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葳随着贾府众人,在內监的引导下,沿着灯火通明的路径缓缓前行。
太液池畔早已被装点得如同仙境。
汉白玉的栏杆上缠绕着锦缎,每隔数步便悬着一盏制作精良的水晶玻璃风灯,灯罩上或绘着花鸟鱼虫,或题着诗词佳句,光线透过晶莹的玻璃,洒下柔和而璀璨的光晕,将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香气,是各处燃烧的上等檀香,这是一种独属于皇家盛宴的富贵风流。
果然如他所料,贾政带着贾宝玉,没走多远便凑到了林如海身边。
两位朝臣,一位是工部员外郎,一位是新任河南粮道,自有不少官场话题可聊。
贾宝玉初时还有些因林如海之前的疏离而感到的局促,但很快便调整了心态。
他偷偷打量着这位姑父,见其虽已至中年,但面容清癯,气质儒雅,自带一股书卷清气与官场历练出的沉稳,想到林妹妹那般灵秀的人物,正是由这样一位父亲教养出来的,心中那点不快便烟消云散,反而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他想起了黛玉偶尔提及的,在姑苏时与父母相伴,春日赏花、秋日赏月、冬日围炉夜话的温馨往事,心中暗道:
“林姑父那般拦着,想必是极疼爱林妹妹的,怕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受了委屈。有人这般疼爱林妹妹,我该高兴才是。至于他是否喜欢我……不打紧,只要我对林妹妹的心是真的,时日久了,他总能明白。”
存了这份心思,贾宝玉在林如海与贾政交谈的间隙,也会适时地插上几句话。
他本就聪慧,杂学旁收的懂得不少,虽不喜八股经济,但在诗词典故、风物人情上颇有见地。
此刻他收敛了在贾母、王夫人面前的撒娇痴态,言辞得体,态度恭谨,引经据典竟也颇有章法,倒是让林如海有些刮目相看。
林如海听着,心中那因丫鬟嬷嬷们回报的“宝二爷不喜读书,终日在内帏厮混”而形成的纨绔印象,稍稍松动了几分。
暗忖:“看来此子也并非全然不学无术,只是性情不在这科举正道之上。待玉儿倒也确实真心,只是……这般性情,终究非良配。”
虽仍觉贾宝玉配不上自家才情品貌皆属上乘的女儿,但观其言行举止,至少在公开场合还算是拿得出手的世家公子模样,不似先前那般觉得不堪了。
另一头,贾赦和贾珍早已不耐听贾政与林如海谈论那些枯燥的官场事务和经世学问。
他们眼尖,瞧见前方不远处有几个相熟的勋贵子弟正聚在一处说笑,便寻了个由头,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凑了过去。
原本跟在贾珍身后的贾蓉,更是早就寻了个“去探看席位”的借口,溜得不见踪影。
只剩下贾葳,颇有些无奈地跟在贾政、林如海和贾宝玉三人身后,成了这场长辈谈话的陪客。
他们这四人组合,身份地位着实有些尴尬。
论辈分,贾葳是子侄辈,最小;
论官位,他却是在场最高的,从品的太仆寺卿,连刚刚升任从四品河南粮道的林如海都比他低了两级。
然而在这封建社会,孝道大于天,官位再高,在亲长面前也得执子侄礼。
贾葳深谙此道,因此只有乖乖跟着、耐心应答的份,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路行来,话题渐渐从官场泛泛转向了实务,尤其是与钱粮、工程相关的内容。
贾政虽在工部,却并非干才,而林如海即将赴任的粮道一职,与贾葳管理的马政、在河南处理的粮仓案都有些关联。
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林如海和贾葳在就某些具体问题交换看法,贾政偶尔插一句点评,贾宝玉则在一旁适时捧场,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贾葳虽内心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赏灯看景,但表面依旧维持着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模样,言辞有度,条理清晰。
正行走间,忽听左侧传来一声略带惊喜的呼唤:“茂哥儿!”
