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苔或许从林栖的表现上预感到了什么,他恍如发了高烧神志不清般提问:“我知道,我是一只替罪羊,但你们大族里,少爷受罚,你算我的贴身小厮,也要一起受罚吗?”
其实他们今天这样蹲在地上,不论是谈话的方式,还是谈话的内容,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主仆的关系。
林栖向来从骨子里不把自己当奴仆看待,林雪苔又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一个少爷,两人此刻,或许更像一对儿年龄相仿的玩伴,蹲在地上猜石子,斗蛐蛐。
林栖见他这个惶恐的样子,其实很不明白林雪苔的感情。
他本人没有在民间生活过,自出生起就在林府的深宅里,即使是家生奴仆的身份,老爷也让他们打小读书知礼,说一室旧屋,要不了这么多人伺候。
一起读书的童子很多,在林栖的记忆里,人人都很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甚至比着学,想在老爷每年回家时卖个好,拔得头筹。
他们一起长大,彼此间维持着书里所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联系,所以此刻林栖望向林雪苔的眼睛,不是很能懂,他眼里的感情。
如果说,那会儿林雪苔说要把他放回姑苏是一时不愤的情绪之词,他不明白,为什么林雪苔不恐惧自己要受惩罚,而那么恐惧他跟着受罚。
林栖决定再下一剂猛药。
“少爷,你错啦,要受惩罚的,从来只有我一个啊。”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开在林雪苔的脑子里,他抿了抿嘴唇,一手揩掉流出来的鼻涕和鼻尖上的汗,很认真地问林栖:“你是说笑的,对吧?”
林栖笑不出来,犹豫再三,低下头看自己的靴帮,“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是老爷的孩子,你无依无靠,所以他们弄死你最简单;因为你是大小姐的亲弟弟,所以老太太不能让你死!”林栖压低嗓音怒吼,那样子,又像是不顾一切头脑发热的林雪苔,“所以,死的只能是我了!”
林雪苔两个袖子捂在脸上,盖住耳朵,闭上眼睛低下头,嘴里囔囔;“我不听我不听……”
就好像小时候听鬼故事,只要捂住耳朵,嘴巴里发出声响,就能彻底盖住讲故事的人的声音。
.
“快,叫张大夫来。”
“姑娘——”
雪雁惨痛的呼声很长,轻易凿透木墙,钻进隔壁房间林雪苔肿涨的脑袋里。
他并没有睡着,肢体像用木钉锤在地上,一群蚂蚁汇成的黑流由掌根钻入血里,猛然冲向麻痹的心脏。
全身从头到脚的每一块肉,都在皮肤上下被蚁群爬过。
林雪苔麻木地翻了个身,袖子轻轻搭在头上。
他来到林家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要和一群在他身体里颤抖麻木的蚁群一起睡着。
而每晚都要伴随丫鬟们的呼叫,在门外走来走去,急匆匆的脚步声,起先他们是为了林如海,现在是为了林黛玉。
甚至这些声音追随到船上,在宽阔的江面上,拍打的波涛里,它们随风隐没,又偷偷藏进铜钹里,等到他挣扎着入睡时,突然被两只手炸出来,撼天动地。
每当这个时候,一股无处施展的愤怒,让他无端保持住这样身心受挫的清醒。
和姑苏城里大多数家庭一样,胡家人口简单,有胡氏夫妻一对,孩子三个,有房四间。
经营面阔一间,进深两间的米肆过活,米肆月净收八两到十三两之间,租金四两,养鸡十到二十只,鸭五到十只,大鹅两只,拉磨磨粮的驴子一头。
要说不同,一是胡家夫妻两个是早年北边逃难定居来的,因此在姑苏城里没有亲戚,二是他们交到了一个府学廪膳生员为友,因为老家是山东的,同乡。
林雪苔也跟街里的小孩儿一样,从小帮家里干点活儿,到年龄了上学,下学后帮爹娘带带弟弟妹妹,家家都是这样,大人们收工了,他们大孩子才聚到一起尽兴地玩。
虽然孩提间也会跟着家里大人学舌,暗暗指向胡家女人的隐秘过往,但林雪苔并没有太在意,他和爹娘一样,对眼前的生活非常满意,也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对长大充满期待。
他不喜欢动太多脑筋,不喜欢去思考那些让他会感到为难和难过的事情,所以当有穿着老爷们衣裳的人找进家门时,他打消了询问爹娘的念头,转头带着两个小的和邻居家小子汇合了。
两个月后,他娘带他坐上去扬州的船,一直到上船,他还是那么兴奋、激动,他畅想着新奇的点心和肉菜,好玩的钢圈和孙大圣的偶件儿,开船前还在和岸边的大弟小妹做最后一次保证——“大哥不会忘的,给你们带新玩意儿和糖,糖姑的头花?我记着呢!”
两个弟弟妹妹把手也扩成喇叭,对他喊:“大哥早些回来,莫忘了给我们带好吃的!”
