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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差一步未来

司岚在你背后。

面前是飞舞的巨大冰蝶,还要时时提防着首席法师的偷袭,你精神紧绷,驱使画灵时一时不慎打偏些许,没能击退冰蝶。

糟糕。冰蝶向你猛扑过来,你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在背后感到些寒气。

司岚的法术从你身侧飞过。冰蝶应声碎裂,化为光尘,而你们两个都没有心情挥手将其拂去。你有些发愣,司岚则微微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意料之外一样。

那点不一样的神色仅出现一瞬便被收回。司岚看向你时仍是那副平静的神色,你卡了壳。

“......你不是打算偷袭我?”

你问他。司岚沉吟着,没说什么。你想起他屡屡提到的盟友,心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死去之后也可以再次循环,那是否意味着.....你可以像曾经玩游戏一样,通过反复试错来排除错误方案?

“司岚。你猜到了?”

他抬眼看你,定定盯着你的眼睛,而后慢吞吞开口:“我确实有种奇怪的直觉。你......给我一种战友的熟稔感。”

“不过这不可能。”

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法师所有的秘密,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似乎没有理由再留在法师塔。”

“理由还有一个。”

你看着司岚的眼睛,竭力使自己的表情恳切又真实。

“我想起来了,我是你的盟友。”

司岚眼皮抖了下,你早有预料,闪身躲过他袭来的法术,又驱使画灵挡在面前。好在你熟悉他施放法术的习惯,加上这次轮回同他对打了那么多次,自保不成问题。

这次发难以你险胜作为结局。司岚被你抵在墙上,你抬头看着他的脸,突然笑了一下。

“真少见的表情,”你说,“你就这么不想承认我是你盟友吗?”

司岚板着脸,眉梢隐现些怒意。他方才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现在么,又成冰块了。

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腹诽,仗着司岚现在没法打你,伸手摸了摸他头顶。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一点点大,现在不光长高了,还变气人了。”

你大致比划了一个到自己腰间的高度。司岚眉心松了下,又板起脸。

有效果。

“还有啊,不是给了你两片枫叶吗?有好好收起来吗?”

“你怎么知道——”

司岚自觉失言,也不知是出于懊恼还是被你压制的恼火,扳着你的肩要把你推开。你不让,只笑眯眯说:“毕竟我是你盟友呀。”

“好久不见,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不过看你这样应该不太好。”

你握了下司岚的手,说了声抱歉。好像猜对了,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手指在你手心蜷缩起来,指节抵在掌心有些硌,但很快就放松了。

“......我不能相信你。”

司岚嘴上这样说,却也并未挣脱你的手。你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微微的疲惫来,他垂着眼,不看你,似乎也没在看地板。

你伸手在他眼角按了按,对他说不要哭。

既然你有穿梭时空的能力,司岚的盟友也理所应当要有这种能力。你对他说自己因为穿越时空太多次导致记忆模糊,先前忘记了拯救司岚的那部分,听他一说才慢慢想起来。

司岚微微点头,看来你猜对了。

你能感觉到他仍在防备你,但已经不再时时刻刻想取你性命。他在观望,在揣度信任与提防的度。你问他为何长寿,又问他的**。司岚走到枫树下,一一回答。

你接住一片枫叶放到他手心。

“你不会在月桂节死去,”你说,“司岚,我不会让你那样死去的。”

他点头,你能看出来他并不很认同你的话,但那句话的安慰效果还是发挥了些许。司岚眼中的落寞消去几分,你安静看着他,司岚安静想着你。

“姐姐......想跟阿萝拉一起吃早餐吗?”

袖口被人拽住。你回头看去,发现是早前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女孩长得可爱又漂亮,声音也好听,你自然乐意。

“漂亮姐姐和阿萝拉一起吃好吃的!”

司岚又在旁边说风凉话。你听他说阿萝拉是九席之一,没多少恐惧,反而是惋惜与好奇居多。

阿萝拉的代号是“暴食”。司岚多问了你一句,你回他说自己喜欢这个孩子。

他不答话了。

早餐很丰盛,但阿萝拉没吃多少。你有些心疼,小小年纪就当上法师什么的,不管怎么看都是司岚雇佣童工——

男法师前来为阿萝拉分配任务。你心头一跳,眼看司岚也在门口,自告奋勇要替阿萝拉去。

“漂亮姐姐,不用,这是阿萝拉该做的。”

小女孩抓住你的袖口,抬起头看你。明明是不懂事的童稚年纪,你却在她身上看到了点司岚的影子。

不,不该说是司岚的影子——是所有曾为叶塞拼搏过的,斗士的影子。

“让我去。”

你把阿萝拉挡在身后,对上司岚。

“霍列斯是被我打伤的。阿萝拉还这么小,于情于理,这次任务都应该让我来代替她。”

你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但你也有自己的筹码,虽然那更像是场豪赌。

你赌司岚会跟你一起去。

阿萝拉拽着你的袖口,软糯的童音有些急切。她不想让你去,你柔声对她说漂亮姐姐比首席法师还厉害,阿萝拉将信将疑地松开一只手,又看看司岚。

司岚颔首。她这才放开你,你直起身,向司岚点点头。

“走吧,首席**师。”

你说,又刻意绽开一个笑颜。

“或者,我想你更希望听我叫你司岚?”

城郊的冰蝶并不算强,只是数量很多。你的画灵在对群方面有些薄弱,简单来讲,就是容易被背后偷袭。

行刑人在一旁远远观望。你向他们点点头,唤出画灵,对上铺天盖地的冰蝶。

司岚不会主动帮你。但你知道,他也不会让你死。这一趟下来你可能会受些伤,那没关系,有可以治愈伤口的法术。

看司岚对盟友的执念,还有他目前对你的信任度,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盟友,他都会选择保下你再从长计议。

司岚出手了。法术从你耳旁呼啸而过时你险些掏出画灵去挡。你发现自己在这次欺骗中并不是完全游刃有余。

绝对不能让司岚发现你是冒牌货。

绝对不能。

到后面冰蝶四散开来,你寻找的时间有些久,到日头开始偏斜才踏上归程。一路上司岚都没说什么,但回到法师塔时,他抢在你前面下了马车,没有反手关上门。

......这算不算变相帮你开门?

你的脸皮可以很薄也可以很厚,于是你笑着冲司岚说谢谢。他抿唇,不转身离开,只是站在那里看你。

“我要去看看阿萝拉,”你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稀松平常,“她的房间在哪?”

“我带你去。”

这倒是意料之外。你跟在司岚身后,一边注意不要踩到他的拖尾绊倒,一边留意着旁边的房门。有很多门把手上都落了灰,法师塔里肯定有多余客房,司岚说只有他的卧室空置,大概就是为了骗你去中昏睡法阵的招。

可惜你没中招,现在还要变成他盟友了。

有点美啊。

阿萝拉肚子痛,吃过晚饭就早早睡下了。你坐在她床边守了一会儿,见司岚在门外站着,又恐吓他不能对阿萝拉动手。

司岚沉默了片刻。

“所有失控的法师都要被处理掉,”他说,“九席也不例外。”

“其他九席都是因此死去的?”

“大部分是。”

司岚答得有些含糊。你盯着他,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好吧。”

你起身,绕过门口的司岚走出房门。

“我不希望阿萝拉死。我会想尽办法保护她的。”

司岚沉默着。

阿萝拉提早吃了饭,可你还没吃。你乐得享受叶塞美食,本着不吃白不吃的想法去吃了早上因为肚子空间不够而没尝到的菜式。

饭后时间还早,天刚擦黑,你便出来走走。司岚的盟友给过他两片枫叶,那,应该能在前庭的枫树下看到他。

他果然在那里。司岚向你微微点头,神情稍稍柔和,大概是零下五度和零度的差别。你本来想倚着枫树,没敢,站在一步外同司岚攀谈。

“在你眼中,枫叶代表着什么?”

“承诺。”

你还以为司岚会看你一眼,但他没有。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

“是......我和盟友的承诺。”

“她拯救我,她成就我。我和她约定要创造能让她诞生的未来。”

“如果你所言非虚。”

司岚看向你。你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眼睛,反而是那抹冰封的蓝色先移开。

“......那么,我该向你说声抱歉。”

“在我的计划里,你会因此而死。可这个计划原本的目的,却是让你拥有幸福。”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抱歉。”

司岚不再开口。你倾身过去拥抱了他一下,司岚身体紧绷,但没有动手。

他点了点头,从你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转身离开。

司岚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清。你担心阿萝拉,到她房间去睡。

阿萝拉在玩你的辫子。你支起身体揉了揉眼,看向她。

“谢谢漂亮姐姐!”

阿萝拉同你谈起那个待她很好的、穿短衣服的叔叔。你又问了她几句,确定阿萝拉口中的那个叔叔就是孙卓一。

幕后黑手......怎么会和阿萝拉取得联系?