贾葳循声望去,只见柳江一身鲜明的军铠,腰佩长刀,正站在一株挂满彩灯的古柏下对他招手。
他虽穿着戎装,在这片绮丽繁华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身姿挺拔,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
贾葳回头,以目光请示林如海与贾政。
两位长辈也看到了柳江,也认得他是京营将领之子,与贾葳素来交好,便都露出了理解的笑容。
林如海温言道:“既是同僚相召,茂哥儿自便即可,不必拘泥于我们。”
贾政也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更有话说。”
贾葳如蒙大赦,面上却仍是恭敬地行了一礼:“那侄儿暂且告退。” 这才转身朝柳江走去。
贾政看了眼身旁的贾宝玉,随口问了一句:“你可要同你侄儿一道去?”
贾宝玉心中自然是极想脱离父亲身边的低气压,但眼角余光瞥见林如海,那股想要在未来岳父面前留个好印象的执念又冒了头。
能跟在林姑父身边多听多看,展示自己“上进”的一面,机会难得。
可他又实在惧怕贾政,跟在身边难免战战兢兢。
一时间,留下也不是,跟去也不是,竟踌躇不定起来。
贾政见他这般扭捏姿态,心中刚升起的那点因他方才得体表现而产生的好感又消散了几分,不耐地挥挥手:“罢了,你自去寻你好友们或是去哪里顽吧,我与你林姑父还有事情要谈。”
贾宝玉心下顿时一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表面上还是强作镇定,乖乖应了一声:“是,父亲。那儿子告退。”
说罢,停下脚步,恭敬地目送贾政和林如海并肩走远,混入更多官员的人群中,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这边,贾葳已走到柳江近前,看着他这一身戎装,忍不住笑着调侃:“怎么?如此良辰美景,火树银花,柳兄却要金戈铁马,在此当值?”
他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趣。
柳江闻言,苦着脸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快别提了!本来今日约好了几个同僚,下值后去樊楼喝几杯,暖暖身子。结果可好,陛下仁德,一道恩旨,我这快到手的休沐就泡了汤,直接被拉了壮丁,来这西苑守备。”
他拍了拍冰冷的胸甲:“看看这阵势,万一出点岔子,谁担待得起?十二卫大半的人都调过来了。”
贾葳理解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覆着甲胄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同情道:“辛苦了。回头请你喝酒,算是慰劳。”
柳江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我这点辛苦算啥?你是没看见阿珩!就这几天功夫,我都不敢认他了,眼窝深陷,嘴唇起皮,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活像被妖精吸干了元气。”
贾葳想到自己一个时辰前才接到扩大与宴范围的通知时那瞬间的头大,完全可以想象在此之前就负责整个灯会后勤保障的周珩,这几日经历了何等的焦头烂额,不由也跟着感慨:“光禄寺这差事,平日看着清闲,遇上这等大典,真是要命。也难为他了。”
然而,柳江的重点显然不是同情。
他挤挤眼,语气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你还同情他?我之前还听他抱怨光禄寺差事无聊,比不上咱们在外头‘精彩’,嚷嚷着想活动活动。嘿,这回可让他活动个够本!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嫌弃光禄寺‘无聊’,我瞧他现在怕是觉得能坐在衙门里喝喝茶就是神仙日子了!”
贾葳想起自己前些时日为了马政各项事务忙得脚不沾地时,周珩确实曾优哉游哉地跑来,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着“还是你们这有实权的衙门热闹”之类的风凉话,当时就恨得牙痒痒。
此刻被柳江勾起“同仇敌忾”之情,也忍不住弯起唇角,那清冷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低声道:“该!让他也尝尝这‘热闹’的滋味。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在我忙时炫耀清闲。”
两人正低声交换着对好友“悲惨遭遇”的“深切慰问”与“幸灾乐祸”,又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哟,你俩躲在这儿嘀咕什么呢?莫不是在说谁的坏话?”
