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怎忽得下帖子到咱们这儿?”
贾琏方从外面回来,跟王熙凤闲聊几句,冷不防听她问得,心里却纳罕。
“哪个陆家?”
“任大理寺丞的那一位。”王熙凤说着,接了小丫鬟的帕子给贾琏擦手。不留神见他指甲缝里蹭一道红,还没看清,就叫贾琏抽回手。
“他往咱们府上下帖子了?”贾琏面上并看不出什么,拿过王熙凤手里的帕子往脸上沾一气,又埋怨道:“外头顶热,虫也闹腾。我这会回来手疼得狠,只怕叫马虱给咬了。”
“咬的?怎不把衣裳尽在外间换了,却还特特带到屋里么?”王熙凤顿一下,叫平儿去往水里兑药油。她给贾琏再脱一件外裳,搭眼偷看,那抹红却已经不见了:“叫在屋里长起来,我没骑马却咬我,岂不是冤枉死了?”
“咱们夫妻一体,虱子咬起来,当然也是一处——”贾琏笑嘻嘻搂过来,王熙凤睨她一眼,拿帕子在他肩上一抽。
“说正事呢。”
“你问我,我也没跟那陆大人相处过——”尤其那陆大人跟大理寺卿私交甚好,贾琏才不想挨边。只是这话不必跟妻子说,他低头将扣子拧了,又道:“帖子里怎么说?”
“只说府上姑娘久病大愈,预备着叫小辈的热闹热闹,驱驱病鬼儿。”王熙凤说着,眼睛却不自觉看向贾琏的手指头:“那陆姑娘和二妹妹差不去几岁,虽给咱们下了帖子,只是先前没甚深交,这会老祖宗叫我带着几个妹妹过去,我心里有些打鼓。”
“你是一顶一点能耐人,只往那一站,还怕他们不服?”贾琏又抬手把扣子系上,扭脸把茶杯端在手中:“陆二老爷家的姑娘?”
“是陆二老爷家的。”王熙凤点点头:“这里面有什么说头?”
“没什么说头,我在外面也听过,说那姑娘一阵一阵的身子弱。”几口茶饮下,贾琏又道:“且那陆二老爷今岁刚到工部,跟咱们府上二老爷做了同僚,邀个帖子却也不错。”
他说着,见王熙凤没吭声,自是一哂,笑道:“你忧虑什么?我荣国府难道还怕了他家么?不过是打打情面场,日后好多走动——唉?你这回怎么学的小家子气了?”
“说什么小家子气?我带着人出去,里面难道没有你的颜面?亏得我日里赶夜里熬,这会忙着操乱心,反是先落下你的埋怨。”
“好人,贤妻——是我嘴上胡言乱语。”贾琏拍拍自个嘴巴,见王熙凤背过身去,就着将她拢住,一通好话说尽,做小伏低不提。上牙打下唇,恭维的话纷纷靡靡。王熙凤自个听不下去,回头燎他一眼,冷笑道:“二爷既嫌我小家子气,想来是见过大家风范的贵女。不如今早打发我回娘家,还能给你那可人儿腾地。”
“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是。”贾琏脸一板,手却还将人搂得紧:“分明是说帖子事,你怎么,怎么又胡思乱想着冤枉我?”