你胡思乱想,连阿萝拉是救世关键这种想法都推敲了几遍。阿萝拉又神神秘秘地向你分享她的秘密:希琳的水镜还在,她昨天还用水镜见了那个叔叔。

孙卓一还在和叶塞保持联系。

你思索着,被身旁的阿萝拉打断思绪。她突然肚子痛。你手足无措,只能抱着她安慰。阿萝拉呜咽着说想去看水镜,你应下,心里却盘算趁机探听孙卓一的目的。

孙卓一对阿萝拉来说,是陌生但善心的叔叔。孙卓一对你来说,却是不知底细、把你抛进无尽轮回中的罪魁祸首。

你当然要见他。

水镜中的孙卓一看起来很慈祥。你躲在屏风后,听他安慰阿萝拉,教阿萝拉唱童谣,又听到他压抑的哭泣。

你心中有些乱。你从屏风后走出,面对着水镜,看到略有些失态的孙卓一。

“您好,孙理事长。”

你不过刺了他两句,孙卓一竟将原委和盘托出。你有些讶然,听了他要你保护阿萝拉的请求,又有些了然。

自私的疯子,自导自演的伪善者。

你抱起阿萝拉,离开因法力耗尽而关闭的水镜,脑中只有这两个词语。

回到房间后阿萝拉的情况稳定下来。她半睁着眼,你问她肚子还痛不痛,阿萝拉点头,却又摇摇头。

“还有一点......叔叔说,冷的时候就大声唱歌......肚子痛也一样吧?”

阿萝拉身上很凉。你紧紧抱着她,小女孩的声音依旧是软的,现在听来却有些脆弱。

她睡着了。小女孩的脸颊很软,枕着你的手臂。你心想,抛去孙卓一与你的交易,你也要保护她。

孩子本就应该在庇护下成长。他们的肩膀稚嫩,不应该用来背负痛苦。

第二天你醒得很早。醒来时阿萝拉刚起身,她冲你笑。

“阿萝拉吵醒漂亮姐姐了吗?阿萝拉要出任务,今天不能陪漂亮姐姐了。”

房门口是引路的法师。你请他和阿萝拉稍等片刻,自己急匆匆去找司岚。

你在通往顶层的旋转楼梯上碰到他。司岚看了你一眼,视线从你有些凌乱的裙摆上扫过,又回到你脸上。

“什么事?”

他问。你喘了两口气,说:

“你怎么还让阿萝拉出任务?你不知道孙卓一——”

“我当然知道。”

他打断你。你看着他的眼睛,泄了气。

“我就知道,”你说,“因为我到这里了,所以阿萝拉就可以被你当成弃子?”

“司岚,你真是变了很多。难怪我最开始没认出你。”

司岚神色微变。你扭头就走,丢下他一个在原地。

阿萝拉还没出发。你对她说司岚决定让你去。她微微皱起眉想了一会,摇摇头。

“这种事不应该让漂亮姐姐来,”她眨了眨眼,眼中是孩童的纯真,“漂亮姐姐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嘛。”

你有点着急。不过如果阿萝拉确实是这样的想法,你一个人肯定劝不动她。除非——

“我替你去。”

司岚出现在你背后。你猛然回头,他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色,垂下眼,调整了下自己的手套。

“阿萝拉,我替你去。你好好休息。”

你有些怔愣地目送司岚下楼,见他回头盯了你一眼,你赶忙交代阿萝拉不要再用法术,火急火燎地冲下楼梯。

“你怎么改性了?”

你问司岚:“你心狠手辣了那么久,怎么这回心软了?”

他没说话。你紧走两步和他并排,看着司岚的侧脸,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因为我想保她?”

“......不是。”

司岚的回答有些生硬。

“因为我昨天联络了孙卓一,他似乎还有我不知道的筹码。”

“月桂节越来越近了,我们不能出错。”

这次法师叛乱的水比你以往了解的要深。司岚在去程的马车上向你解释,你听他描述那些半冰蝶状态的法师,眉心紧蹙。

很残忍。

你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了。司岚看了你一眼,没有出声。

“......关于阿萝拉的事,你想知道吗?”

司岚突然问你。你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顾不上思考异化的法师,要司岚讲来听听。

他叙述时声调没什么改变,但你莫名能听出些怜悯一样的情感。似乎又不只是怜悯,你看着司岚的眼神,有些恍惚。

“你透过她看到了自己吗?”

司岚看着你,又垂下视线。你立刻脑补出被家人嫌弃丢到野外艰难求生最后成为法师的幼年小司岚,某种母性突然升起来。

等等,别出现奇怪的情感。你是来给司岚下套的,不是要把自己也下进套里。

解决异化法师对你来说还算轻松。它们的法术更偏向人,有微妙的逻辑可寻,而且个头很大,好瞄。

回到法师塔后阿萝拉的状态也变好了。路辰说他设法激发了阿萝拉暴食的**,这样她就能撑得更久些。你看着阿萝拉有些许烦躁的表情,觉得,路辰所说的“激发”大概是克扣餐食。

“漂亮姐姐,阿萝拉想看叔叔。”

阿萝拉把你拉到没人的地方说悄悄话。你答应她一起去,可在门口的时候碰上了司岚。

“去哪里?”

他问你。你把阿萝拉向前领了领,答。

“陪阿萝拉去皇宫看水镜。”

“漂亮姐姐!这个不可以说......”

对,阿萝拉是偷看的来着。

你心里直冒冷汗,不知道司岚会怎么罚阿萝拉。出乎意料,他只是说了句注意安全,又说之后让他陪着去。

可能是你在回程时大肆宣扬孙卓一疯癫的语言艺术起了作用。

总之,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阿萝拉状态转好,你大致确立了在司岚心中的盟友地位,孙卓一的动机也弄清楚了。

就这样撑到月桂节,说服司岚用十万人的情感代替你做血引,就可以了吧?

确立了“护好阿萝拉披好马甲直到月桂节”的小目标,你在法师塔的日常变成了绞尽脑汁刷好感。

司岚信任你,他拿来监视你的法师变少,更多法师去清理冰蝶,分给阿萝拉的任务变少,你少操心,刷好感更轻松。

完美的闭环!

法师塔顶层都是专供司岚使用的区域。你占了他的卧室,司岚不用休息,干脆暂且在书房安顿下来。

书房就在卧室隔壁。你经常以借阅图书为名钻进去一待一整天,还会撺掇司岚和你一起吃饭。

他从来没应过你的吃饭邀约。

不过司岚态度比之前好多了,你想。他现在表情柔和些,不再那么容易生气,能聊的话题也更多。

“首席**师,抓了盟友当祭品是什么想法?”

司岚已经基本接受了你的身份。他停下笔,放下手中那份疑似罗夏强塞过来让他代工的文书 想了片刻。

“很抱歉。”

你盯着他等下一句回答。司岚原本已经若无其事地拿起羽毛笔,蘸了墨水。他听了一会儿,见你还没有开口的想法,只好接着说下去。

“我在想,我是不是不配再见到你了。毕竟我想让你,甚至已经让你为一个陌生的世界献出生命,你会讨厌我、对我失望也理所应当。”

你摇了摇头。

“你已经很努力了,司岚。我为什么要对你失望?你做得很好。”

这些天你也越来越适应随时随地鼓励司岚的生活了。但,或许是扮演了太久,你快要分不清自己对司岚的感情是发自内心还是剧情需要。那些不应该有的、多余的情感蔓生出来,让你犹豫。

司岚似乎也是如此。

月桂节前一晚你睡不着,跑去敲墙。书房和卧室有一面共用的墙壁,正好在床头,很方便敲。

你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几下,累了,放下手。而后你听到几声闷响,很轻,从墙那头传过来的。

你又敲了两下。对面答复的声音清晰些,似乎是找到了窍门。

司岚也还没睡啊。

你来了精神,两下穿好衣服就去敲书房门。司岚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个黄铜戒指,貌似就是用那东西敲的墙。他看到你,有些惊讶。

“我不是给你敲了早点睡觉的密文——”

“谁懂你那叶塞密文啊。”

你习惯性回嘴,毫不客气地拖了张板凳坐到司岚旁边。他桌上还摆着降临法阵的草图,一堆密密麻麻的式子绕在旁边,还有大片大片混乱的验算。

他看起来很焦虑。你见过他平常的手稿,即使是验算,字迹也称得上俊逸。现在的字符则歪歪倒倒,让你想起自己在开学前一天补完的作业。

司岚没说什么,似乎在走神。他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你在边上看,感觉自己也要变焦虑了。

鬼使神差地,你握住他的手。司岚紧绷了一瞬便放松下来,垂下眼看你。蓝色的长发被他随意拨到背后,在地上积成一片固体的深邃湖泊。

“你在紧张。”

“......我确实有些紧张,”司岚说,“我担心计划生变。利用十万人情感的方案并不成熟。”

“我会帮你的。而且,我有一个想法。”

你向他描述了某些循环中路辰尝试使用的星辰阶梯。那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事后复盘,你认为问题应该出在执念不够强烈上。

“我认为你有足够的决心,司岚。我们可以用这个方案。”

司岚抬眼看你。他右手撑着额头,太阳穴的位置。他闭了闭眼,答:“我会考虑。”

“我会考虑......你先回去休息吧。”

首席法师曲起指节揉了揉太阳穴,又转头面对桌上铺满的草纸,眉心皱起。

中央广场。

你没被放在法阵上,只能在外围踮着脚观望。司岚在与路辰谈话,你挤过去,只听到后半截。

“导师,这个方案......”

路辰神色有些隐忧。你看不见司岚的神色,只能听到他有些紧绷的声音。

“你自己定夺,”他说,“我的法术做不到这种事。我......出于私心,想保下那个神女。”

竟然能听到司岚说这种话,值了。

路辰思索片刻。

“导师,我想,只有我一个人的法力或许不太够。”

“神女阁下提出的方案,本质上与反抗军的方案没有什么差别。不过,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免去许多牺牲。”

“出力的法师也能活下来哦。”

你插话。路辰吓了一跳,司岚回头看你,也有些讶异的神色。

“神女阁下,你怎么——”

“我来盯着司岚,”你指了指一旁杵着的首席法师,“我也想保下他。”

司岚一愣。路辰不着痕迹地瞥了司岚一眼,问你:“神女阁下,这又是为何。”

“我是他盟友嘛。我希望他好好活着,再不济也要有人给他收尸吧?”