只见朱正华不知何时也从其父身边溜了过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
贾葳抬眼细看,发现他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不由有些意外:“你们户部年底对账再忙,也不至于此吧?你这黑眼圈,快赶上食铁兽了。”
朱正华一听,顿时像找到了宣泄口,抱怨道:“还不是托了太子殿下的福!借着这次万寿节灯会的由头,各处伸手要银子,名目繁多,开销巨大。”
“我们户部恨不得睁着八只眼睛盯着,一笔一笔核对,生怕哪里出了纰漏,或者被下面的人糊弄过去。这几天几乎是连轴转,今晚能出来,都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他说着,揉了揉额角,一脸疲惫。
贾葳了然。
太子水澈想借这次灯会彰显能力,讨好太上皇,排场务必宏大,这背后自然是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
他抬首,望向那艘最为引人注目的、高达九丈的龙形灯船。
此刻吉时未至,主灯尚未点亮,但船体轮廓在周围辅助灯火的映照下,已显得巍峨壮观,龙身上的鳞片以琉璃和金箔装饰,隐隐反射着光芒,可以想见一旦全部点亮,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他又环视四周,但见沿岸树木,无论松柏槐柳,皆以通草绫罗扎成各式花朵树叶缠绕其上,挂满了五彩琉璃、明角、纱绢制成的各式彩灯,有牡丹、莲花、石榴、佛手等吉祥图案,也有八角、六角、鱼形、瓶形等精巧造型,将冬日里略显萧瑟的枝干装点得繁花似锦、如火如荼。
更有那水中,虽值寒冬,不见真荷,却以螺钿、贝壳、各色翎毛、点翠等珍贵材料,制作出惟妙惟肖的荷花、莲叶、鹭鸶、水禽等,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与倒映的灯火交相辉映,真真一个流光溢彩、富贵逼人的琉璃世界。
“走吧,”贾葳收回目光,拍了拍朱正华的肩头,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我们去好好看看,你们户部批出去的,那白花花的银子,究竟都化作了何等样的‘瑶台仙境’、‘火树银花’。”
贾葳和朱正华相视一笑,与一脸郁闷的柳江挥手告别。
朱正华还故意很是嘚瑟地冲柳江扬了扬下巴:“柳兄辛苦值守,保卫安全。我们可就去看花灯、赏歌舞表演去啦,就不打扰你办皇差喽!”
气得柳江冲他瞪了瞪眼,却又因职责在身,无法离开,只能看着两人说笑着汇入人流。
两人沿着汉白玉铺就的池岸缓步行走。
身旁是一排排作为主照明的水晶玻璃风灯,灯柱亦是精工雕琢,光线清澈明亮,将这一片区域照耀得如同白昼,又与远处稍暗区域的各色彩灯形成层次,宛如银花雪浪,层层推进,直至视野尽头,当真是通明达旦,气势恢宏。
湖中,那些以珍宝制成的假荷假鸟,在近处看更是巧夺天工,螺钿在灯光下闪烁着虹彩,点翠羽毛色泽艳丽,与水中倒映的繁星般的许愿莲灯、以及岸上楼阁亭台的灯火融为一体,恍惚间竟分不清何处是真实,何处是倒影,何处又是人工之巧思。
然而,行走在这极尽奢华的琉璃世界中,贾葳和朱正华这两位一个管过钱粮税收一个正在管钱袋子的年轻人,在最初的惊叹过后,心头却不约而同地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这九丈高的龙船,光是骨架、用料、人工,怕就得数万两银子吧?”
朱正华指着那巨大的灯船,低声对贾葳说:“还有这些树上的绫罗绸缎、通草彩花,水里的螺钿点翠……我的天,这一晚上,烧掉的何止是灯油蜡烛,简直是金山银海啊……”
贾葳默默点头。
他想起现代那些声势浩大的庆典活动,虽也花费不菲,但多数会有预算控制和后续利用的考量。
而眼前这般景象,却带着一种近乎不计成本的、属于封建皇权的绝对奢靡。
这璀璨光芒之下,流淌的是民脂民膏。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古人诚不我欺……”
这璀璨夺目、如梦似幻的西苑灯会,在有些人眼中,那每一分光华,似乎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两人一时默然,先前那点看热闹、品评好友惨状的心情,在这铺天盖地的富贵景象面前,悄然沉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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