眼见王熙凤似有软化,贾琏又道:“我还不感念你?我在外面跑着,谁都不惦记,就惦记你——”
屏风上斜枝横低,瑟瑟压下去,使得里面的人影也模糊不清。这一团暗色作了淡紫的水渍,枯死在屏风上淌不下去。憋着一口气钻出一滴,沿着细密的金线蜿蜒而下,落在地上——
——嘀嗒
浸润满府的墙,使白壁添上青漆。连带最后一线斜阳也闷死在屋檐下,一应色彩都披上橙灰色的皮。这不详的生灵张扬出爪牙,贴着各人的脚掌,顺着每一座屋院爬行,直把天幕也拖拽出利齿样的紫蓝的云。
只却在此被一道橙光斩下首级。
雪雁甩灭引火的小棍,似有所觉朝外望去,眼前的光还细瘦,但她记得姑娘之后要写字,索性在此时就依次将半根灯芯剪去。
那抹了火的刀影渐渐融化,摊开在外面的石阶,荡漾着,清泉一般流淌进夜色里。
这汪泉水中一道影子,盈盈飘荡,轮廓分明。单是眼望着,却如溺在水底朝上看去,一伸手便能叫她扯住,就此逃出生天。
雪雁听见黛玉轻声唤她,当下收敛心绪,几步又回榻上,那窗格中又加一道影。
“咱们要到陆府赴宴去?”雪雁有些不解,她刚理清林承平家的关系,不知怎么又跟姓陆的产生联系。黛玉却在外祖母那里听明白这两家关系,晓得许是林府暂时没有出面邀约的理由,因此便请陆府出面‘相见’。
她心底却还有点无奈,怪道那老林大人这样着急,他家里人却也跟他一气。那读书人的去向半点不明晰,这边却已经要把‘许诺’兑现。
总不好扫老先生的兴——黛玉想着,却又想起林承平临走时的话。
他说出那样‘警示’般的句子,究竟是替何人传音?
眼前的火苗气鼓鼓地蹦跳,一瘦一胖,又瘦又胖,恍惚是朵花开合不停。只是火苗后面还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黛玉瞧了半响,又把那点恼火压盖下去。
“雪雁,旁人说得那些话,你不许听。”
眼前人只顾着点头,黛玉撅撅嘴,疑心她究竟晓不晓得自己说得事。可她心中已经定下主意,管什么妖仙鬼神,只凭这一样算命,实在很不公平。
雪雁确实不知道黛玉在说什么,她只是见着黛玉眼底跳动的火苗,自己立刻跟着‘同仇敌忾’。
“旁人的话我不听。”
她本来就不听。
荣国府从前是一片逍遥地,侧开的小门比白日里用得还勤。黛玉与雪雁来的第一日就见识过是怎样的光景,只是如今一段时日过去,判官坐镇,那些惯来‘无拘无束’的家生鬼也不敢再明目张胆下去。
这倒是叫另一些安心生活的鬼灵走了好运,彼之砒霜,另一边却要和和美美咽下去。
“姑娘,我知道陆府呀——”
红梅并不常来,阳间的小戏班子在阴间发扬光大,她现今俨然是二当家的样子。只是她哥哥师兄忙着登台,给黛玉报信的差事就落到她这里。但红梅领受得狠开心,回回到府上来,聊上许久才要依依不舍地离去。
这会她听说黛玉将要到陆府,眼睛盈盈瞪大,满面都是喜悦地光辉。
“那府上的老太太是个顶好的人,前些时候身子差些,晚上还会飘来鬼街听戏。”红梅比划一下,跟黛玉道:“老太太喜欢听《哪吒闹海》、《大闹天宫》这样的热闹戏。知晓我们是鬼也不怕,还说等回去给我们烧赏银。”
“听来老夫人豁达,想来平日也是极好相处的性情。”黛玉听着红梅讲述,默默给去陆府赴宴的行程安定心绪。
“还有呢——老太太自个说的——陆府里有个大戏台子,等她辞了世,就请我们上那戏台子上唱戏去。”红梅说着,眼睛笑得眯起,只是渐渐那笑容落下,又化作些失意:“只是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她老人家,心里还挺惦记......”
“唉,我这是想什么。那老太太见不得我们,想来是身子养好,这是好事情。”红梅拍拍自个面颊,又提起精神跟黛玉说陆府里的事情:“只是她老人家还叫我给她送东西,偏那门神门将不信我,连转手帮衬都不行。”
“送东西?”雪雁在旁边听了许久,插嘴道:“要不要我们帮你带进去?”