你说得理直气壮。你也分不太清这场面话底下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真实。不过司岚信了就行。

旁边的罗夏一直不发一言,这时候也赞成你的想法。问题在于,司岚的法术冷得像冰,他用不出路辰那种充满光芒和希望的法术。

“用冰也没什么。”

你对他说,“看没看过冰雪奇缘?”

风雪与星辰一同升起,阴云被驱散,帝都的人们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暖阳。路辰在宣讲,罗夏也已做好准备。你看向司岚,他忙着修改降临法阵,没在看你。

路辰的法力全部用来构筑星辰阶梯,降临法阵这边主要由其他人来支撑。你回头望望,阿萝拉站在分配给她的节点,还能分神向你挥挥手。

这次......你想把他们,能带走的都带走。

路边的冻土化开,在某一瞬突然泛出绿意。而后是次第的小花,藤蔓攀附上墙壁,花开花谢,结出果实。你扭头看向司岚,他抬着手,指尖还有一抹法术的蓝光。

他向你微微点头。这毫无疑问是浪费法力的行为,不过,你察觉到帝都的人情绪更高涨了。

你拔腿向他走过去。司岚额头挂着冷汗。降临法阵依旧在抽取法师的法力,你看到有人倒下了。

“司岚。”

你唤他。他定定看着你,无力地笑了一下。

“阿萝拉的法力耗尽了,劳烦你帮忙......把她送到新世界去。”

“你怎么办?”

盟友应该会这么问他,所以你也问。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滞涩。

“能见到你就足够了。我已活过百年,至此已无牵挂。”

“回到你的世界也好,停留在叶塞也罢,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我很抱歉。”

你停住脚步,深深看着他。司岚被你看得有些无措,他尽力想维持自己的体面,终究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向前栽倒。

“霍列斯去帮阿萝拉了。司岚,我得带你走。”

你接住他。和其他人比起来,司岚很轻,挂在你身上也不是什么负担。他闻言闭上眼睛,将脑袋埋进你怀里。

“你又救了我一次......”

司岚的声音细细的,或许是因为靠得很近,听起来有些像哽咽。

你将司岚打横抱起来,慢慢往星辰阶梯处挪动。霍列斯看了你一眼,你疑惑扭头,他冲你摊了摊手,作个“保重”的口型。

他没跟阿萝拉一起走。

阶梯只剩下两个。你先把路辰搬上稍窄的那一阶,又拖着司岚爬上另一个。你们随着星光向上升起,在天幕尽头望见春日绿意。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你下意识抱紧司岚。他已经失去意识,整个人靠在你怀里,体温有些凉。

或许你真是他盟友也说不定呢。

不然,为什么你会感到胸中酸涩?

新世界环境适宜,你和路辰发现有些法术不是法师也能使用,凭借这些法术人们没混乱几天便过上还算井然有序的生活。

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神女阁下,导师他醒了吗?”

路辰带了草药来拜访。阿萝拉暂且由他照管,两人都是法师,把阿萝拉交给他比交给其他人更合适。你接过他的草药,却没像前两次那样冲他笑笑。

“醒倒是醒了,”你欲言又止,“路辰,法师塔有什么......一夜白头的先例吗?”

路辰愣住。

你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司岚,他冲你微微点头。你旋身让开门口,路辰有些迟疑地迈步进来,也看到司岚。

除开曳地的白发外,他看起来没怎么变。大概是睡眠充足的缘故,你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比平时要柔软些。

司岚与你对上视线,又像遮掩什么一样迅速别开眼,看向路辰。

“有什么事?”

司岚的语调又凉下去了。你刚想替路辰打圆场,他顿了顿,再开口时态度便柔和很多。

“抱歉,习惯了。路辰,你来有什么事吗?”

路辰眨了眨眼,斟酌着开口:“导师没事就好。我听神女阁下说您迟迟未醒,送了些草药来,或许会有帮助。”

司岚轻轻颔首。路辰客套几句便想离开,你叫住他:“阿萝拉还好吗?”

“她还不太适应没有法力的生活。不过阿萝拉一直想来找你,大概过两天又要打扰你一次。”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你说着,送路辰出门,顺手塞给他一些能用于法术的材料。

走出门厅时你发现司岚看着你。你们两个大眼瞪小眼一样互相看了一会儿,他又低头去看手中的书。

不得不说白头发非常抢眼。在阳光下是透明的质感,室内光下又像自己会发光一样。你走到司岚身边,看他没什么排斥,拉了椅子和他坐在一处。

“我还是想问,你怎么一夜白头了?”

你忍不住问他。首席法师,不,前首席法师略抬了抬眼,声音有些发闷:“不清楚。但大概率是失去法力的副作用。”

司岚下意识摆弄起书页。那些纸张的边缘划过他指腹,薄茧与其摩擦,发出些细微的沙沙声。

“......没什么影响,”他最后说,“没什么影响。”

你没再多问,只叮嘱司岚有不舒服要立刻告诉你。他胡乱点了两下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离开司岚身边的时候你有些无法捉摸的情绪,但它们很快便雾一样飘散了。你慢慢想着要给阿萝拉准备的礼物,转到楼上去,因走神而错过了司岚投向你的视线。

路辰在失去法力后总有些病病殃殃的。阿萝拉状况也不太好,你想办法从地球带了几种常备药来,哄阿萝拉喝药。出人预料,阿萝拉很听话,你连准备好的糖都没用上——不过说不定是因为止咳糖浆本来就是甜的。

但你还是答应了阿萝拉给她糖吃。小女孩从你的糖罐子里抓出一小把塞进口袋,又问能不能再喝一点糖浆。

“不行哦,”你答,“这个是药,药不可以乱吃。”

阿萝拉歪了歪头,似乎想着什么,抬手掰着自己的手指在心里盘算。

她慢慢开口:“爸爸妈妈给阿萝拉喝的药是苦的,法师塔的药也是苦的。嗯......但是,司岚冕下给阿萝拉的药好像是甜的......”

女孩想了一阵子,没得出答案,干脆不想了。她脸上绽开笑容,声音欢快:“司岚冕下的药和漂亮姐姐的药都不是坏东西!”

你抽了下鼻子,勉强把声音压得平稳:“是吗?”

魔药的味道并不好。你在法师塔时问过几个法师,他们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你问过司岚,他说魔药的味道是一个人一生中最讨厌或者恐惧的味道,他认为这能在一定程度上使法师强大,也能以此劝退那些没有理清其中要害就想成为法师的人。

你慢慢走回家,在书房找到司岚,发问:

“你觉得魔药是什么味道?”

司岚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停在你搭在桌边、离他约莫半米远的手上,但并不抬头看你。

“......实际上我已经忘记了,”他说,“我的一生未免太过漫长,漫长到能够使忘却成为一种无可回避的负担。”

他又张了张口,你听到他叫了你的名字,声音很轻。

“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司岚说,“我想,怎么会有人愿意救一个孤儿——还是在白银骑士面前?毕竟他都已经被他的父母放弃了。”

“我想我的血会不会弄脏你;我想你救我真的值得吗,我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即使我活了下来,我又能做些什么?行乞,并在不久后迎来因你推迟的死亡?”

司岚轻声笑了。你分不清那声轻笑里的情绪,只听到司岚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

“但我尝到了那瓶魔药的味道,”司岚说,“我说不好它像什么。但总之,那让我想到死亡。”

他说完便掩饰什么一样将头埋得更低,拉过一张书写纸来整理法术。你想起自己最开始是想问阿萝拉尝到的魔药为什么是甜的,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很显然,你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我应该会尝到雪的味道。”

司岚突然说了这一句。你看着他,在想要怎样安慰他才最合适,最终只倾身过去给了他一个轻飘飘的拥抱。

“我要感谢你,”司岚说,“你让我看见春天。”

他不再说什么。你想起降临法阵,想起自己第一次与路辰一同通过星辰阶梯离开时,站在法阵中央遥遥望向你们的司岚。

他那时候会害怕吗?

“所以你怕死。”

你不知为何说了这样一句。司岚抬眼看你,很快又垂下眼去。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现在这样已经是他不敢希求的结局。

过了几个小时你才找机会问他阿萝拉的魔药为什么是甜的。司岚想了一会儿,说,他当时在阿萝拉的魔药里加了糖。

你没想到会是这种有些荒诞的理由,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最后才打着哈哈说:“司岚你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他静了一瞬,回答:“我想你会那样做。”

司岚指尖绕着羽毛笔尾端较为柔软的部分,不作声。

你中途回过地球几趟,最后还是决定留下。你说不清为什么,你也没考虑自己之后如果想再做回地球人的话要怎么办,总之,你留在新世界了。

司岚好像对此不太赞同。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你每次都只说自己现在更喜欢这里。路辰也问过你,但只那一次,没有司岚频繁。

没有人愿意在食品室空空的情况下去盖新房子,几个月里也没有人去世,因此这一片能被称作小城的聚居处里没有一所空房。你和司岚共同居住的这座房屋足够宽敞,有两层,你睡上层,特意让楼梯最顶上和最底下的几节踩上去都会吱嘎作响。

“我打算搬出去住。”

司岚在早饭桌上说出这句话,语调平平。你被呛了一下,低着头咳嗽的同时还想说话,结局是又被口水呛了一次。

“为什么?”

