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二年九月十九。
凤仪宫正殿外，十五位新进宫嫔，正由碧绿衣衫的宫女按照位份引见。
仙蕙原以为她要在朱贵人之后，却不想沈小仪与傅小媛进去后，宫女扶了她与莞贵人一同，她心中惊讶一瞬，却也顺势提脚跟上。
青樱心中一窒，只好闷闷地与高美人一道。
晞月飞速瞥了眼朱贵人，见她拉着张脸，心中就哼笑：那日膳房里头，朱贵人的丫头好生厉害，一顿讥讽抢白不说，还硬生生地抢了赵贵人的一道点心，连茉心都被好一顿嘲讽，原以为皇后的堂妹多厉害，不也是不被待见。
她心情正好，脚步都轻快起来。
身后的梁才人见她鬓上步摇轻晃，朝她翻了个白眼，又看到朱贵人一身天水碧绣滴露牡丹宫装，更是极度眼红地赏了她一道白眼。
刘令娴默默与她拉开距离，打她进了凤仪宫，就没看见梁才人给人一个好眼色，她可不想被这样的蠢货牵连。
她垂下头，顺着众人一道跪下：“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头戴凤冠，气度沉静，笑道：“妹妹们来的好早。平身吧！”
仙蕙顺着众人起身，垂首等待内侍唱声，就听江福海道：“端妃娘娘身体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皇后“唔”了一声道：“端妃的身子就是不见好，等礼毕你遣人去瞧瞧。”
皇后就是不识趣，华妃心中冷笑，合宫觐见的大好日子，就非要给她找不痛快，瞧什么瞧？满宫里就数皇后最会装贤惠。
江福海在一旁唱道：“众小主参见华妃娘娘。”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华妃心里不痛快，自然也要找皇后的不痛快。她瞧都不瞧底下跪着的妃嫔一眼，只抚弄着耳上的翡翠耳环，晾了半晌，才笑着对皇后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翠有些浮了，一点都不通透，这好翠是越来越不多见了。”
皇后雍容笑道：“妹妹的年纪还用不到翡翠，内务府挑给你的翡翠自然会青嫩些，可话说回来，妹妹你都如此，哪里还会有更好地翡翠呢？”
“也是，总觉得翡翠老气了些，臣妾不配戴。”华妃美目流转：“若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就把这副耳环送给皇后娘娘吧。”
黄琦莹心下一惊，克制不住的抬头望了一眼上座的华妃。她听着身前梁才人的声音：“华妃这样声势浩大的给谁看啊？”心下更是惊疑不定，揣揣不安。
刘令娴此时恨不得撕烂了梁才人的嘴，这样招人的话也敢说！还特意来撞她的胳膊！刘令娴深吸一口气，只当没听见。
颂芝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割去，梁才人顿时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言。
殿上安静地落上一根针都能听见，梁才人的话皇后自然也是听见了，她扶了扶耳上的东珠，从容不迫地笑道：“本宫新得了一对东珠，才吩咐制了耳环，若再收妹妹这对耳环，岂不是太奢靡了，让皇上知道的话定会不高兴的。”
“皇后果然节俭。”华妃毫无诚意的赞了一句，她望着皇后耳上的那对东珠，轻轻笑了笑：“内务府做事是越来越不用心了，皇后耳上的那对东珠，都是旧年的老样式了，只会用金银裹了珠子，全然显不如东珠的华贵天然。”
华妃拨弄着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王全保的差也不用当了，皇后娘娘的吩咐都如此不上心，我们这些做妃子的吩咐，岂不是全做耳旁风了。”
身后颂芝飞快地出去。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后：“您说是吗，皇后娘娘？”
曹容华拿帕子轻轻点了点嘴角，尽力遮住笑意：温宜洗三时的添盆，内务府竟那些不值钱的金银器件来糊弄她，满月时的麒麟长命锁也不如淑和帝姬，这怎能教她不生气？
