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里一时静了下来。
午后暖阳斜斜照进来,将祖孙二人相偎的身影,淡淡映在窗上。她们的心事各在眉间,只默然相对,沉在一片静里。
外间忽然一阵清脆笑语,帘栊“哗啦”一响,王熙凤带着几个捧着锦匣的丫鬟进来,未语先笑:“哎哟,我来得正是时候!老祖宗这是在嘱咐林妹妹呢?”
她丹凤眼在黛玉面上一转,笑着对贾母道:“您放心,就凭林妹妹这通身的气派,往长公主府里一站,保管把那些世家千金都比下去。”
说话间,她已利落地指挥丫鬟们将锦匣一一打开:“老祖宗交代的差事,我可半点不敢怠慢。”
王熙凤取出一件乳白色云绫纱交领衫,映着光看去,衣料轻软如烟,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疏疏朗朗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雅致非常。
贾母伸手抚过,指尖传来一阵沁凉的触感:“这料子倒是难得,六月里穿着最是舒服。只是,这颜色未免太素净了些,年轻姑娘家……”
凤姐见贾母微微蹙眉,立即会意。
她从另一个锦匣里取出一条胭脂红织金罗裙,笑吟吟道:“老祖宗慧眼,单穿确实素净了些。您瞧,配上这条裙子可还相称?”
只见罗裙颜色鲜亮,似初绽的海棠,裙身用金线密密绣着云蝠纹样,在斜照的日光下,流光溢彩。
王熙凤将裙子与那件乳白色云绫纱衫并在一处,笑道:“这一素一艳,一淡一浓,正是时下最时兴的穿法。”
贾母细细端详着这套衣裳,先前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浮起欣慰的笑容:“这般搭配倒是极巧,素净中见明艳,既不失端庄,又合了玉儿这般年纪该有的鲜亮。”
贾母转头吩咐侍立一旁的鸳鸯:“去把我那个紫檀嵌玉匣取来。凤丫头既备好了衣裳,我这做外祖母的,少不得也要添些彩头。”
鸳鸯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来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匣。贾母亲自揭开匣盖,锦缎衬底上整齐摆着一套熠熠生辉的头面。
“这套赤金点翠头面,还是当年我出嫁时,太后赏赐的。”
贾母取出一支步摇,上面金丝累成的蝶翅薄如蝉翼,几乎透明,蝶身上铺满的点翠,如一汪活水,在日光下漾出深浅不一的波光。
王熙凤凑近细看,忍不住伸手轻触点翠的羽纹:“这点翠的蓝正衬林妹妹的眉眼,当真再合适不过。”
黛玉见这般阵仗,心下不安:“这太奢费了……”
贾母将步摇簪进黛玉鬓间,温声道:“长公主府上不比别处,虽说咱们家不兴那等暴发户的做派,但该有的体面却不能少。你是有福气的,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王熙凤笑着接口:“老祖宗说得是!要我说,林妹妹就是有大福气的人!抄经祈福本是常事,偏生妹妹的诚心就能上达天听,连太子殿下都沾了这份福泽,转危为安。如今长公主亲自下帖,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妹妹去了,只管大大方方的,长公主殿下慈爱,定是心里感念妹妹这份功劳呢。”
黛玉垂首,指尖轻轻抚过鬓边的步摇,心里却生出几分苦涩。
福气,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的境遇,想起这些年在贾府中虽得外祖母疼爱,却始终如履薄冰的日子。
这突如其来的福气,倒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黛玉回到潇湘馆时,日影已然西斜。
她才进院子,紫鹃便迎了上来,见她眉间带倦,又见身后几个小丫鬟捧着好些锦匣,忙上前搀扶,一面将黛玉引至窗下榻上坐了,一面吩咐人将锦匣轻放在临窗条案上。
待打发了小丫鬟出去,紫鹃这才回身,取来一盏温茶递到黛玉手中,悄声问道:“姑娘,老太太急着叫去,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怎么还赏下这许多东西?”
黛玉接过茶盏却不就饮,只将温热的瓷壁贴在指尖,半晌才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长公主下了帖子,邀我三日后去赏花。这些衣服首饰,都是外祖母赏下让我届时穿戴的。”
紫鹃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姑娘这般得脸,竟能得长公主青眼,忧的是那等贵人府邸,规矩多重,不知姑娘能否应付周全。
她心下牵挂,不由走近条案,将锦匣略略打开一瞧,只见里头衣裳首饰华贵非常,件件都不是寻常物事,只怕宫里赏出来的,也不过如此了。
“这样贵重的赏赐……”
紫鹃转身看向黛玉,迟疑道:“可见老太太对姑娘去长公主府这事儿,看得极重。”
黛玉闻言,只淡淡瞥了一眼那些锦匣,轻声道:“这般阵仗,倒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话音未落,忽听小丫鬟在帘外禀报:“姑娘,宝姑娘屋里的莺儿来了。”
黛玉与紫鹃俱是一怔。
黛玉前脚刚从贾母处回到潇湘馆,后脚宝钗屋里的丫鬟就到了门前,倒像掐着点儿来的。
黛玉心下微沉,长公主府的恩宠虽令人艳羡,却也将她推至人前,其间种种忧虑,她不愿让旁人,尤其是宝钗房中人窥见分毫,免得徒生是非,又添一层烦恼。
思及此,她抬手抿了抿鬓发,方才眉眼间的愁绪,瞬间便敛去了七八分。紫鹃更不迟疑,手脚利落地掩好锦匣,又将案上略作归置,见无不妥之处,方朝外应了一声:“快请进来。”
莺儿手里捧着个红漆食盒进来,脆生生道:“林姑娘安好。我们姑娘知道您近日抄经辛苦,费心费神,特让我送些上等燕窝来,请姑娘每日用些,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微微一笑:“宝姐姐总是这般惦记我。不过是随手抄几卷经,我哪里就费什么心神了。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带回去给宝姐姐用罢。”
莺儿早料到她必会推辞,忙上前一步,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笑道:“林姑娘快别这么说。我们姑娘特意交代了,说如今正是春末夏初,节气交替的时候,林姑娘素日里身子弱,最易受天气影响。这燕窝性平温润,正合时宜。若姑娘执意不收,岂不辜负了我们姑娘一片心?”