你总算平复下来,赶忙追着司岚问。他摇摇头,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里的煎蛋。

“我只是觉得应该搬出去了。”

他说这话时没抬头。你盯着他垂下来的额发看,想着,他平时吃饭都会把头发掖到耳后的。

司岚的表情隐藏在头发后面,你看不清,也捉摸不透。你开始回忆自己最近有没有听到别人的议论,司岚放下叉子,见你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什么,主动解释了一句。

“不是因为讨厌你。”

“这还用说吗?我可是你盟友。”

你习惯性回了他一句,刻意把语调捋得理直气壮。答完你才反应过来这算是扮演盟友太久的副作用,有点懊恼。

司岚微微笑了,眼角挂起一点弧度。他收了碗盘转进厨房,你听到他的声音从门缝钻出来:“我等下去收拾行李。”

你在原地愣了好半天,在司岚钻进卧室之后头一次跨过自己在走廊画下的三八线,扒住他的房门。司岚没来得及把门关严,他又拽了两下试图把你挡出去,你赶忙把手挤进门缝整个扒住门板,他害怕你被夹到手,放弃抵抗。

“等等,叶塞没有空房子啊!”

司岚床上摊着几件衣服。闻言他眨了眨眼,低下头去继续叠衣服:“我打算搬去和路辰一起住。”

你把路辰给忘了。你憋了一会儿,说:“我马上就去找路辰。”

连蹦带跳跑到路辰家门口,一路上脑子都乱乱的。你敲开路辰的门,竹筒倒豆子一样念了串“路辰帮帮忙司岚他想搬出去住万一被人排挤了怎么办啊他想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你能不能别答应他”,念完差点没喘上气。

你深吸口气,看到路辰有点欲言又止。后者把阿萝拉往后推回屋里,关上门,自己和你走到花园内。

“神女阁下,你和导师闹矛盾了吗?”

“怎么这样问?”

路辰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回头确认了一下阿萝拉不在窗边,露出你见过很多遍的、带着点其他情绪的微笑。

“我以为您知道的,”他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在和导师谈恋爱。”

你愣在原地结巴了两秒,答:“我们只是普通盟友情。”

路辰但笑不语。你垂着两手立住,那点违和感又露出头。但这次你扯住它,像解开一个毛线球那样解开纷乱的思绪,发问:“所以,司岚是因为这个才想搬出去的?”

“我想您已经不需要我的回答了,神女阁下。”

你点头,向路辰道声谢,又一溜烟蹿回家。你想起此前司岚曾经劝你回地球继续学业,你没答应。他忧心忡忡地说你不属于叶塞,你还挺不高兴,觉得他否定了自己为拯救叶塞所做过的努力。

现在你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没答应了。

你冲进家门拐了个弯,站在司岚卧室门口。你吸了口气,伸手敲门,门立刻从里面被打开了。

司岚床上依旧躺着几件衣服。你抬起头定定看着他,问:“你现在想搬走的原因,和你之前想劝我离开的原因,是同一个吗?”

“......是。”

司岚说完,抿着唇不说话。你歪头看他,笑了一声。

“路辰说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你眨眨眼,“怎么能呢?我们之间可是纯洁的盟友情。”

你看到司岚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很快把表情调整到正常状态,抓起铺在床上的衣服随手塞进包裹。

“......那我就走了,”司岚说,“我想还是远离你更好些......对你我都好。”

他的书本纸张都还在桌上。你向那里投去视线,司岚侧过身体挪了半步,挡住你的目光。

“你根本就没在收拾东西吧?”

你问:“你床上的那些衣服和我走之前的那几件一模一样,连褶子都没怎么变。”

司岚没说话,只是抓着手里空瘪的提包。你按了按太阳穴,有点烦躁。

“总之,”你说,“要么你来说,要么我来说。你不觉得让我说这句话很丢人吗?你都想了这么久了。”

“我没有——”

司岚下意识开口,看到你的表情后卡在半截,又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他这次倒是把包裹放下了,你看着,也没说什么。

“行吧。”

你揉了一把自己后脑勺,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发现你也有点说不出来,看了一眼司岚,又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

“总之,呃......”

你两眼一闭,拿出排演课本剧的心态:“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司岚好像被你吓了一跳,受惊的猫一样看着你,眼睛睁得圆圆的。这个反应让你升起逗弄司岚的心思,尴尬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甚至还有点得寸进尺。你往前迈一步司岚就往后退半步,直到他的后腰靠在书桌上退无可退。你紧紧盯着司岚的眼睛,又问:“你肯定喜欢我对吧?”

司岚抓着桌边的手指捏紧了。你看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有一瞬闪躲,而后又转回来,看到你之后又移开视线。司岚耷拉着眼皮站在原地,好半天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看到他从发丝中间露出来的耳朵变成粉色,又靠近了一点。司岚因此而微微后仰,于是你看到比那些粉色更深的绯红出现在他脸颊。

“我......不,你......”

司岚挤出一些破碎的词句,你听不明白,只盯着他看。他抬手掩住脸,从指缝里看了你一眼,低头把脸埋进掌心。你等了几分钟,司岚再抬起头时红晕已经消下去一些,只是目光还有些闪躲。

“我觉得不应该......你是我的盟友。”

“我之前还那样对你。”

司岚说了声“抱歉”,略微顿了顿,又说了一遍。那些红晕又加深了,你盯着他看,突然笑了一下。

“其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还会不会在意那些,”你说,“太多次了,我有点麻木了。”

“你不恨我吗?”

司岚问你,声音有些颤抖,混着呼吸不稳而产生的波动。你想了一阵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说不明白。不过,知道缘由后好像会好一点......还有就是,我想你会用一生去赎罪的。”

“毕竟你在前半生和后半生将一直被良心折磨,而且你当时也准备好了以身赴死.....这样想会好受一点。”

司岚没再说什么。你伸出手,谨慎地碰了碰他眼角的那枚小痣,发现指尖染上些许潮意。

司岚没躲。他低着头,别过脸去,像是不想让你看到。

“......谢谢。”

他最后说,抬起手挡住眼睛。

司岚还住在楼下,但你们之间那条彼此默契保持的界限已经消失了。你进他书房的时候甚至连门都不敲,拖过椅子来坐下就伸头去看司岚在写什么,有时候还要求他抬抬胳膊别挡住你。

他不常往楼上去,你干脆明明白白敞着画室的门,美其名曰换洗笔水更方便,光线也更好。这样暗示过几天后司岚便开始犹犹豫豫地往楼上来,提醒你喝水或者给你带一点水果。

于是你和司岚的交集不再止于饭桌和客厅。其实也不太像谈恋爱,你想,只不过是会主动互道早安晚安,社交距离从一米缩短到半米,甚至更短而已。

不过感觉倒还不赖。某天起床时你这样想,破天荒听到自己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怎么了?”

你问了一句。司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闷闷的,有点不清晰:“外面下雨了,记得关紧窗户。”

“知道啦。”

你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司岚在准备早饭。早饭花样很少,但至少比高中食堂好吃。司岚饭后在桌上放了一碗浆果,浅蓝色的,有点半透明。

“这能吃吗?”

你碰了碰那个小碗,问司岚。后者先说没毒,停了半秒,又补上一句:“你可以尝尝,味道还不错。”

那浆果看起来像玻璃珠。你捏了一个,司岚絮絮地讲着它的一些习性。你没怎么听进去,只知道这是某种石莓,而且还挺稀有。你只觉得这种蓝色小果实还挺漂亮,盘算着好吃的话就弄一些来种在院子里。

酸甜的。还挺好吃。

你站起身,宣布今天的日程是摘浆果。

司岚站起身,从屋里拿了薄斗篷出来挂在门口:“什么时候?”

“......再过一小时,”你说,“吃完饭我得瘫会儿。”

你在这一小时里给即将成为家中常驻民的石莓在后院挑了住处,草草刨了个坑,而后便着急忙慌地一边扣扣子一边往门厅跑,怕让司岚等太久。你们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采摘了,好在这种浆果的分布还算广,你们走到远处人少的地方,开始摘果子。

考虑到没有法术不方便保存,你和司岚只带了一个小篮子出来。这片石莓长得又多又好,回家路上你说要是有冰箱就好了,司岚说要是有糖就好了,可以熬成果酱储存一些。

“明年应该就好了,”你说,“不是有人开垦了额外的田地吗?”

“是啊,明年就好了。”

司岚应声,伸手去提放在脚边的篮子。你刚巧也在伸手,司岚的指尖碰到你手背,他像吓了一跳,立刻收回手去,小心翼翼、像害怕你生气一样看着你。

“我们是不是还没有牵过手?”

你边问边去摸司岚的手。他点头,又想起什么一样开口:“之前你救我的时候......”

“那这是作为恋人的第一次。”

你和司岚十指相扣。他起先有些怯懦地不敢扣紧你的手指,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改善。你晃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开口:“让我拿一下钥匙。”

司岚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你打开门,放下篮子就坐到门口穿鞋的矮凳上喊了声“累”,换来司岚有些疑惑的视线。

“喊习惯了。”

你解释道,爬起来把篮子放到桌上。司岚把手提包和篮子放到一处,脱下斗篷,捋顺长发的时候因你盯着他看而感到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两手比成取景框对着司岚的脸一框,一面透过手指围出的小方框看司岚一面答:“我发现你白头发也很漂亮。”

司岚微微一怔。他犹豫了几秒,问道:“为什么是‘也’?”

