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边缘,介于幽冥与现世的模糊地带,是连忘川河水都流淌得格外迟缓的寂静之处。这里没有阳光,只有永恒的、仿佛凝结了的昏昧。两道身影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相对而立,如同两座冰冷的石碑。
寂静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彼此的对峙之间。危月燕看着太子长琴,他并非懵懂无知的后来者,而是同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亲眼见证过那场终局的幸存者。他甚至比她更清楚某些细节——他当时就在那片毁灭的战场上,而非像她一样,被远远隔绝在娲皇宫的庇护之下。这份共同的、浸透鲜血的记忆,让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空气中只余下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沉寂,唯有忘川水偶尔拍岸的粘稠声响,像是无奈的低语。
这份“知情”,让谈判省去了许多无谓的试探,也使得氛围更加冰冷。
“你的筹码。”长琴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锐利,他清楚眼前这位公主的困境,也洞悉她的软肋——娲皇宫是庇护所,却非她可以随意挥动的利刃;弟妹们是责任,而非助力。她必须独自为所有人,谋一条最稳妥,哪怕需要自我献祭的生路。
危月燕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虚空中划过,带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能扭曲光线的涟漪。“我能触及时间,”她陈述道,语气没有任何自得,只有一种物尽其用的冷静,“我的血脉,兼具太阴的恒定与太阳的炽烈,在时空的夹缝中,比任何存在都更容易找到锚点。” 她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也最大胆的筹码,“必要时,我能通过……某些渠道,借来东皇钟一用。”
长琴瞬间了然,上清通天与东皇太一那点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但东皇钟的归宿本身就足以说明太多问题。这个筹码足够重,也足够危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的玉笛上摩挲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作。
长琴的优势在于自身强横的战力,以及……与化身平心娘娘、坐镇地府的后土祖巫那一份香火情。虽然后土娘娘受限于天道,只能保地府无虞,无法直接干预外界纷争,但这仍是一张重要的底牌。
危月燕没有立刻回答。谈判的本身本身就是博弈。她需要长琴的力量与在地府的便利,但又绝不能将所有的底牌
“代价。”长琴言简意赅。
“地府轮回,予我妹妹们一个转世的‘可能’。”危月燕的要求同样直接,她没有为陆压争取什么。她是三足金乌,她的彻底消亡,意味着世间再无新的太阳可能诞生,唯一的纯血金乌陆压,将成为天道必须保全的存在,再无替代品。而她的妹妹们,那些安静的、循规蹈矩的玉兔,只要足够顺从,天道会容许她们活下去。她所求的,只是一个万一时的退路。
协议在冰冷的算计中达成,没有纸帛,没有誓言,只有彼此对残存亲族的责任与对未来的恐惧作为束缚,将两个本该不死不休的仇敌暂时捆绑。
另一边,长琴并未立刻离开。他来到了地府最深处,那里,平心娘娘的身影仿佛与整个轮回之地融为一体,慈悲而漠然。
“娘娘。”长琴躬身行礼。
平心娘娘缓缓睁开眼,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落在他身上:“决定了?”
“是。”长琴低声道,“此去,或再无归期。
平心娘娘沉默片刻,轻轻一叹:“巫族气运已衰,强求无益。地府,可为你等留一隅安息之地,再多……便是逆天而行了。”这是她作为平心,所能给予的极限。
“长琴明白。”他再次行礼,姿态恭敬,却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谢娘娘多年庇佑之情。”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幽冥雾气中显得有些孤寂。
……
在那被选定为逆转之地的、地府与现世夹缝的极端虚无之处,危月燕动了。
她立于那片连光线和概念都被吞噬的裂隙之前,周身原本内敛的月华与潜藏的太阳气息开始不受控制地沸腾、外溢。她的身形,不再是实体,而是化作了能量的漩涡。燃烧开始了。她燃尽自己作为三足金乌和太阴之女最根本的本源,自她诞生以来,太阳星普照万物、太阴星安定黑夜所积累于她身的、那份微薄却不容置疑的天地功德!