黛玉见她这般坚持,知是推辞不过,只得对紫鹃微微颔首:“既如此,就收下罢。”
说罢,又对莺儿温声道:“难为宝姐姐事事都想得这般周全。说来也巧,昨儿我新得了一套湖笔,笔锋圆润,最适宜小楷。宝姐姐平日写字多用这种,正好带回去给她试试。”
便吩咐紫鹃:“去将昨儿二奶奶送来的那套湖笔取来。”
紫鹃应声称是,很快捧来一个青缎锦盒,黛玉亲手接过,递给莺儿:“这套笔我看着还好,你带回去给宝姐姐,就说我谢她的心意。”
莺儿忙双手接过,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前儿还听姑娘念叨着要寻几支称手的笔呢。”
她口里应着,脚下却不动,一双眼睛在贾母赏赐的锦匣上悄悄打了个转,脸上笑容更盛:“方才姑娘被老太太急急叫去荣庆堂,我们姑娘还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特意让我来瞧瞧。如今见姑娘无恙,老太太更有厚赏,想必是虚惊一场,反倒是桩喜事?只不知究竟是何等喜讯,也叫我们姑娘跟着放心,一同高兴高兴。”
黛玉何等聪慧,立时便明白了莺儿的来意。她心下微哂,面上却不显露,只淡淡道:“劳宝姐姐挂心。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长公主下了帖子,邀我过府赏花。外祖母疼我,怕我失了礼数,才准备了些穿戴之物。”
听到长公主三字,莺儿几乎倒吸一口气,忙用帕子掩了掩口,连连笑道:“原来是长公主相请!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林姑娘,贺喜林姑娘!回去告诉我们姑娘,只怕她比得了自个儿的喜事儿还要高兴呢!”
她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识趣地告退了。
待莺儿脚步声远去,紫鹃轻轻掩上门,回到黛玉身旁,低声道:“宝姑娘这燕窝,送得可真是时候。”
黛玉立在窗前,天边最后一抹暖光正被墨蓝的暮霭吞噬。
她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案上的瑶琴,一声清泠的微鸣在寂静中荡开。
“是啊,真是时候。”
莺儿回到蘅芜苑时,宝钗正坐在灯下做针线,薛姨妈在一旁捧着茶盏。
“姑娘,”莺儿快步走上前,“燕窝林姑娘收下了。”
宝钗抬起头,手中的针线略停:“可还说了什么?”
莺儿便将方才的见闻一一道来,说到长公主下帖时,语气更是小心了几分:“奴婢进去时瞧得真真的,林姑娘屋里,大小锦匣堆了半张条案,光是那阵仗,就不是寻常赏赐可比的。老太太这回,真是好大的手笔。”
薛姨妈听到这里,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顿,脸上神色也凝重了几分:“我还只当太子痊愈,经文的事便算揭过了。如今长公主特意下帖,我的儿,你看这其中……”
宝钗放下针线,唇边虽挂着笑意,声音却低了几分:“只怕我这林妹妹,真要有大造化了。”
她略一沉吟,笑意又深了一些:“林妹妹能得长公主青睐,说来也是好事,她既有了这般前程,老太太和二太太自然也就能安心为她筹划,不必再……左右为难了。”
薛姨妈会意,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这话倒是。林丫头若真能攀上高枝,老太太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宝玉那边……”
“母亲,”宝钗轻声打断,重新拿起针线,“林妹妹若得其所,咱们自然该为她欢喜。至于旁的……自有长辈们做主。二太太素日待咱们亲厚,咱们何必多虑?”
薛姨妈这才舒展了眉头,会意地点头:“我的儿,你是个有福气的。凡事看得长远,这才是大家子的根基。”她说着,又压低声音,“待你哥哥把高丽参送来,你仔细挑些上好的给林姑娘送去。这门亲戚,咱们可得好好走动。”
宝钗温顺应下,手中的针线分毫不乱。
待薛姨妈离去后,她却渐渐停了针黹,只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林妹妹得了这般造化,宝玉那头自然就……
这本是她日夜期盼的。
她本该全然欢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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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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