“当然是因为你之前就很漂亮啊。”

你笑得开心,连蹦带跳地凑上去捏了把司岚的脸,后退的时候还不忘开导他:“你以后想和我有肢体接触的话可以直接做,或者直接向我提出来。要不然我给你表白的意义在哪里?”

司岚站在原地摸了摸脸,几分钟后他在花园找到你,对你说还想牵手。你举起沾满泥土的手展示给他看,司岚蹲过来,摘了手套和你一起种石莓。

你们两个的手都沾了泥巴,这次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秋天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麦子长得很好,蔬果零零星星的也有一些,还有些熏肉。你开始盘算在叶塞要怎么过冬,本来想问司岚,但转念一想他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跑去问了路辰。

路辰表示爱莫能助。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法师塔度过的,没有经验。但你从他的居所离开时怀里多了几本参考书,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用。

怎么这些法师都爱看书啊。

到家的时候你发现司岚还窝在书房。他最近把更多时间花在整理和研究法术上,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回去睡觉。

“你最近好像很着急,”你说,“是要出什么事了吗?”

司岚转过头,但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脸上挂着黑眼圈,因为最近没怎么晒太阳和运动,面色发白。

“我不知道。”

司岚以这句话作为回答。你盯着他看,司岚回望着你,长长地吐了口气。

“不过你说得对,我好像确实该休息了。”

他拧上墨水瓶的瓶盖,宣布用完羽毛笔里面的最后一点墨水就停下。你在旁边盯着他,愉快地发现那支笔没写几个字就开始断墨。

“好了,去休息。”

你把司岚推出书房,脚一勾带上书房门。司岚肩膀被你推着,你能感觉他的肌肉绷紧了,不过即使那样也没什么线条。司岚踉踉跄跄走到客厅,被你按在沙发上,又被毯子兜头罩住。

“补觉。睡不着的话就陪我聊聊天。”

你的语气能配上一句发号施令。司岚坐起来一点,毯子折了两折抱在怀里,到你身边坐下,又展开毯子仔仔细细地铺在你们腿上。

“……冬天要到了。”

司岚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你直起身去看他,司岚被你看得有点茫然,问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严肃。

“你害怕。你害怕冬天。”

他听到这话,下意识便是一句“没有”。你就还是盯着他看,司岚被你看得有些心虚,皱着眉努力想了几分钟:“最多也只能算……焦虑。”

“这两者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冬天让你不舒服了,对吗?”

司岚有点不情愿地点头。他仍不习惯把自己脆弱的那一面袒露给你,你拍了拍他的手背,回答说这也是难免的。

毕竟就连你都会有些害怕叶塞的冬天。

“急着整理法术也是因为这个吗?”

“我想是的。”

“你能通过整理的行为得到喘息的空间吗?”

司岚有点犹豫,显然他自己也拿不清楚。你想了想,决定把司岚带出去吹吹风。

“我们去买点肉回来,”你说,“你觉得熏肉好吃还是香肠好吃?”

逛完一圈回来司岚就好多了。此后你每周定时押着司岚出去转,除开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窝在家里适应。那天司岚一整天都不错眼地盯着窗外,还会扒着窗户看,几乎把脸贴到玻璃上。

你本来想开导开导他,但司岚似乎自己调理好了情绪。到晚上他会笑着和你讲话,看起来和夏天的时候差别不大。

你们互相道过晚安,各自回去睡觉。早上两三点的时候你不知道为什么醒了,想继续睡,试了几次都睡不着。

哪里出事了吗?感觉不太对劲。

你想着,悄悄下床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很安静,貌似没进贼,也不像有动物溜进来了。你拉开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防灾避险应急措施,却被踉跄着跌过来的司岚撞了个满怀。

司岚应该是靠在门上,这才在你拉开门的时候失去重心。你扶着门边的挂衣架稳住身体,司岚缓了口气,也站直了。

“怎么了?”

你问他。司岚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一边道歉一边试图离开。你把他抓回来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我睡不着。”

竟然是这种原因啊。

司岚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不敢看你。他下意识要把视线投向窗外,在看到窗外因反光而异常显眼的积雪时又立刻把视线收回来。

你看着司岚的小动作,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你权衡片刻,慢慢做了决定。

“我过去陪你吧。”

司岚的眼睛亮了一瞬。但他试图拒绝你,你摆了摆手,说自己不想再被吓到一回。

“我在那里等到你睡熟了再回来睡觉。最多也 就少睡一小时,明天补个午觉就好了。”

你盯着司岚看。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答应下来;你看到他嘴角扬起一点弧度。

有盟友真好,司岚想。

最后司岚牵着你的手才安稳入睡。冬天才刚刚开始,也不知道这种事还要发生几次……干脆让司岚搬上去、或者你搬下来住吧。

新世界的冬天还算比较温暖。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重复几次就到了开春。你指着石莓新发出的绿叶给司岚看,他一面应着一面抬腿跨过矮篱笆,到后院歪七扭八搭起来的工具房里去拿洒水壶。

司岚在后院种了菜。你也闹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搞到菜种的,总之他把菜种下了,而且,好像长得还不错。你没办法从叶子都只出了一片的小苗来判断植株将来的长势,跑去问司岚。

“理论上来讲,这样种出来的菜能长得很好。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不过菜苗的绿色看起来很不错。”

你听司岚的回答好像也不太有信心,松了口气:原来他也不是十项全能啊。

叶塞人到新世界时,这里已经过了仲夏。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司岚在冰蝶泛滥成灾后第一次见到春天。你看他反倒有点闷闷不乐似的,老是一个人出神,看着窗外或者自己的手。

“怎么了?”

你在第十次发现他心情低落地发呆之后问。司岚眨了眨眼,回答得有些犹豫:“我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

你探身过去摸了摸司岚的额头,温度正常。想着叶塞的药也不知道能不能直接吃,你催司岚去找大夫看看。

“可是我的身体状况……你知道的,我活了这么久,之前又是法师——”

“那找路辰问问。”

你答得斩钉截铁:“有病就得治,别熬着。”

路辰没检查出什么。你问他这种情况可能由什么导致,路辰静了片刻,回答:“可能因为我们是法师。”

“失去法力后我总觉得自己变得衰弱,好在这种势头过了一个月就渐渐停止。阿萝拉也是一样的情况。”

路辰说这些话时看着自己的手。而后他抬起头来对着你笑笑:“不过导师身上没出现衰弱的情况。或许,衰弱只是我们法力还不够精进的问题。”

听了这话你反倒笑不出来。司岚的状况你可太清楚了,你在套他话的时候把他的大致经历拼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从原理上来说,九席和首席法师的本质并无不同。

你还是谢过路辰,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你又向司岚确认了一遍症状出现的时间,得到的答复是“两周内”。

先观察看看吧。

你曲起指节顶着太阳穴,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有哪里能治法师。

好消息是司岚最后没什么事。他精神不济了一阵子,有过两次低烧,但最终宣告痊愈。你想大概只是换季感冒,松了口气,想着或许首席法师确实是特殊的也说不定。

你不希望他生病。因为生病会很难受,而且治疗也很麻烦,最重要的是生病很难受。

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你想,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的画纸。本来你打算随便涂点风景,回过神时发现司岚的□□人已经占据了大半张纸。你捏着笔看了一阵,又把整张纸都画满。

似乎不是坏事。

你们去年种下的石莓已经发芽了。司岚主动接下护理植物的责任,但是,不知怎的,你种的那棵总比他的那棵健康一点。

“你是不是......偏心了?”

这种猜想站不住脚,但不知怎的你觉得司岚做得出来这种事。他摇头,曲起指节抵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答:“可能是我挑的种子有点缺陷。”

“真不像你会出的问题。”

你说,走到窗边去看院子里那两块给石莓留出的空间。司岚跟到你身侧,说:“毕竟我没有研究过这种浆果的种植。在植物和药草这方面,路辰比我懂得更多些。”

“可植物大全是你写的。”

你点出问题。司岚笑了一下。

“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我从......大概三十岁,还是四十岁的时候,就没再研究过植物。当时我忙着清剿冰蝶,和贵族结盟,试图把冰蝶控制在皇城以北。”

“……结果你也看到了。”

司岚听起来有点低落。你摸到他的手握住,发现他的指尖冰凉。司岚显出某种怀念但又惋惜的神情,问你要不要听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一天应该讲不完吧?你经历过那么多。”

你问他。司岚若有所思地点头,想了一阵:“可惜有些事情太沉重了,不适合当睡前故事。”

“那没什么,我见过的也不少。”

你迈了半步,从侧对司岚变成和司岚面对面,把他的另一只手也牵起来。司岚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你看着他的眼睛,开口。

“我想更了解你。司岚。我想了解你的一生。”

司岚眸光一闪。他别过脸,但把耳朵暴露在你面前。

“你的耳朵红了。”

你故意这样说,又在司岚装模作样为了掩饰害羞而瞪你的时候笑得花枝乱颤。

春天好像一晃眼就过去了。有熟练掌握法术的司岚在,春耕不算很累,但有第一次下田的你在,又变得混乱了。好在你们最后还是把该种的地都种满,又顺路拐去看了别人家的地。

“有没有人种甜菜?”你问,“今年我想熬一点果酱。”

其实你们都看不出来别人种了什么。种子在地里埋着,就算是幼苗也才刚长出几片叶,很难辨认。你问过一圈,得知有几家种了糖料作物,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叹口气。

“还是太少了。这么点糖......他们应该不会用来出售。”

“我们的石莓也不会长这么快。再过几年就好了。”

司岚说着,走到田边。你点点头,想到司岚背对着你看不见,又开口说了声“也是”。你看了看这片原野,在心里盘算了一阵。

“下次我们自己种一点吧。”

你向司岚提出建议。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提醒你加强在种植方面的补习,语气淡淡的。你哀嚎了一声,扑上去,差点把司岚撞到沟里。

“不是还有你吗?首席法师大人,司岚冕下,帮我种地——”

司岚被你扯得东倒西歪。他抓住你抱着他脖颈的手,俯下身,用一个类似于背背的动作分散你的重量,喘了口气:“轻一点。我要被你勒死了。”

“欸——”

你松开手,只扒着司岚的肩膀稳住身体,戳了戳他的侧脸:“我也没有很重吧?”

