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花使
步夜是亲自去迎谢行逸的。
他拿出十成敬意来,戴上笑脸面具与那人交流:“花使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应该的。”谢行逸向他行礼,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姿态,“将军与诸位为大宁殚精竭虑,我所做之事不过举手之劳。”
“不瞒花使大人,大战在即,我等怕是……没有时间来款待。”
谢行逸曲解了步夜的意思,还当他是出于自己花使的身份而刁难,开口道:“无事。东西我都已备好,不会让将军您操心。”
“嗯,”步夜怀揣心事,没听出异样,斟酌着说,“一路上风景可还好?”
谢行逸滞了一瞬,似是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这么问:“是与苍阳截然不同的景色。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连山上都没有树,尽是低矮灌木……我也是第一次见。”
“嗯。”步夜只是笑,强压下心头上涌的苦涩。“花使若有兴趣,战后可留下来欣赏一二。”
“这是你我的初见么?我总觉得将军您很眼熟。”静默良久,谢行逸开口,眼里有不加掩饰的追问。
“是。”步夜淡然道,每个字都像强行咽下的玻璃渣划破喉咙,“花使大人阅历丰富,兴许是见过与我长得相似的人呢。”
又是一阵无话。
眼前人如初见时淡漠清冷,步夜却无端想到那年月下,他看向自己的明亮的眼睛。
原来多年旧友也可以形同陌路。悲欢离合吟诵成诀,我也曾与你翻遍世间万景。
“我敬花使一杯。”步夜接过属下递来的酒,将此生爱恨痴嗔皆饮入喉。
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步夜心里再泛不起波澜。
说再多好像都是无用的,他甚至都能想象到被击穿时后知后觉的痛感。身体仿佛被钉死在那,感受不到血液流失,只觉头晕目眩,兴许最后一刻还能走马灯再见故人。步夜笑笑,一身戎装,掀开主帐的帘,进了兵营。
点兵,出阵。
步夜独自站在台上,眼睛在周围将士上扫视一圈,却在捕捉到那一抹白色身影时生生顿住。
是谢行逸。
他就这样远眺着自己,穿过遥远岁月,穿过碧落黄泉,来到时光尽头。
可他已不记得自己了。
步夜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这一笑好像把过去那些所求不得、所爱无愿的不甘毁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痕迹。
就这样吧。步夜喊出发兵的指令,背上一杆长枪,踏上一条无归路。可那最后一刻,他还是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这大概是最后一眼。
那时步夜只想,真好。
你渡妖渡鬼渡尽世人,如今终于也能来渡一渡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28
步夜策马撞开前路,长枪直捅敌人的胸膛。一个,两个,盯上他的敌人真是太多了,或许巴托下达了取他首级的命令。
大凶命格就是招杀戮,但这也带给他一次次的机会。马腿被人砍伤,马儿嘶鸣一声栽倒在地。步夜稳稳地跳下马,转瞬间又有许多人拿着兵器一拥而上要取他性命。
步夜的长枪抵住一波攻势,这一抵近乎用了十成的力,还是猝不及防被人从后砍伤了左肩膀。虽有铁甲护着,入骨的刺痛仍叫人头皮发麻,枪险些脱手。步夜咬着牙,一记猛踹把那人掀翻在地。
他又举起长枪向前抡扫半周,枪锋尖锐,不知几人倒下。再拖下去骑兵就来了,他紧握住冰冷长枪,往前一挑开路,血液顺着枪杆流到他的手上,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伤口崩裂还是双手尽染旁人血。
身侧的同伴与他共同杀敌,有人倒下,有人站起,有人再也没起来。太阳逐渐下滑,残阳如血,两年之限于第二日清晨便到了。步夜心叫不好,只愿巴托尽快出现。
所幸,他并没有等太久。
来人骑在马上,身材魁梧,发色有些偏红,有着明显异于中原人的面庞。步夜见过探子带回的画像,一眼就认出了他。
巴托用着有些撇脚的中原话,毫不掩饰眼底的血性:“今日便要分出胜负,步将军,可敢与我一战!”