“知道了——”
他太高兴太兴奋了,以至于看到他爹那张憨厚的脸上露出苦涩又勉强微笑的表情,并没太当回事儿。
他爹总是这个表情,他出门上学前嘱咐他走路不要着急是这样,下午看见他回家以后,自个儿说句去做饭啊,坐起来转身前还是这样。
有一种小心翼翼,生怕眼前的生活会突然碎掉,就连瘸腿在家掏驴粪也是甘之如饴的幸福模样。
林雪苔总体上来说是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虽然后来不乏有人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可怜他贫穷落后的出身,但他觉得,那时的自己是那样的幸福和快乐。
这种对生活易于满足的他,在面对偌大庄严的府邸,第一场情绪可能是自卑羞怯的,但理智情感回笼,他就是理直气壮的。
所以他不接受林如海这个父亲,也不要林黛玉这个姐姐,他只要自己的一家五口的小家。
这却再也不会是现实。
他先天的情感,让他无法责怪用力把他的手撇开的母亲,于是他不得不转移仇恨,恨林如海,怨林黛玉。
如果不是林如海,他母亲就不会把他送给别人,如果不是林黛玉,林如海就不会把他要来。
他恨啊,他怨。
可是——
如果不是他林雪苔,林栖根本就不用来做什么少爷的小厮,他会在姑苏和爹娘兄弟们过的好好的。
他害怕,他愧疚,他怨恨自己。
恰在这一刻,他成了自己林黛玉,林栖成了他自己。
“少爷”,林栖架起胳膊把林雪苔往起提靠在墙上,林雪苔闻声把头转向他,睁开黏糊糊的眼睛,发出一个鼻音,“嗯?”
窗外天色已经暗淡下来,灰蓝灰蓝,马夫正搬出草料出来,用钢叉哼哧哼哧把草垛子戳蓬松。
林雪苔看到林栖眉毛上有一个红包,像是虫蝇咬的。
两个人肚子都很饿了,林雪苔的咕噜咕噜直叫,林栖还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因为不习惯久蹲,扶起林雪苔,就在凳子上坐了,搬到小方桌这头,离林雪苔很近。
林雪苔瘫在地上发了会儿呆,眼睛鼻子又不争气,一个涌上水,一个酸的像泡菜花椒。
他想了想,低着头站起来,林栖眼睛追随着他,他走到窗口,脸往外面凑,看守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没交接好,没有人。
“那位…大叔”,林雪苔冲独有的一个马夫喊,“麻烦大叔……”
那头发花白的老头转过身,把钢叉往草垛子里一按,走过来说:“什么事儿?”
林雪苔嗓子又干又涩,肚子饿的痉挛抽搐,他提前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嗓子,道:“我瞧着,这已是府上饭点,能劳烦…您到前面,找个人说说……就说,林家表少爷已经,已经四天没吃饭了,能劳烦送点吃的过来……”
他声音虚弱的不像话,又挣扎着一截惨白的脖子,那个老头听完虽然骂了他几句,但还是背着手出了马厩院门。
看着马夫走远,林雪苔身上松下来,一头栽在窗户边的墙上,额头抵上冰凉的青砖,他一时什么都没再想,一时内心里又隐隐灼烧起来,在烧红的煤炭堆里,他滋滋冒出冰冷的汗。
林栖注意着他,心里因对死亡的恐惧更多,即使想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不能够。
“林栖——”林雪苔挣扎地叫他,膝盖一软,搓滑到墙根上跪倒。
“少爷”,林栖还是离开凳子上前来,弯下腰在一旁看他,因他自己浑身也像被阎王抽走了力气,并没有选择立即扶林雪苔起来。
“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林雪苔突然砰砰砸起自己的脑袋,“我去磕头,我去求老太太,我求长姐,我求老爷,我给太太跪下当脚踏子,当畜牲,求他们不要杀你。”
“少爷!”林栖两手向他肩膀上抓,抓住了又扣不满林雪苔肩膀上的骨肉,反而被他一带,手就空了。
林栖走到他右边,抬腿向他腰肚子上一踹,这一脚并不重,却因为林雪苔长久没有吃饭,肠子本来就痉挛不止,经一点动静立马痛的不行。
林栖看着林雪苔抱着肚子缩在地上,心里五味杂陈。
吸了吸鼻子,蹲下张张嘴,要说话,又看向窗外的夜色,回过头把手揣进怀里,一手抹上额头,抬头时又一路搓上嘴巴鼻子,热热的鼻息冲刷着冰凉的掌心,他想发出一声叹息,却发不出来,泪水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儿。
林栖不做奴仆很久了,往后也不会再做谁的奴仆。
但并不是说,他就能忽略现实套置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可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往往超越身份的界限,提醒着他,并非所有人,都那样高高在上,想套个枷在别人身上。
然而,不管临死前,他怎样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怎样去看开、感悟,他还是……那样的那样的……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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