手底下的触感有些不对劲。你从司岚背上滑下来,拽着他转过身,而后双手捧住他的脸。体温倒是没怎么变,肤色呢,这几天种地晒得颜色深了一点,就是……

“你是不是瘦了?”

你神情严肃:“你脸上肉变少了。”

司岚呼吸一滞。他的表情有点难言,你看着他抬起手来按了按自己的脸颊,又像你一样揉了两下。

“应该没有才对……”

他嘀咕了一句。你又捏了捏他的脸颊,司岚眨眨眼,睫毛扑闪出一点晕影。

“我明白了,”他慢慢说,“你只是想捏我的脸。”

“原谅我嘛。”

司岚露出有点无奈的笑容。他弯下腰,捧着你的手贴到他脸颊上,抬眼看你。

“我不讨厌……不,我喜欢这样。”

好像小狗。像萨摩耶。

你屏住呼吸,感觉心脏怦怦跳得连耳膜都在随之震动。

夏天收了一次麦子。所有人都很忙,很忙很忙,忙到连打招呼都有气无力的。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没经历过这些才会这么累。你坐在树下稍事休息,看着司岚借由法术辅助收麦,想,他好像还挺熟练的。

麦子啊麦子,你怎么这么难收呢。

你半死不活地想着,并且也这样半死不活地一直忙到开始晒谷。在地球,几十或是几百年前,这还是个挺累人的活,不过叶塞有法术了。

“总算不用……伺候它们了……”

司岚拿了一条冷毛巾过来。他先用被冰得有点凉的手贴了下你的脸颊,而后把毛巾塞到你手里。

“很热吧?”他问,“拿着这个。还可以去那边的井里取一点凉水来。”

他在整理有些混乱的农具,你挣扎了一下,也起身去帮忙。种完麦子又要考虑下一茬的作物,你不想管了,把事情全都推给司岚。

“这样不行。”

你问他有哪里不行的。司岚想了一下,说:“如果要耕种的时候我不在,你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会不在?”

司岚好像被你问住了。他低下头,半晌没出声。

“我只是说有可能……你还是学习一下比较好。”

“好的司岚**师。”

你打了个哈欠:“如果你能出书,我就用你写的教材学。”

“那我明天就开始写。”

司岚竟然当真了。你瞪大眼睛看他,惊讶于他的木头和他一本正经的态度。

叶塞一号木头。

侍弄田地、采集浆果、磨面粉、再次研究烤箱怎么用,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你找到一块平滑的石板,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用从冷下来的炉灶里挑出的木炭在上面画画。纸张很稀少,现在得紧着司岚写书用。

毕竟他写的东西能帮助更多人。

你想起司岚,突然没了画画的兴致。他最近在咳嗽,似乎已经瞒了你一阵子,你发现的时候症状已经有点严重了。不像感冒或是咽喉不舒服的咳嗽,司岚一咳起来就止不住,要扶着家具缓好一会儿才能停下来,咳到最后眼圈都有点发红。

你问他的时候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司岚对治病这件事积极性不高,你让他去看大夫他也不去,只说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也不知道是觉得没有危险还是觉得去了没用。

你忧心忡忡地在家里穿行,从一个房间钻到另一个房间,试图在一成不变的家具中找到让司岚康复的奇迹。这种状况又持续了一个月,期间你冒着被熟人发现押到警局做笔录的风险到地球买过两回药,没什么用,司岚还是照咳不误,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直到某天你在废纸篓里发现浸了血渍的纸。你跑去问司岚他是不是受伤了,司岚不停转移话题试图让你离开,你没听,眼见他在你面前弓下身去捂着嘴呛咳,移开手时唇角带着一点暗红,又被他故作镇定地擦去。

“司岚,你……是结核病吗?”

你问他。他摇了摇头,面上是平日里和你在一起时总会浮现出的那种笑容。你仍旧盯着他看,司岚眸光一闪,抬手捏了捏鼻梁,似乎在掩饰什么。

“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他叹了口气。你想起之前的一次轮回,想起那一次、冲进反抗军营地、最终让叶瑄收回冰蝶的那一次轮回。

那一次……法师们最后都怎么样了来着?

你的眼睛似乎失去了焦点。你看着司岚,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看他。他微微笑了一下,你觉得这个笑容里有点别的东西,突然又觉得,白发好像有点太白了。

“会没事的。对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司岚的状况一天天恶化下去。季夏时他还行动如常,到了仲秋却连长时间站立都吃力。可你一直没有找到应对的措施,某天你愣愣地看着司岚的侧脸,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出半透明的白发,想,预兆明明早就出现了。

……为什么当时没注意到呢?

为什么呢?如果早早注意到的话,说不定就能——

能怎么样?你现在找不到治疗方案,当时更找不到。

你想着,静悄悄走到司岚身边,坐了下去。可能是因为天气凉了,他不太爱下地走动,不是窝在床上就是窝在扶手椅上,还要让你把纸笔给他拿来。

“都这样了,你就别再……”

“不行啊。”

司岚说,低头看着纸张,语调轻轻的。

“我还没有给你准备好明年要用的、种植作物的种类参考呢。”

“你又不会出什么事,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司岚抬起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看到他指尖有一点暗红的印记,司岚把那只手向你面前递了递,说:“你看。”

“我觉得我的状况……和路辰他们不太一样。”

死亡的黑鸦在他头顶张开翅膀。

你不相信司岚真的会走到那种结局。他住在一楼,卧室就在书房隔壁,你经常能看到他跑到书房去写东西,坐姿还算端正,只是写上一段时间就要休息一下。

这没什么,你想。毕竟司岚只是病了,虚弱一点,等康复之后就没什么了。

你整日整日地坐在书房里陪司岚。那个房间采光很好,你就坐在阳光里盯着他,或者昏昏欲睡。书桌那里总是没有太阳,你知道这对眼睛比较好,但总觉得司岚不应该待在比其他地方昏暗的地方,他应该站在阳光底下。

之前你还觉得他总在阴影里。

你有些昏昏欲睡,放任思绪沉进过去。你惊觉司岚变了很多,在将现在的他和作为首席法师的他一一比较时,你听到司岚叫你名字的声音。

“……帮我一下……”

他听起来状态很糟。你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爬起来,顾不上坐得太久而有些麻的腿,跑到司岚身边。他似乎撑不住自己,正从椅子上慢慢滑下去,你赶忙托着他的腋下试图把他扶起来,司岚用气音说了什么,你没听清,但好像是道歉。

他手里握着的羽毛笔掉在桌上,响了一声。司岚失去了意识,拎不动他,护着他的脑袋不让他磕在地上,踹开椅子,把司岚慢慢放平。他的脸色很糟糕,你发现他有一点黑眼圈,似乎在你回去睡觉之后还偷偷起来熬了夜。

你抱着司岚坐了一会儿,叫着他的名字试图把他弄醒。你突然有点害怕,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司岚胸口,紧张地听着。

还有心跳。

你松了一口气。司岚软绵绵靠在你怀里,是个依赖意味很重的姿势。你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磕磕巴巴念出不太熟练的传讯法术的咒文,犹豫了一下,请路辰来帮忙。

现在这个情况、司岚这个情况,也只有他能帮忙了。

路辰说了什么你已经记不大清。你送他出去,回来坐在司岚床边,守着他。他还没醒,白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脸陷在白床单里,你垂下眼看着他露在被单外面的手,把它移回被子底下。

下次不要用白色的床品了。好像……司岚要融化在这里面一样。

你不知道自己在看司岚掩在被子底下的手还是单纯地在看被单。你想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你因手背上柔软但有些寒凉的触感回神。司岚不知何时苏醒,轻轻把手搭上来。他面色很糟,苍白得像一张纸,但却笑着。

“我没想到一醒来就能看到你。”

他松松拢着你的手,似乎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他的眼睛里闪出些许像是希冀的光来,又很快暗淡下去。

司岚想,作为将死之人,他还是不要给你添麻烦了。

你感觉司岚搭在你手背上的手收紧了,像一个带着试探的、怯懦的牵手邀请。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司岚神色微变,伸出手捧起你的脸。

“不要哭,”他说,同时轻柔地替你拭去泪水,“不要哭。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哭泣……”

他没能说下去。司岚别过头,有些仓皇地收回手,用袖子掩住脸。他用另一只手草草抹了把脸,放下挡住脸的手,迎上你的目光。

司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泪水却在此时涌出来,打破了他的一切伪装,让他又低下头去躲避你的视线。

