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采访区的不愉快，像一小片粘在华丽礼服上的污渍，虽然显眼，但终究被全国赛季军的光环暂时掩盖了过去。
回到下榻的酒店，省队里依旧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喜悦气氛。毕竟，一枚全国赛的奖牌，对于他们这支并非传统强队的队伍来说，已是难得的突破。
总教练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拍了拍王教练的肩膀：“建国，带得不错！这孩子有点灵气，回去好好总结，重点培养！”
其他队员也纷纷围上来，这次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诚的佩服和好奇，之前那些疑虑和疏远似乎被这实打实的成绩冲淡了不少。
团团被围在中间，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铜牌，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夸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但那双大眼睛里，喜悦和懵懂的光芒终究是盖过了之前的委屈。
林薇挤过来，笑嘻嘻地指着铜牌：“哇！真漂亮！回去一定要让我摸摸沾沾喜气！”
王教练笑着应对着众人的祝贺，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过分谦虚，只是将功劳归于团团的努力和一点“运气”。他巧妙地将团团从过度的关注中带离，以“孩子累了需要休息”为由，护送她回了房间。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房间里的安静让团团稍稍放松下来。她坐在床边，低下头，又一次仔细地端详起胸前的奖牌，用手指一点点描摹着上面的纹路，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性。
“喜欢吗？”王教练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微笑着问。
“嗯！”团团用力点头，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沉甸甸的。”
“是啊，每一块这样的‘石头’，分量都不轻。”王教练语气温和，“因为它不光是你一个人捡到的，里面还有汗水，有摔的跤，有半夜爬起来的练习，还有……刚才那些不好听的话。”
他没有回避叶枫的挑衅，而是用一种平静的方式将它也纳入了这枚奖牌的“重量”之中。
团团的小脸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亮起来，她似乎有点明白了教练的意思。这亮晶晶的东西，不只是好玩，它包含了很多东西，好的，和不好的。
“收好吧，”王教练说，“这是你第一块自己挣来的‘大石头’，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当晚，组委会举办了隆重的颁奖晚宴。巨大的宴会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获奖选手、教练、官员、赞助商、媒体记者济济一堂。这对于大多数习惯了训练馆和赛场的运动员来说，是另一个需要适应的“赛场”。
团团穿着王教练提前为她准备的小礼服裙，坐在安排好的座位上，显得格外拘谨。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不自在——锃亮的餐具、过多的人群、嘈杂的谈笑声、还有不断投射过来的目光。她几乎不敢抬头，只是盯着面前精美的餐具，小手在桌子底下紧张地绞着餐巾。
王教练坐在她身边，神态自若。他没有过度关注团团的紧张，也没有刻意让她去社交，只是偶尔低声告诉她某道菜是什么，或者在她实在不知所措时，用眼神示意她跟着自己做。
晚宴进行到一半，到了为获奖选手颁发正式奖牌和奖状的环节。音乐响起，灯光聚焦。
季军、亚军、冠军依次被请上台。
再一次站在台上，面对台下无数成年人的目光和闪烁的相机，团团比在赛场上时更加紧张。礼仪小姐将精美的奖状和一个巨大的、毛绒绒的吉祥物玩偶递到她怀里。她笨拙地抱着那些东西，差点没拿稳，引来台下善意的轻笑。
主持人将话筒递到她面前，例行公事地笑问：“小选手，第一次参加全国赛就拿到季军，此刻有什么想说的吗？最想感谢谁？”
这是一个所有获奖者都会被问到的问题，通常的回答模板是“感谢国家培养、感谢教练、感谢父母、感谢队友”等等。
团团被突然递到面前的话筒和问题吓住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教练好像没有教过这个！台下那么多眼睛看着，她该说什么？感谢谁？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迅速聚集。那种无助和窘迫，清晰地写在脸上。
主持人有点尴尬，试图圆场：“看来我们的小选手太激动了，没关系……”
就在这时，团团的目光慌乱地扫视台下，猛地捕捉到了坐在主桌附近、正平静地看着她的王教练。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所有的情绪和依赖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她猛地对着话筒，带着巨大的哭腔和哽咽，喊出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最真实的念头：
“我……我想……我想回家……找教练……呜……”
话音未落，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再也忍不住，抱着奖状和巨大的玩偶，在万众瞩目之下，呜呜地哭出了声。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下。
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掌声和善意的笑声！所有人都被这毫无矫饰、真情流露的一幕打动了。在孩子最不知所措的时刻，想到的不是任何冠冕堂皇的感谢，而是最依赖、最信任的教练和最渴望的“家”，这是多么纯粹而珍贵的反应！
镜头迅速对准了台下王教练。
王教练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愣了一下，看着台上那个哭得稀里哗啦、可怜又可爱的小家伙，脸上随即露出了一个无奈又无比柔软的笑容。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包容和疼爱，朝着台上的方向，微微张开了手臂，做了一个无声的“好了好了，马上就回去”的口型。
这个互动通过大屏幕放大，再次引发了全场的笑声和掌声。
主持人也笑了，赶紧打圆场：“好好好，看来教练就是我们小选手最坚强的后盾和最想依靠的家啊！让我们再次用掌声祝贺她！”
团团在一片掌声和笑声中，被礼仪小姐牵着手带下了台，一路还在抽抽噎噎。
她回到座位，把脸埋在那个巨大的毛绒玩偶里，不肯抬头，耳朵尖都红透了，既是委屈，也是害羞。
王教练没有立刻安慰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埋在玩偶里的后背，语气里带着笑意：“这下好了，全中国都知道你是个爱哭鼻子的小花猫了。”
团团的哭声慢慢变小，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晚宴结束后，回房间的路上，还有不少人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善意地调侃两句“想回家找教练”的梗。王教练都一一笑着回应。
直到回到房间，关上门，团团才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看着教练，小声地问：“……我……是不是……丢人了？”
王教练蹲下身，看着她，认真地说：“没有。你说了最真的话，这比背一百句感谢词都强。大家给你鼓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真的东西。”
他顿了顿，帮她擦掉脸颊上最后的泪痕，语气轻松起来：“不过下次，咱们可以试试把‘想回家’换成‘谢谢大家’，说不定能换个更大的玩偶。”
团团被逗得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又把脸埋进了玩偶里。
一场可能成为尴尬事件的颁奖插曲，在王教练平和的处理和解读下，反而变成了一个凸显孩子纯真、甚至有些圈粉的可爱瞬间。
然而，躺在酒店的床上，听着身边团团均匀的呼吸声，王教练看着窗外都市的霓虹，平静的外表下，思绪却在缓缓流动。
全国赛的旅程结束了，带着一枚意料之外的铜牌和巨大的关注度。
“回家”之后呢？
叶枫的话虽然刻薄，却点出了现实。艺术表现力的天花板，需要技术难度来支撑。下一步的训练重点，必须转向更高难度的跳跃，尤其是那个花样滑冰标志性的、也是难度顶尖的——
阿克塞尔三周跳（3A）。
那将是真正意义上的“爬更高的竹子”，每一步都伴随着更高的风险和更艰苦的付出。
他能清晰地预见到未来的训练将会有多艰难，那条路上会有多少摔打和挫折。
但看着身边熟睡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却握紧了奖牌的小家伙，王教练的心中并没有焦虑，只有一种如同深流般的平静和决心。
路要一步一步走，竹子要一节一节爬。
明天，就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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