“你们搞的小动作可太多了。”步夜挽起背后的长枪,神色阴冷。“我兄长,我,其他老将,桩桩件件都能看出你们自己的懦弱。我听闻草原人素来重情义,可在我们营里,背后拉弓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场战从不势均力敌。”巴托肃穆道,“你们把我们驱逐至此,因天寒地冻、资源匮乏而死的族人不计其数。”
“我只知国门需守。”步夜振声,“金戈铁马是为守护而生,我要河清海晏,就得杀伐止战。一战死,也留魂长镇八方。”
战鼓四起,无数战士如潮水般冲出。将军挽枪,对上下了马、提着重刀的巴托。
“长枪对弯刀,”步夜侧身躲过一刀,反手剜进那人的胸膛,“难说胜负啊。”
“叮”的一声,兵戈碰撞。巴托比他要高,这一劈就是要把他逼到地上无处可躲。步夜抓准时机,右手收枪飞速往旁一滚,让再度袭来的刀锋袭了个空。他转身向那人身上一刺,被铁甲护住未能捅穿,却也出了个豁口。
重刀在巴托手里也显得轻盈,这是年轻的草原之主。他劈掉步夜的攻势,乘胜追击。
步夜已分不清身上粘稠的血是谁的了。巴托的攻击如雨点一样密集,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难缠的敌人。二人招招都要置对方于死地,一旦主将死了,另一方就能得势些。
天已黑透,烽火燃起,不能再拖下去了。体力被严重消耗,两年前中的那剪虽被治好,但也多少留下了创伤。步夜干脆使起了以伤换伤的打法,他故意露出一分破绽,对方也没有错过,如他所愿地将他的背砍出一道血印子。
步夜忍痛正面摔下去的时候用手撑住地面,顺势一腿扫过去。这一下他用了全力,只觉骨头都要被撞碎,巴托终于失去重心摔在地上。就是这刹那间步夜拿起长枪,极快地对准缝隙向敌人最薄弱的脖颈刺入。
巴托在眩晕中还是翻身躲过了这一枪,这是他求生的本能。步夜心下一沉,被紧接着的直击面门的一刀震得头皮发麻。
“有意思的对手。”巴托在血光间说,“看看谁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吧。”
步夜抿着发白的唇,突然轻易地松了抵着刀的枪,一闭眼一低头,任那刀砸在头部盔甲上。这是个极为大胆的打法,一旦失手,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步夜被这一刀砸得头晕,骨头也传来碎裂的声音,可他不在乎了,几乎失去知觉、虎口都被震裂的右手狠狠挽过长枪,对着巴托的面门摸黑死命一戳。
他只能赌,赌这一枪能贯穿敌方将军,能扫平大宁的一切阻碍。
枪入血肉,又戳到骨头的感觉是那样鲜活。
命运这一次终于没有再玩弄他。步夜只觉头上渗出血来,染了他的眼,世界一片赤红。可蓦地,那握着刀的力度松了不少,紧接着是长枪被拖拽的感觉。
步夜没有力气抓住长枪了,于是巴托和那把枪一起倒了下去。
头部尖锐地疼起来,步夜听到重刀落地的声音。他迟缓地抬起头,只见巴托惨不忍睹的尸体,与天边燃起的火光。
火光几乎烧破天空,连星辰都倾泻而下。
计划奏效了。步夜耳边嗡鸣,心头却再升不起任何情绪。
时隔近九年,步将军再次用这招烧了敌方的后备,不过这次胜负已分。
不知是谁呜咽着高喊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敌军骚乱一阵,又接着迎战。死战不退是他们的信仰,负隅顽抗是他们的结局。
宣平敬这群前赴后继的草原人。他擦掉头上汗水,眼见帐梁因火倾塌。这是将军交给他的工作,也是将他作继任者来培养。宣平知道自己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可这一把火已为他烧了个开端出来。
今夜星星黯淡,是个难得的上弦月。
不知何处而来的怒吼声呼啸而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风声。步夜浑身一震,一支带着羽毛的箭突破了他千疮百孔的护甲,射穿了他。
射箭的是个大漠来的女子,耳上还别着与巴托一样的装饰,眼中的恨意几乎溢出。她挽弓又射出一箭,步夜已没有力气再动了,硬生生再次挨下,倒了下去。
好在那女子没再折磨他,只是含着泪给巴托收了尸,随后背着他的尸身踉跄着离去。周遭一片死寂,是战争已结束,而他还留在这里。
是命格还在折磨他么?怎么伤成这样都还没死掉。步夜看着天上的月亮,无声地盘算自己还要多久才能踏上黄泉路。
“赢了!赢了!”远处的声音飘渺,但能听出来其欣喜若狂的情绪。还活着的战士相拥着欢笑,失了血亲的人在满地羌管中失声痛哭。只有宣平四处奔波,一边安顿军人,指派医者救治伤患,一边寻找将军。
还没到清晨,兴许还能见上一面呢。他来不及换衣服,带着人就在死人堆里搜寻。
谢行逸抬起头。
前几日天泉都是阴天,没能看到这么耀眼的星星。似乎有人对星子情有独钟,可他不记得是谁了。谢行逸走出军帐,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唱的声音,是人们在哭着笑着庆祝胜利。外族人被击退,四散而去,这一战伤了他们的根本,几十年内都难再联合攻来。
谢行逸融不进去他们,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战场。战场需要超度的灵魂众多,他一面游走期间,一面以神力安抚他们,让他们顺利往生。
可这好像不是他的目的,心中有个声音让他在这里找人。他能找到谁呢?迷茫不减,谢行逸干脆一直寻了下去。