你听到司岚在小声抽鼻子。你抹干净脸,深吸口气,明白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比司岚更坚强。你向床里面坐得更近一点,抱住司岚,让他把脸埋在你颈窝里。

司岚僵硬了片刻,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泪水打湿了你的领子,最开始还是温热的,但很快便泛起令人难以忍受的凉意。你没躲,只是把司岚抱得更紧了一点,从上到下抚着他的后背作为安抚。

你们都没有开口,室内一时间只能听到司岚的啜泣。

“我好害怕。”

你感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司岚揪紧了。他的声音颤着,偶尔还被换气打断,像个小孩子。

“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死。”

司岚的声音低下去。你听到一点像小动物叫声的呜咽,但那些声音也很快被司岚控制住。他只是安静地颤抖着伏在你肩上流泪,只有呼吸比平常更重些。

“……想哭就哭出来吧。忍着……对身体不好。”

你说,突然感觉这话有点可笑。司岚显然没有采纳你的建议,你便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我……我出生就是在冬天,我不想死亡也还是在冬天。”

司岚犹豫了一下。他把头埋得更低,声如蚊讷:“好像我这一生只有冬天。”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司岚不安地动了动,沉默片刻,又小声说让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你分不清自己的思绪究竟应该用什么来形容,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压着什么。

“……你不会死的,”你最后说,就连自己都觉得这安慰太过苍白,“你不会死的。”

司岚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瓮声瓮气地说希望能再抱你一会儿。室内一时间只能听到心跳声,司岚的长发搭在你手上,渔网一样,可又那么细那么冷,像经春不化的残雪,网不住什么。

你想着白发,想着法师,又想到叶塞。你想起孙卓一,心中升起一点微茫的希望:这次你忘了调查他,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个能让一切变好的传记有可能在他身上?

“如果我能再试一次——”

司岚抬起头笑了一下,有些悲哀。

“现状已经足够圆满,”他说,“我希望你能从叶塞的麻烦事中脱离出去……如果我当时能狠下心来搬走就好了。”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很轻:“但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以后想起我时,能记起的并不全是悲伤的记忆。”

那双蓝眼睛弯起弧度,满溢而出的却是苦涩。

自从司岚昏倒后他就没下过床。你不让他活动,但司岚还挂念着家里的事,经常问你那两棵石莓长得怎么样了。

“我的那棵长得很好。你种的那棵……有点没精神。”

你说,想起司岚的情况,心里有点难受。

“希望它明年春天能长得更好。”

司岚半眯起眼睛点了点头。他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现在已经是晚秋了,层林尽染,但你们的住处周围没有枫树。

“去年应该去赏枫的。”

你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司岚摇了摇头,提醒你:“我们没在附近见到过枫树。”

“当时就应该多找找的。”

你搭在司岚被子上的手攥紧了。你突然想起还有很多事没有和司岚一起做,你没有同他去过赏枫,没有同他去过海边,没有同他参加过像模像样的庆典,甚至连生日都没给他过过一次。你想到石莓,想到那“以后就能吃到”的果酱,脑子里却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司岚可能不会再有以后了。

你打了个寒战。你扑到司岚面前,把他吓得往后一缩。司岚愣愣地看着你,你把眼泪憋回去,问:“你的生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其实我不记得了。”

你一愣。司岚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小时候没人给我过过生日。再往后,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我,而我也不再与新的同伴交心。久而久之……我便不记得我的生日到底在什么时候了。”

“我想给你过生日。”

这话可能有点冲动了。司岚直愣愣看着你,你盯着他,期待一个答复,却只等到他从眼角滚落的泪水。

“不,我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可能是最近情绪不太好……”

司岚擦着眼泪。你有点忐忑,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看向你。

“实际上我很高兴。”

你很少在司岚脸上见到这种笑容。他的眼角还有一点没擦干净的眼泪,你伸手帮他擦掉,司岚后知后觉地有些难为情,低下头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给我过生日。”

这话你反倒不知该怎么接。你这个提议来得很冲动,实际上你什么也没有准备。没有糖,没有奶油,没有新鲜水果或者巧克力,鸡蛋也少得可怜,你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生日蛋糕。

你在心里盘算着,打算回一趟地球采买。

准备工作耽误了很长时间,等你把蛋糕端出来已经是一周后了。你还买了气球和会喷丝带的小礼花,硬是一个人凑出一整个派对的气氛。

司岚确实很开心。你头一次见他接了你有些越界的玩笑,还伸手来抢你的吹吹卷。说是抢,不过是两个人闹着玩地互相推了两下,司岚没力气,你也不想在这时候把他想要的东西拿走。

你把口哨的部分擦干净,把吹吹卷递到司岚手里。他吹了两下,注意力又很快被蛋糕吸引。你熄了屋里的灯,点上蜡烛要司岚许愿。

“嗯……那我的愿望是——”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急忙打断他。司岚笑了一下,说:“又不是为我自己许的愿望。说出来应该会更灵验。”

他垂下眼,说:“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蜡烛被吹熄了。你站起来去点灯,想着,司岚肯定是故意的。

“愿望会成真吗?”

你回到床边时司岚问你。你本来想说不知道,但你把话压下去,想,这时候就不要说实话了。

“会实现的。毕竟这是你一百多年来攒下来的愿望。”

司岚笑了。他看着你,眼睛里闪着一点光亮:“这也是承诺的一部分吗?”

“我想是吧。”

你转头去给司岚切蛋糕。他只吃了一点点,在你问的时候有点愧疚的说自己已经吃不下了。

“……生日也该早点给你过的。”

路辰在某次拜访时隐晦地提醒你该给司岚准备后事了,同时表示自己可以提供帮助。你当时竟然没什么感觉,不知道是已经对此麻木还是不愿接受。词语和思维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雾,你听到自己应下,在胸腔共鸣产生的震动消退后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我不能把他放在家里吗?”

你问,想起那个可使枫叶永不凋零的法术。路辰露出复杂而有些难言的表情,回答:“导师不会同意的。你知道,他希望你能早点走出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他从没向我说过。”

“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路辰说:“导师他是不敢提前哪怕一分钟告诉你这句话的。神女阁下,您或许看不出来,导师他……”

路辰皱眉,思索片刻,拎出一个还算恰当礼貌的形容:“他是个贪心的人。”

你从没想过司岚能和贪心联系在一起。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你好像明白了,看向司岚,恰好对上他投向你的视线。

前首席法师如今只能呆在床上,不然便会因体力不济随机倒在从房门口到客厅那一段走廊的某个角落。他手里捏着一块打磨光滑的石料,床头矮桌上还堆着几块,似乎正被拿来比较。

“在做什么?”

你问司岚,拖过凳子坐到床边。司岚把石料在桌上一字排开,手腕从睡衣袖口里露出来一截,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我在给自己挑墓碑。”

司岚答得很自然,好像这只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比如挑选午餐的菜品。你强迫自己不去想司岚的死亡,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你又不一定会死。”

“实际上我也有这种希望,”他说,“我希望你能活到一百岁,我能活到两百岁。不过,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操持这些;你从来没接触过啊。”

“那你就接触过吗?”

你问得太冲动了。司岚看着你,神情平静:“死去的九席。他们的后事基本都由我来准备。”

“墓碑、棺材、梳洗、停灵、葬礼或追悼会、墓志铭……都是麻烦事。”

司岚不再开口。他摆弄着那几块半个巴掌大的石料,让它们不间断地磕碰出响声。他的手指和手腕似乎除了皮便是骨头,在之前你或许会欣赏他漂亮的骨节,但,你现在巴不得让他的手指被脂肪填出昭示营养充足的弧度。

“我不能把你留在家里吗?”

你问他。司岚手上的动作停住,而后他松开手,石料撞击桌面的响动比你刚才听过的任何一声都要响。司岚把手拢回袖子,现出严肃的脸色:“不行。”

“但这不是很好吗?我只需要挑一副棺材,用上防腐的法术,再把你睡觉那个房间的窗帘拉上——”

“我不愿意你变成那样。”

司岚阖眸,显得有些疲倦。他再开口时声音艰涩,像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讲出来:“实际上我希望你在我死后立刻忘记我。”

他不再讲话,扭过头,逃避一样望向窗外。你静了一会儿,说:“至少过完这个冬天。”

“冬天墓穴不好挖。”

司岚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司岚是什么时候和路辰商量好的,但,总之,棺材在某个灰蒙蒙的下午运过来,停在司岚的书房。你面对着它一直坐到傍晚,端了晚饭去找司岚,在他问及此事时勉强回答。

“墓碑呢?”

“在墓园,还没刻字。”

“墓园在哪里?”

“我们去摘石莓的地方,更远一点,有一小片枫林。”

司岚点了点头,不再问了。你没胃口,把自己的那份晚饭戳成乱糟糟的一坨,放下叉子小声说:“早知道去年该再走远一点的。”

“谁都料不到会变成这样。”

司岚的声音很温和。他看起来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差别,但你知道他的状况更糟了。

可他还是笑得出来。

为什么他还能笑出来?他不害怕吗?他不会对你有愧疚吗?他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司岚说,“仍活着的人总是比真正死去的人更痛苦。或许我确实不是个好人,换成其他人的话,他们大概都不会让你这么伤心,也不会勉强你好好生活。”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早点死去就好了。在我们重逢之前。”

窗外开始下雪。鹅毛一样,盐粒一样,只不像春日的柳絮。

那场雪后司岚没多久就死了。他临终时身旁只有你和路辰,你知道司岚不信神,因此没有请牧师。那天他状况很好,甚至在早饭后提出想同你出去走走,你反而落下泪来。

“外面还在下雪,”你说,“为什么偏偏今天下雪?”

