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的事情比想象中结束得快。归根结底,尤三姐对尤二姐太了解,知道她在贾府活不下去。
这次来除了闹事也是打个时间差——既然姐姐以为被贾琏抛弃,那干脆做实。就算贾琏仍有犹豫,被尤三姐要死要活一闹也得后怕。被玩弄固然吃亏,但比丧命强。
当然,钱财是不能少的,张华的旧婚约也绝不能答应。
有尤氏这个东府大奶奶的身份在,虽然不足以保护她们不被玩弄,但至少贾府也不能真就杀人灭口。何况尤三姐特意在大门口闹,就是要闹大,闹得悠悠众口成为保障,闹得一旦她们娘仨出事,贾府立马就会被怀疑。
对荣宁二府而言,私下再怎么龌龊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也真不能一点都不顾忌王法。
等拿了这笔钱离开京城,避一阵子风头也罢,找个低些的人家再嫁也罢。前路固然渺茫,总归能保得命在。
也是好在贾珍贾琏确实已经腻了,尤三姐撒泼打浑的做法虽然令他们恼怒,但又有一重暧昧氛围作为缓和,算是踩在底线上跳舞。最后只好感叹一句“玫瑰花好看,刺多扎手”,能拿钱了结也是干净。
只是金额太大,几人都不敢如实回禀老太太,少不得东府挪用公中的钱出一份,贾琏再东拼西凑一份,兜兜转转又求到熙凤头上。
凤姐当着众人的面叫平儿从嫁妆里拿出两个金项圈,去当铺当了四百两银子。贾琏心中自然恼恨被下了脸面,只是熙凤似不在意一般,连面都少见,白日里去姐妹处玩耍,夜里由着秋桐争宠服侍,倒让旁人都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就当天来讲,尤三姐这一闹真是帮了晴玉大忙。
原本贾母念着宝玉贪恋姐妹,也犹豫于皇家选一个“低贱”的医匠入宫的可能性,到底踌躇了一肚子“女婿刚回京事忙,不如让姐俩在我这里多住一阵子”的说辞。
孰料碰上一出闹剧,丢人丢到人眼前,反倒让林如海用一句“您这边事忙,女婿不多叨扰,改日再来”加快了拜访速度。说完带着早早收拾好的黛玉跑路,充分留给贾府解决自家问题的空间。
贾母憋得肝疼,又实在无话可说,只得把贾琏叫来骂一顿泄愤。幸而第二天听闻晴玉救治纳兰性德的消息,心下大松一口气——在贾母看来,叫闺阁女子给外男治病,想来皇家是没有那个意思的。
等又半个月过去,康熙在乾清宫开了场“体检团建”,叫晴玉给心腹重臣都把过脉后,一些心思浮动的人更是自觉找到了论据,大胆不屑起来。
对此,晴玉很怀疑她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皇帝就在跟前看着,重臣们的年纪更是至少可以当晴玉她爷爷,又是众目睽睽之下隔着手帕诊的脉,这些男人怎么就有那么多龌龊思想可发挥?可以说是为了把女人关家里,连命都不要了。宁可天下全是庸医,也不肯女子出个神医。
好在没脑子的人终究是少数。更多人则意识到,皇帝亲口下的旨意,参与的另一方更全是跺跺脚满朝抖三抖的人物,除了歌功颂德,一句多的话都不该有!
实际上,康熙确实是拿晴玉当年终福利发来着。
有纳兰性德的案例在前,康熙实在很担心重臣们的身体状态,结果还真让他逮着一个——即将奉命离京,去兼管江苏、安徽两地巡抚的于成龙。这人本该数月前就去上任,也是巧合,牛痘即将正式推广,林如海又带了新作物回来,康熙就叫于成龙留了留,上任时好将这两样宝贝带去苏、皖两个人口大省。而历史上,于成龙本该丧命于上任不久。
跟纳兰性德心中忧郁致病不同,于成龙是积劳成疾,一把年纪了比小年轻还能熬,干活热情高涨。其废寝忘食之举被晴玉当场列出来,弄得康熙又是感动又是生气。
其他人虽无大事,零零散散的老年病也不少。晴玉一面“唰唰唰”开着方子,一面当着前排吃瓜群众,好生欣赏了一番“臣为君死,君惜臣身”的大戏,顺带收获一箩筐谢礼——鉴于晴玉的药确实好用,部分初时只关注皇恩浩荡的人后知后觉意识到神医之“可怕”,断断续续的礼物送了一个多月。
对合理的劳动报酬,晴玉一向不客气,再说她是真制药制到手酸。除了当天开出的药方,类似高血压心脏病之类的病人,最好还是能有随身携带的成药。晴玉忙得连天加点,第一次恨不得早点入宫,好早日系统性开课抓劳动力。
或许是抱着这样的期待,新年就这么在忙碌中过去,时间恍如坐上了加速器,飞速推进。
新年新气象,转过年来的一月,康熙果然起了修书的心思,林如海调入礼部,兼任新书副主编辑。
二月,花神节到来,黛玉过了十二岁。豆蔻年华二月初,娉娉婷婷十三余。随着晴玉和林如海的双重发力,黛玉去了不少宴会,姿容与才华很快在闺阁中传开中。然慕名者多,知心者少,有缘人仍不知在何方。
三月,林如海牵线一位徽州富商与贾府认识。富商汪家有嫡子二人,长子自小营商,次子身上责任小些,偏爱琴棋书画。有钱无权的人家最想要的就是“体面”二字,盼极了能娶到一位大家出身的女子,哪怕是落魄家族也无妨,只要女儿懂诗书知礼节就满足。
然而林如海惦记着探春迎春的婚事有心撮合,却架不住贤贵人如日中天,生产后说不定再进一步,贾家如何肯轻易与商家言亲?