旁的她都能忍，唯独在温宜的事情上她不能忍。旁的东西她可以不争，但该是温宜的，她一定要争。
她做完月子，便马不停蹄带着温宜去宓秀宫，望着华妃能生出几分怜惜，多多照拂一二。果不其然，因着华妃的屡次提及，皇上也常来看温宜，教温宜在她父皇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内务府也不敢再轻易冷待克扣，前倨后恭。可这并不够，曹容华心底冷笑。
板子不打在内务府那些管事上，他们是不知道痛的。
三皇子乳母一事，内务府遭皇上狠狠发落了一阵，华妃借此扶了黄规全上位，这协理六宫六宫之权才算落实了一半。
又有月前，丽贵嫔来告银作局打的簪子不够好，华妃娘娘自然就有了一个发落的名头，只差一个知会皇后的名正言顺的，说词。
曹容华目光落在皇后面上一瞬。
皇后面上笑意依旧从容：“金镶东珠都是宫里传下来的老规矩了，本宫身为皇后，自然要以身作则，恪守宫规，内务府自然也要紧着规矩来。妹妹若不喜欢，平日里用的珍珠大可换了新样式。”
“宫里太监宫女的差事便是守着规矩听吩咐，银作局的王全保，妹妹用的不顺手，便再换一个守规矩听吩咐的。”
华妃笑道：“臣妾奉旨协理六宫，底下的太监宫女自然要好生整治，断不能让六宫姐妹受了委屈。”
仙蕙心中惊骇不已，她虽知晓华妃嚣张，却不知竟敢公然挑衅皇后，一国之母，竟叫一个妃子压的喘不过气。华妃三言两语间就换了内务府的七品管事，这才是真正给新进妃嫔的下马威，之前的赏赐敲打都算不得什么！
皇后笑道：“好了，先让诸位妹妹起来吧。”
“光顾着跟皇后说话了，都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呢。”华妃状似才反应过来，懒懒吩咐道：“起来吧。”
“谢华妃娘娘。”青樱起身时动了动酸软的腿，这华妃如此不将皇后堂姐放在眼里，着实嚣张。
华妃看着身前如花似玉的妃嫔们，笑着点名：“沈小仪与莞贵人是哪两位？”
沈眉庄心底一个“咯噔”，顿时跪下行礼：“嫔妾畅安宫小仪沈眉庄，参见华妃娘娘。”
甄嬛紧随其后：“嫔妾棠梨宫贵人甄嬛，参见华妃娘娘。”
华妃定定的瞧着，方笑道：“沈小仪好雅清，莞贵人虽然穿着简单了点，但是难掩姿色，皇上真的是慧眼识珠，个个都这么出众。”
陆昭仪顺着华妃的点评瞧了眼，沈氏一身桃红色双喜团花穿蝶纹宫装，眉眼沉静，温润如玉，甄氏一身月白色缠枝红梅宫装，雪肤花貌，清丽过人，的确如华妃所说，难掩姿色。
只听沈氏笑答：“娘娘国色天香，才是真正令人瞩目，嫔妾萤火之光，如何敢与娘娘明珠争辉。”
陆昭仪心中就一叹。
华妃笑道：“沈妹妹一张小嘴倒是挺甜的，不过说到国色天香，这不是形容皇后的词吗？”
她目光看向上首的皇后，眼底的挑衅毫不掩饰。
沈眉庄顿时哑口无言，脑子飞速想着如何答话，可她从来不是急辩之人，心中越急，就越想不出来该如何回话。
琅嬅只觉如芒在背，华妃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身旁的沈小仪，连带着她也在华妃视线内，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含笑旁观。
甄嬛心知眉姐姐不善言辞，便出言解围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如明月光辉，华妃娘娘国色天香，似明珠璀璨，嫔妾等望尘莫及。”
华妃一顿，意味不明地说道：“宫中口齿伶俐之人是越来越多了。”
她看着满地的花红柳绿，又笑着点了她面前的红：“听说有位赵贵人很能干？”
仙蕙眼皮一跳，立即跪下行礼：“嫔妾长信宫贵人赵仙蕙，参见华妃娘娘。”
“仙蕙？”华妃一抚鬓边步摇，嫣然笑道：“这倒比什么樱啊柳啊，更像一个美人的名字。”
朱贵人小字青樱，人尽皆知。
仙蕙心底沉了一口气，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名讳皆为长者赐，嫔妾不敢多言。”
“不敢多言。”华妃哼笑道：“樱多粉色，天水碧的樱花却是不合时宜，朱贵人，你说是吗？”