“东西不东西倒不打紧......”红梅的手捻捻自己衣裳,她看看雪雁,又看看黛玉,面上竟透出些羞赧之意:“就是,姑娘,若是有得机会,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老夫人,看她还记不记得红梅?”
“我一定帮你问去。”黛玉看着,分明自己也幼小,心中却浮现出无限柔情。她伸手将红梅揉皱的衣裳整好,又双手握住她的手,郑重道:“你还有什么嘱咐,我一定给你传信。”
窗外那寂静的泉水仍在流淌,波光昂扬,起伏不定的是人间凡心。稍细瘦下去的火苗不减威仪,黑云逼催,却连地上一道道裂隙照清。这裂隙宛如那被斩了首的怪物的残躯,复生出细小的足,安静地蛰伏进地底。
寂静的泉蜿蜒着远去。
封选良现今正在陆府,他心里不大开心,却不是不想在此,单是因为明白舅舅是要把他支开去。
陆府的伯伯婶婶待他极好,几位公子姑娘也是一般爽利的脾气。这会,‘好为人师’的大公子正昂首挺胸,盯着两个弟弟温书,见封选良跑神,曲起指节就瞧上他的脑门。
“外面有什么好东西?”
同伴被哥哥打了,陆府的小公子偷笑出声,不出意料也挨一记。
“我就是想着,你们府上不日摆宴,难道我就留在府里?”
“这话说得当真失礼,你是我家邀来的,难道还要把你赶出去?”陆大公子和父亲很像,只是脾气有点急。他伸手犹豫着再敲一记,临到头还是拍拍封选良的肩膀。
“请你来也是为着我们便宜,为着我妹妹年纪,邀来许多都是小孩,我这样大了,可怎么跟他们摆到一起?反正你我两家相熟,封大人——”陆大公子一面想着一面说,话到此,才堪堪回过味。他静默一下,又拍拍封选良肩膀,笑道:“你还怕封大人比你不懂事——最后读一卷,今日就饶过你们。”
陆小公子欢呼一声,封选良的面上也带出点笑意。
夜色浓化作黑乎乎的汤汁,却不知今夜舅舅有没有记得把药喝下去。封选良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想着自家小院,一会想着大理寺,堪堪盖上眼皮,明日的欢宴又先展开在眼底。
他直到那汤汁被喝尽才睡去,却难为被叫醒时没得一对兔子眼睛。
封选良其实并不喜欢这般聚会。
依旧是青石般的衣裳,背后的声音切切。
好的,坏的,不论明面上如何,私底下都被一句‘降将之子’抹煞。
“怎么还与他关系好呢?”
并不知是谁这样说,封选良也没有回头看。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一个一个记仇,只怕活不到十岁就累死。腰杆挺得笔直,神情被许多人说和舅舅一致。封选良不想叫人家以为他在端架子,微微扯出点笑脸,又想找面镜子。
客人陆陆续续过来,原本便和煦的府邸更是盈沸。荣国府自然也在其中,王熙凤是大方的性子,从前虽不甚熟识,如今见到却也没冷下谁面子。
言语场合热闹,底下的姑娘公子也四散交集。黛玉心中还记得红梅的话,只是听得那边说老夫人近来身子迟,便只好再做决定。
陆府二夫人与贾敏有过几面之缘,听说黛玉也来,便将她牵至身前多相看。
“好孩子,果真是钟灵毓秀的好女儿。”她多夸奖几句,又使人送了见面礼与荣国府诸人。
一壶又一壶好茶吹开一场又一场好话,陆府的主人处事周到,即便王熙凤来前多有疑惑,这会也没什么旁的话语。
另一侧的院子更是喧嚣,几位夫人许听出自家公子的声音,略笑笑,各自赔罪‘小子顽皮’。
只是这边话音未落,外面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并几声高呼。
“封选良!你怎么敢打人?!”
即将英雄救美啊英雄救美(摩拳擦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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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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