让田柾国记忆深刻的不是别的，而是他们的沉默。
妈妈紧紧握着手机，有没有想透过屏幕摸摸他的脸？
爸爸离得有些远，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要和别人好好相处，有问题就问老师，要学会交流…”
人生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落地洛杉矶——天使之城，嘻哈的圣地，自由的空气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甜味。从机场到酒店，他一路抱着包，没等安顿好就直奔舞蹈室，然后，遇见了承铉哥。
教舞时申承铉习惯用指节叩地砖打拍子，骨节与木质地相撞的脆响混着哼唱。
当田柾国加练到脱力，撞见这人跪在角落改歌单，屏幕蓝光里他的神态永远平稳。看到田柾国，会对他笑一下，问：“柾国，还好吗？”
窗外的洛杉矶永远在下雨，他的卫衣帽绳随着鼠标点击轻轻摇晃，晃出弧线，像锚定惊涛的船缆。
最初的那些日子，田柾国记得他总是不自觉用目光追逐申承铉。
少年把自己缩成练习室墙角的影子，像在等对方转身时掀起微弱的气流，像蒲公英等待经过的风。
田柾国开始数地砖花纹时，电梯间传来运动鞋摩擦地毡的闷响。
来人的卫衣兜帽笼着半张脸，挎包带子滑到肘弯，手机蓝光映着下巴，蹭着地毯进来。
“哥你下班了？”田柾国叫住他。
申承铉浑身蒸腾着舞蹈室的余温，脸还泛着潮红："柾国？啊，我刚下班。"他甩甩头仿佛要抖落倦意，"孙老师呢？”
"说我可以自己觅食。"少年踢了踢墙角根本不存在的石子。
"觅食？"申承铉轻笑着，“你想去哪个森林啊？”
“我... 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那样的话，我正好要去超市进货，要不要陪哥去？"申承铉一手搂过田柾国肩膀，拍着他的胳膊，"他们家还有热狗和披萨。”
田柾国往申承铉那里靠了靠。“好。”
虽然申承铉和他遇见过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但他还是有些没法想像申承铉的私生活，比如他开的什么车，车里堆着什么东西。
申承铉的吉普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气味比田柾国想象的更复杂。松节油与冷披萨在空调风里厮杀，最终融合成某种令人安心的阴冷气息。
深绿色铁皮怪兽打着哈欠，后座盘踞着电缆编织的巢穴。田柾国隐约看出是某种混音设备。
“哥你有专业的混音设备啊？”
“我姐的。”申承铉转动钥匙时，仪表盘亮起一串幽蓝的瞳孔。
田柾国没有问申承铉神秘的姐姐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后座。
申承铉开车特别稳当，也很快。田柾国第三次调整副驾驶安全带时，旧吉普正在啃噬第六街大桥的减速带。
夕阳还没有下山，洛杉矶的黄昏正在溶解大桥的钢筋骨骼。安全带的金属卡扣正衔住一束熔金般的光，在虎口烫出细小的光斑。
少年蜷起的膝盖抵住储物箱，皮革表面蒸腾着白昼最后的余温。
挡风玻璃上淤积的暮色就震颤着漫过田柾国的睫毛，让他眯上眼。
“储物箱里面有个墨镜，要戴吗？”申承铉突然说。
田柾国打开储物箱，里面有一个盒子，躺着十多枚褪色的街舞比赛徽章和一个墨镜。
"别碰那些徽章。"申承铉用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有诅咒。"
“有诅咒为什么还放在这里？”田柾国拿起了一枚徽章。
“如果有讨厌的小孩坐在副驾驶，我就把这个盒子放在那里让他去找墨镜，那个小孩翻完这个盒子后走路会同手同脚。”
田柾国撇了撇嘴。
"不尊重师长啊。”
少年盯着仪表盘上跳动的橘色灯光："哥不是最不看重这些的美国人吗？"他把"最"字咬得清脆，像咬开一颗青苹果。
"但你在意啊。"申承铉的拇指无意识摩挲方向盘缝线，"不然改叫申老师？”
"承铉？"田柾国被自己的大胆烫红了耳尖，却装作在研究后视镜里洛杉矶的灯火正在苏醒。