早在华妃点赵贵人时，青樱就暗道不好，又听华妃如此扭曲其意，更是又气又愤， “嫔妾延禧宫贵人朱青樱，见过华妃娘娘。”
“好叫华妃娘娘知道，樱多粉色，却也俗气，青色樱花虽不合时宜，却也更显出尘淡然。”青樱不卑不亢，“嫔妾愚见，还请华妃娘娘指点。”
李修容新奇地看了眼青樱，这到底是聪慧还是愚笨？沈小仪的例子就摆在前头，多说多错的道理竟看不明白。
“出尘淡然？”华妃失笑：“可本宫怎么听着，朱贵人为了一盘点心，让宫女在大膳房吵闹。难不成这出尘淡然，竟是多吃多睡？”
闻言，梁才人扑哧一声，又左右望了望，连忙用帕子捂住嘴。
仙蕙听着却不觉好笑，若非朱贵人更是华妃心头刺，只怕此时被华妃弄名取笑的便是她了，可亲手将把柄递上去的也是她……
李修容是不是早就算准了，华妃要挑人立威，要打皇后的脸，自然没有人比朱贵人更合适，她也不过是顺带的敲打。
可，华妃威风之盛，真的能止步于敲打吗？
仙蕙咬住唇，告诫自己——忍。
青樱涨红了脸皮：“嫔妾与赵贵人同为贵人，份例相当。阿箬不过是心急了些，却也算不上是抢了赵贵人的点心。”
华妃笑语嫣然：“本宫何时提起过赵贵人？难不成这里头竟然还有赵贵人的事？”
青樱讷讷无言，只好目光灼灼地看向仙蕙。
冯淑仪心中就连连摇头，皇后这位堂妹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
仙蕙沉静道：“华妃娘娘容禀，初十午膳前，朱贵人的宫女阿箬从膳房领了一份山楂糕，恰巧遇见嫔妾身边的宫女，二人交谈。十一日午膳左右，宫女阿箬从膳房领了一份玫瑰木樨千叶糕，再次与嫔妾身边的宫女交谈。十二日午膳，嫔妾命宫女往朱贵人处送了一份千层油糕。十三日午膳，嫔妾命宫女往朱贵人处送了一份双麻年糕。”
欣贵嫔诧异地看了眼赵贵人，千层油糕、双麻年糕，这不是让朱贵人黏住牙堵住嘴？好狭促的法子。
“这便是事件的始末。”仙蕙慢条斯理地说道：“嫔妾从前家中管教甚严，少有出门，却早早听闻朱贵人是难得一见的才女，嫔妾与她神交已久。进宫后，嫔妾谨遵宫规不出宫门，却从宫女口中得知朱贵人的善意，又闻其爱食点心，故以份例中的糕点相赠。”
青樱忙道：“正如赵贵人所说，原是糕点相赠，算不得抢。”
悫妃忽然与华妃有了不合时宜的心有灵犀——宫中口齿伶俐之人是越来越多了。
华妃定定瞧了仙蕙一样，方笑道：“依本宫看，赵贵人合该与莞贵人神交已久才对，都是一般的伶俐。”
仙蕙镇定自若的跪着，低垂着头，教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皇后看了一场好戏，此时才笑道：“诸位妹妹自然都是聪明伶俐的，往后同在宫中，一则要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为皇上延绵子嗣，二来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不得生出争风吃醋之事惹皇上烦心。”
“是。”仙蕙依着众人，一同福身。此时才觉腿上酸软，脊背生汗。
江福海适时道：“众小主参见悫妃娘娘。”
“悫妃娘娘万福金安。”
悫妃满是不自在，以往请安她都是坐在左侧首位，今日却坐在了次位，这不是摆明了她在三妃中敬陪末座吗？
想她堂堂皇子生母，屈居于华妃之下也就罢了，连端妃那个病秧子都在她之上.，这怎能教她不生气？可她是皇子生母，对待这些新晋妃嫔，自然要拿出皇子生母的气度，怎能如同华妃一般跋扈无理。
她咳了一声，“起来吧。”
“谢悫妃娘娘。”
余下诸妃皆是态度和婉，笑吟吟地免礼叫起。
仙蕙等人一一参拜完，便听皇后问道：“江福海，太后那边怎么说？”
江福海道：“太后娘娘说新小主入宫是喜事，众位的心意也都知道了，太后要静心礼佛，请娘娘和众位小主就不用去颐宁宫请安了。”
皇后听罢，笑道：“今天你们都累了，就跪安吧。”
“是，臣妾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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