四月,熙凤生产。
晴玉顾不得户部已报了选秀名册并定下日子,仍旧去了贾府一趟亲手接生。母子平安,新生儿取名贾菁。贾琏抱着第一个儿子喜极而泣,仿佛孕期乱来的不是他,可熙凤看他的眼神无悲无喜,却像藏了锋芒的刀一样,越平静越显得危险。
及至五月的第五天,端午佳节,也是晴玉的十五岁生日。
比起两年多前南巡时未长开的小姑娘,十五岁之后的身姿容颜堪称从含苞待放到光华难掩的蜕变。有时候揽镜自照,晴玉自己都挺喜欢自己的。可惜这样的美丽和前世加班熬夜的憔悴比起来,还是憔悴来得更踏实——前世再累,至少不会让一个本该上初中的小姑娘谈婚论嫁。
触目惊心的落差让晴玉时刻牢记:她是因为幸运的金手指才在这个时代存活,甚至能把入宫当事业线来开,并非这本身是什么好日子和好事情。
其间惆怅无法与外人分享,然即便是早婚早育的时代,对亲情的在意也是人之本性。林如海一向不是把父爱挂在嘴边的人,五月以来却时常看着大女儿红了眼眶。绫罗绸缎首饰簪环如流水般买来,弄得晴玉哭笑不得:“女儿不用这些,原也不是因容貌选我的。”
“这些东西本不是为了叫你选上。若你不入宫中,为父必要厚厚攒上嫁妆,叫谁也不能欺负你。如今……如今也只好给你带些金银添箱,叫你手头宽裕些。多的,为父也做不了。”
黛玉亲手绣了几个香囊,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不知用了多久提前准备。
那一瞬间晴玉忽然明白了古代婚礼上新娘子要哭,甚至出现“哭嫁”的习俗——是该哭一哭的。这个时代的女子出生就是一道坎,能生在一个重视女儿的家里已是人生大幸,偏偏幸运了十几年后还要再历一劫,用一生来赌一个幸运。
刚穿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晴玉以为自己的使命是护着妹妹,靠金手指反击旁人的算计。待久了才知道,要反抗的其实是命运。或者说,是逼着女子把命运交给他人的制度。就算晴玉自诩间接拿捏着皇帝的生命长度,何尝不也是被人直接拿捏呢?她有金手指尚且如此,其他女子又该如何?
但路是要一步步走的,选好的路就不要后悔。
六月,晴玉走下骡车,精致的苏绣在万里晴空下恍若熠熠生辉。本是有些华贵张扬的打扮,落在花团锦簇里竟也不显。晴玉打眼一看,史家和王家的女儿穿得各有巧思,一针一线都寄托着全家人的野心。
同为汉军旗,晴玉自然是要跟她们站一起的,甚至从家里的爵位和官位上论,晴玉还得站在她们后面一波。好在宫斗剧里惯例的选秀挑衅场面压根不会出现——没野心的老老实实,有野心的更得打点精神减少犯错,哪有功夫管别人?在这个世界设定里,选秀分为三轮,第一轮由太监嬷嬷初选,第二轮是皇上阅选,第三轮还要在宫中暂住一段时间作为观察,可谓关关难过。
当然,对晴玉来说都不是问题。
来考验她的嬷嬷是王嬷嬷从前带过的徒弟,完全是走过场,顺带给她唠了一耳朵秀女八卦。第二关可谓连过场都没走,太皇太后和皇贵妃亲自来凑热闹。
孝庄一见她就笑起来:“少见晴丫头穿那么鲜亮,也难为她小小年纪压得住。”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佟佳氏也道:“老祖宗昨日瞧见新贡的杏子还说呢,医者之德如杏林春暖,很该留给林姑娘才是。今儿巧了林姑娘衣服上杏花朵朵,人比杏儿还水灵,果然不负老祖宗赏赐。”
选秀评语本不该如此亲昵,但太皇太后是谁?她想关注治好自己的小姑娘还用理由?
当然晴玉也晓得,如此外放的亲昵里真感情至多占一半,另一半则是一种权衡:比起由皇帝开口表达看重,孝庄的喜爱无疑更“方便”。
既如此,晴玉大约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位分了。
果然康熙并未开口,只含笑颔首示意留用。
一个月后,最后一关的宫中考验结束,除去宗室婚配,宫里共留下四人。满军旗汉军旗各有一人为答应,镶黄旗章佳氏封常在,而林晴玉——封杏嫔,赐居永寿宫。
圣旨颁下的时候,有人诧异,有人觉得理所应当,只有晴玉的DNA嗡嗡作响,一面惦记着永寿宫出战神的宫斗剧传统,一边琢磨着自己的“杏嫔”是不是有点过于别出心裁了——知道的是取自医家典故,不知道的以为是水果上位。
然而皇恩不可辞,康熙妃嫔之多,已经把好听的字差不多取完了,能专门择一个特殊的字出来做封号,在这个时代看来是难得的“体面”。
何况转念一想,她本就姓“林”,与杏字合起来正是“杏林”,也是她跟黛玉整理医书时给自己起的别号。如果这个世道晴玉真的注定不能用本名著书立说,那这个别号上,是否能多留一点自己的痕迹?
至少,也算是将志向挂在身上,提醒别人,更能提醒自己。
于是杏嫔林氏的标签就此打在身上,伴晴玉推开沉重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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