星星下沉,旭日将升。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血顺着步夜的额头滑到他的脸颊上,他却已没有力气把它抹掉,任由它染红了自己的眼,把世界晕染成一片血色。
身上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打碎了一样疼,他已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但致命的伤口,大抵还是射在心上的这一箭。眼皮越来越沉,恍惚间他却看见了今天的朝阳。
云的底部像正在燃烧的熊熊烈火,吞噬掉一切希望,天边也被染上了红。
两年前,好像也是这个时候,他在花神庙中醒来,得知自己此生与那人再无缘分,从此天涯陌路两不相见。
他们分别多久了呢……他睁开眼,思绪像缠绕在一起的线一样混乱。两年时间,去年是闰年,二月份多了一天。再算上初始那日……
是七百三十二天。
他自嘲般地笑了声,牵扯到浑身伤口,痛的直哆嗦,反而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知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于是用尽力气伸出手,把乱发理了理,让自己走得体面一点。脸上的血却是越擦越脏,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到最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混着血的泪。
不过七百三十二天。
可原来,我与那个熟悉的你,已经分别七百三十二天了。
四周的死寂被打破,他好像远远地听到了宣平呼喊其他人过来的声音,是那么飘渺,好像被风一吹就能散掉。
“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就在这附近,我们找找……”
“会找到的……哎!花使大人……我们正在找将军他的……不,在找将军……”
这句步夜倒是听清楚了。他扯了扯嘴角,念着宣平这孩子怎么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脑海里是却能想象出谢行逸那熟悉的面庞上陌生的表情。
被刺穿的心好像更痛了几分,痛得几近窒息。如潮水,如千万根细针,一点点刺入身体、淹过头顶,一点点折磨他。
步夜不再压抑着情绪,泪水混着血一同滑落,留下斑驳痕迹。他仰头望着谢行逸侍奉一生、而他对抗一生的苍茫天空,呼吸再次变得沉重。
我这一生,该从何去说呢。
我看似风光无限春风得意,却是父兄逝去友人散尽,有命无运累及他人。
我不负天下,然情义难两全。
是我不好,顾及种种,没能在那月下对心上人说出一句——
我亦心悦于你。
这时有人凑得近了。步夜已看不清楚东西,却于混沌中见那故人白发三千犹如雪落。
最后一刻他对着谢行逸笑了笑,其中带有这辈子都难以言说的苦涩。他搜刮着要说什么,过往种种回忆却走马而过。
保家卫国,兄长离世,月下起舞,元宵开宴,除夕年夜,银杏同赏……
一直到最开始的初见,那从墙头跌落时的惊鸿一瞥。
恍然间,他仿佛再次落入那日的冰冷池子。他挣扎着,池水却顺着皮肤刺入身体,像刀枪剑戟。此时有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助他离水。他借力上岸,在灿烂暖阳下正对上一双写满笑意的水红眸子。
“无才,”谢行逸对他弯起眉眼,“陪我去看银杏林吧。”
说罢他便松开了手,拂袖而去,衣袂纷飞,覆于头上的红纱在那一刹那像极了红盖头。
步夜莞尔,利索地追了上去,异常轻松。
他无需再顾忌任何,径直牵上了谢行逸的手。
“走吧,”步夜说,那一刻他只觉灵魂都平白轻了几分,“我陪你。”
谢行逸付之一笑。
直到最后一刻,步夜才有些恍然。
都说罪孽深重之人死前会痛苦万分。
是假的。
不然自己怎么会再见到他呢。
谢行逸俯下身时就察觉到,这人的性命他已留不住了,可他好像还有未偿的愿望。
他凑近了去听,只听得将军用嘶哑的声音吐出一句话,仿佛有万里风沙。
“银杏又黄了……”
“莫要走远……等等我。”
那年,梁上旧燕归,门前银杏黄……
银杏树下站着两个面对面的少年,他们注视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就如同过去的千千万万次。
——忆往昔,只道当时,是寻常。
建佑四年秋,步氏子夜,终年二十七,殉于寒山北。
花使亲自扶棺,送将军最后一程。
至此,步家嫡系无续,满门忠烈。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姚鼐《登泰山记》
“塞下秋来风景异……将军白发征夫泪”:出自范仲淹《渔家傲·秋思》
离心碎 空流泪人不归?
忘川之水 静看红尘是非?
时光倒回 饮下忘情一杯?
如若初见 为谁而归?
秋又去 春又归?
梦与醒 轮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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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逸】前朝曲-落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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