申承铉的右手离开方向盘，带着车载香薰的雪松气息。他手掌罩住少年发旋的力度，像给炸毛的猫顺毛时掌握的分寸。"叫顺口了可改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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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车金属网格硌着掌心纹路时，田柾国才知道申承铉说过的，"进货"的实指。
申承铉的购物车正载着十二升装的橄榄油，希腊进口黑橄榄在透明罐里堆成微型陨石坑，羊奶酪像月球表面般坑洼的切面泛着珍珠光泽。
田柾国还知道了承铉哥父母的生意，是一家地中海风格的小菜馆。
"别觉得过量了，他们每周要消耗三桶这种哈里萨辣酱。"申承铉用膝盖顶开冷藏柜，搬出裹着冰霜的柠檬汁集装箱。
田柾国数着第十七个锡纸奶酪轮："一直都是哥采购？"
"大概十四岁开始帮忙。"申承铉用鞋尖调整推车方向，"当时还会偷偷塞两包糖。"
少年盯着冷柜反光里的倒影："真羡慕这种..."他咽下"自由"二字。
"咳，要不别出道了？留在洛杉矶给我父母打工。"
"或者你来首尔当练习生。"
推车压过地砖缝隙。申承铉声音闷在金属网格里：“很... 新颖的一个主意。”
“不是我想出来的。”田柾国语速很快，“但是我也觉得哥很有潜力。”
“柾国，你要知道你回韩国之后我们还是朋友，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田柾国懂他的意思了，但是真情实感被换样否定，感觉又是那么微妙。
四周的训练期像被按下快进键的卡带，此刻正从推车滚轮与地板的摩擦声中流逝。他故意放慢脚步，让货架间吹来的冷冻披萨风多停留两秒在鼻尖。
冰柜持续喷出的白雾中，田柾国看到冷柜上的倒影裂成两半——申承铉已经推车走到五米开外，超市顶灯在他发梢镀着淡金色光晕。
“柾国，跟上。”申承铉回头叫他。
田柾国没有反应。
"田柾国！"申承铉的尾音被突然涌来的人潮切断。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攥着试吃杯的老夫妇、尖叫追逐的孩童组成流动的墙，田柾国看见申承铉的卫衣帽尖忽隐忽现。
玻璃映出少年迈开的脚步，运动鞋在地面拖出短促的吱呀，钻过货架。
田柾国记得当时申承铉牵着他的胳膊，对他说‘不要把自己弄丢了，除非你藏了一个你精通英语的大惊喜’。
结账通道的传送带吐出他们的战利品。能带到飞机上的零食被申承铉塞进他的背包，拉链齿咬住包装袋的哗啦声，像倒计时的磨牙。
露天餐区的塑胶桌椅还带着午后的余温。焦褐色的烤鸡翅在落日里渗出琥珀色蜜汁，披萨加了厚厚一层的肉片和芝士，热狗面包夹层溢出的肉汁将纸盘洇出油渍...
申承铉咬开辣酱包装的动作，让田柾国想起初见时练习室镜前他旋开矿泉水瓶的弧度。他为什么永远不用担心东西会撒出来？
少年把吸管咬成扁平的椭圆，希望某些心事折也能叠成这般严丝合缝的角度。
送他回酒店时吉普车像艘深绿色的潜水艇沉入洛杉矶夜色的海沟。仪表盘荧光在申承铉腕表表面游弋，里程数跳动的节奏恰好吻合田柾国咬碎口香糖的频率。田柾国把额头抵在闷热的车窗，看路灯在玻璃上拖曳出流星般的尾迹。
口香糖的草莓香精在舌尖爆裂的甜，与申承铉那句"下周我送你到机场"的涩在喉间拉锯。
申承铉车载电台放着七十年代的爵士乐，萨克斯缠绕着轮胎碾过砂砾的声响。
多年后放送局天台的深夜，草莓味在齿间复苏的瞬间，田柾国总会错觉听见旧吉普的引擎震颤——那辆深绿色铁皮兽走过的洛杉矶黄昏，至今仍在记忆里喷涌着松节油与海盐的气浪。
下章下半部分可以跳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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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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