“那就不去了。不要哭。”

你没让司岚帮你擦眼泪。你说自己要出去洗把脸,平复下来之后联系了路辰。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帮你,你有点愧疚,但路辰说他帮你们不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导师毕竟……救过我,两次。”

当时他这样说。你回去陪着司岚,你明明有很多话想同他讲,到了这时却说不出口。路辰没多久就赶来,两人讨论了些关于著作的事,而后司岚打发路辰去书房替他整理手稿。

你替路辰指了司岚堆放稿纸的位置,回卧室掩上门,走到司岚床头。你还有点想掉眼泪,但你忍了忍,扯出笑容。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司岚,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司岚扭头看着窗外,静了片刻,又转回头来。他显得安详而镇定,镇定过头,让你怀疑并希望今天、这周、乃至他得病后的几个月都是一个骗局,一场梦。

“其实我还是害怕。害怕死亡,害怕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没那么怕了。”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笑起来:“和你在一起,我人生最后的这两年,过得很幸福。”

司岚的白发、他苍白的脸颊现在深蓝的靠枕里,像一块浮在海上的冰。没有根基,都没有根基,都会在某刻消失。

抱枕也不应该选蓝色。

你想,又恍惚明白这并不是颜色的问题。

“可以靠近一点吗?”司岚小声道,“我有些累了,不想大声说话。”

你径直走到床边坐下,牵起司岚的手。他指尖冰凉,感受不到脉搏,好像心脏无休止地运作了百年,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提前放弃了这处躯体。

“我给你留了些东西。不过我现在不建议你看了……我后悔了。床头柜抽屉里有一封,书桌抽屉里还有一些,我希望你能把它们一起烧掉。”

“我不想那样做。”

你说,吸了下鼻子。司岚依旧很平静,他应该早就想好了要同你交代什么,有条不紊地开启下一个话题。

“之后再考虑也不迟。你这几天要注意休息,葬礼流程麻烦又累人,需要帮助的话一定要找人帮忙。不过大概没什么人会来参加我的葬礼,说不定你会轻松些。”

司岚似乎想抬手,但做不到。你捧起他的手贴在脸颊,那很凉,但你没有发抖。

“我想时间差不多了。那么,还有最后一件事。”

司岚问:“可以给我一个吻吗?”

你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你低头去吻他,司岚的唇瓣也是凉的,但口腔内部还有些温度。你尝到眼泪的咸味,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这个吻的味道一定很糟,你想,又后悔没有早点亲吻他。

你轻轻松开司岚,注意着不要让牙齿碰到他。但你想这可能已经没有必要,那双蓝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他死了。

你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替司岚整理仪容,又是怎样安排了葬礼的流程。但你记得司岚的重量,由你抱着他把他放进棺材里,你原本还准备了画灵作为辅助,真正上手时却发现他很轻很轻。

你分出心来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让司岚把头靠在你怀里。就好像他仍然活着,好像他只是睡着了。

葬礼上没有几个人来。仅有的几位宾客,不是看着你的面子就是看着路辰的面子。人少,安静,反倒衬出一点庄严。

路辰没有让阿萝拉来,但他捎来了阿萝拉给司岚的东西。是橘子,路辰说阿萝拉最喜欢这个,她希望司岚也能收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还托我问你,导师有没有实现愿望。”

你没在看路辰的眼睛。你看着司岚的墓碑,看着他生卒年上代表出生日期不详的问号,回答:“大概吧。他的目标是拯救叶塞,他做到了;他的**是活下去,可他躺在这里,石头和泥土下面。”

“这些都不是愿望。导师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默片刻,回答时声音很轻。

“他想和我在一起,活到两百岁。”

路辰沉默了一阵。你以为他没什么话要讲,便蹲下来,看着司岚的墓志铭。你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读进去,总之,你再回神就是听见路辰叫你的声音。

“神女阁下,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吗?”

你反问了一句,大脑其实并没有把接受到的讯息处理好。你的脑子转了一阵,像生锈的齿轮。

“我啊。我要再试一次。”

“司岚希望我好好活着,我就努力活一下试试。但如果我死后能再次回到那片星海……”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能救下所有人的结局。”

有那么几天你完全没想起司岚留的信,却又在某天起床时突然燃起看看它们的冲动。你拉开抽屉,先看了床头柜里放的那封,又按着信中的指示跑到书房。

司岚用第一封信向你道歉,用之后的几封信营造一种他仍活着的错觉。司岚希望你一个月看一封,你算了算,按照他的设想,这些信还够陪你半年多。

你打开最后一封信。那个信封很漂亮,白色的,绘着蓝色鸢尾的暗纹,还盖了火漆。你小心将其拆开,从里面掉出的不只信纸,还有一条项链。

“我想我可能有一句话一直没敢对你讲,”司岚写道,“这封信其实是我最早准备好的。如果我到最后也没敢对你说,那么我在此补上那句话。如果我同你说了,那么我也想再重复一遍。”

“我爱你。但我不希望我的爱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希望你自由幸福,能去追求你的梦想,或是别的什么。我希望你幸福。”

“项链是给你的。我从法袍里翻出了这个,我想它会很衬你。我买不起别的首饰,抱歉。”

“……或许我不该给你留下念想?不过,都这么久过去了,应该也没什么吧。”

你把信纸推远,防止它被水洇湿。你趴下来,趴在司岚偶尔会趴着小憩的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

“死老头……”

你发现自己和司岚挽着手走在路上,你认出那是从镇外到你们同居的小屋最近的那条路。你有些迷惑,扭头看着司岚,他也在同一时刻回头,弯起眼睛向你笑了笑,蓝发随着动作滑下来,扫过你手背。

不知为何你觉得很安心。司岚没有说话,你也不开口,只觉得有种向前走的冲动。你想或许是新麦下来,烤箱里正慢慢烘着的面包还没取出,你担心它会糊掉。

总之你们在蝉鸣声中转过一丛灌木,镇子最外沿的那几间木屋便出现在眼前。从这里到镇上要走过一座桥,你踏上去,脚底下加快了步子,只想着快些往前走。

快些,快些。

为什么想快点走呢?

你停住了脚步。你突然发觉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样,不知何时你又回到最开始的那片树林,只是叶子已经变了色,金红驳杂,脚下的草地也泛着黄。

到秋天了吗?

你下意识回头去看司岚。他看着你,似乎一直看着你,但依旧不说什么话。你能从他的蓝眼睛里面看到某种与爱意相似但又不同的情感,你觉得心跳很快。

他迈开步子。你跟上去,没两步便抢在前面。你想要带司岚去看枫叶,不知为何你很想让他看到枫叶,一定要让他在今年看到枫叶才行——

新雪弄湿了你的鞋面。你彻底迷惑了,站在原地,看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司岚安静地陪在你身旁,他俯下身来,似乎想吻你的额头,但最终没有这样做。他的鼻尖贴在你发顶,司岚静了几秒,而后重新直起身。

“我们走吧。”

你同他继续向前走,走过春,走过夏,走过秋霜冬雪。每次经过那座桥都会换一个季节,你已经接受了,甚至觉得理当这样。

但你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正在滋长,并且即将酿成恶果。你不愿再走了;你不愿再次跨过那座桥,从秋天走进冬天。

“我们还没有去看枫叶。”

你说,拉住司岚。他点头,但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留恋,执意要向前走。你看到他的脸,觉得心里有些酸苦,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司岚显得宁静而镇定。他不再转头看你,目视前方,但挽着你的手收紧了。他迈开步子,走得比你先前要慢,但终归在向前走。

冬天到了。

你感到脚下独属于积雪的、柔软却又有些支撑的触感。你几次想站住脚,都被司岚拉着继续走。你不想再走了;你开始害怕这条路,开始害怕这些雪,开始害怕司岚的表情,害怕走到下一个春天。

“我不走了,”你说,“我不走了。我们就留在这里吧,或者回到秋天。”

司岚缓缓摇头。他看着你,笑了一下,但你觉得这笑中有点别样的意味。你去看他的眼睛,你想在那对湖泊一样的蓝眼睛里找到某些足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但你只看到碎冰。

“不可以。你要继续向前走才行。我会陪你走这段路的。”

他把手臂从你的臂弯里抽出来,转而牵起你的手。你和他十指交扣,攥得有些紧;你感到自己的手心出汗了。司岚牵着你,同你一起慢慢地走到河边,上了桥。

“我们......过了这座桥之后会怎么样?”

你问司岚。他没有回答,只沉默着推你到桥的那头。你紧了紧手想把司岚拉过桥,他却在原地站住,一点点把手从你的手里抽出来。

他成功了。你的手空握了两下,只摸到自己被冷汗浸湿的掌心。司岚直直站在那里,你突然发现他瘦得有些过分。

“我就到这里了,”司岚说,“恐怕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你......不要伤心,好吗?我希望你之后能过得幸福。”

你扭过身。你想呼喊,但你突然发不出声音。你扑上前去,但不知怎地没有抓住司岚。他缓缓向后退了两步,闭上眼睛。

司岚仰面倒下去,蓝发翻飞,转成白色;他在脊背接触地面时倏忽化作一阵雪雾,轻飘飘扬起,又轻飘飘融化在空气中。

你看着司岚原本应该倒下的地方,又迟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看着脚下。

你的脚尖正压着桥面与道路的接缝,和司岚只 隔了一步。

明明只差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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