银蓝色的月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黯淡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而金红色的太阳精粹则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涌现,两者并非融合,而是疯狂地交织、对冲、湮灭!这过程带来的是极致的痛苦,是存在根基被寸寸撕裂的酷刑,但危月燕的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决然。刺目到无法形容的光芒从她“体内”爆发,如同超新星最后的闪耀,带着毁灭与新生的双重意味,狠狠撞向那亘古以来便坚固无比的时空壁垒!她在用自己的一切——过去的存在、唯一的血脉、天地认可的功德——作为最疯狂的赌注,去博取那逆流而上、改变命运的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与此同时,太子长琴立于地府核心,承受着另一种代价。地府最核心的轮回盘边缘,太子长琴独立于肆虐的能量乱流之外,闭着双眼,却并非休息。他正在承受着另一种形式的、更为漫长的献祭。他献出的不是充满痛苦回忆的过往,而是本应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他将自己未来无尽岁月中的每一种可能性、道途的每一次攀升与感悟、乃至作为天命乐神与战神本应享有的一切荣耀、权柄与悠长寿命,尽数剥离,如同剥离自身的血肉与骨骼,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地府那吞噬一切、审判罪孽的业火之中。
那业火无声地燃烧,颜色变幻不定,映照着他平静却苍白的脸。火焰贪婪地榨取着他“未来”的每一丝光彩、每一种潜力,将其转化为一股磅礴而悲凉的力量。这股力量跨越了空间的限制,强行灌注到危月燕以自毁方式撕开的那条不稳定通道上,如同为一座即将崩塌的桥梁注入强韧的支撑。他的未来在坍缩,在消失,化为支撑她回归过去的、染着血色的养料与基石。这是一种无声的湮灭,比□□的毁灭更加彻底。
这一切,并未完全瞒天过海。
遥远的娲皇宫内,月桂清冷,幽香浮动。四位年幼的十二月公主原本正在嬉戏,或是安静地梳理着柔软的绒毛。忽然,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澄澈的眼眸中溢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周身原本平稳流转的、与太阴星共鸣的清冷月华,此刻竟不受控制地紊乱、闪烁,仿佛感受到了血脉源头正在经历的、剥离存在的极致痛苦。一种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失去重要之物的巨大恐慌,让她们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发出细微而不安的呜咽。
与此同时,东方汤谷,扶桑神木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栖息于最高枝桠上的陆压猛地从浅眠中惊醒,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竖瞳。一股没由来的、仿佛要被整个天地抛弃的巨大惊骇狠狠攫住了他年轻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茫然四顾,锐利的目光扫过空寂的汤谷和下方永恒燃烧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金色树冠,只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宁静。他不知这恐慌从何而来,只觉得心口闷得发慌,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上清境禹余天,仙云缭绕,大道希声。云床之上通天教主似有所感,望向虚空某处,眉头微蹙,最终却只是默然不语。他隐约感知到那个月乌的疯狂举动。圣人无私,太上忘情,本不应动念,但他一念之间,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东皇太一,本该按住东皇钟的指尖一顿。
同一时间娲皇宫内,女娲圣人垂眸静坐,指尖一缕造化之气悄然流转,无声无息地抚平了因逆流而躁动的一部分天道反噬。她默许了这场豪赌,不仅是为了庇护座下那些妖皇遗脉,尽一份当年东皇托孤的承诺,或许也是为了弥补当年眼睁睁看着兄长伏羲陨落、自身却受天道制约无能为力的那份深藏于圣心深处的遗憾。
在那场席卷天地、无人能真正幸免、连圣人也身不由己的大劫中,失去至亲至爱、留下无尽憾恨的,又岂止是危月燕与长琴两个。
危月燕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已遥不可及、承载着她所有牵挂与责任的“现在”——娲皇宫的清冷月桂,汤谷的灼热扶桑,弟妹们不安的面容……所有景象在她决然的眼中一闪而逝。没有犹豫,没有留恋,她的身影,连同那尚未完全熄灭的燃烧之光,决绝地没入那片混乱狂暴、足以撕碎一切物质与灵魂的时空涡流,如同飞蛾扑向最终的火焰,又像是水滴义无反顾地归于瀚海,再无痕迹。
与此同时,独立于幽冥深处、业火之畔的太子长琴,清晰地感受着自身“未来”被彻底抽空后带来的、深入骨髓与神魂的虚无与钝痛。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空白,是前路已断的绝对沉寂。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将所有情绪封存在心底。
赌局已开,棋子落下。命运的洪流被这两个绝望的疯子,撬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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