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岚从街那头向你走来,逆着光,你看不清他的脸。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离近了你才发现那是几枝未开的花。
“我在南边发现了这个,”他微笑着对你说,“回家养起来吧?”
“可……司岚,家里没有花瓶啊?”
他不答话了。时间仿若静止,晚春景象的街道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颜料那样融化在日光中。司岚垂下眼,阳光映得他衣上发上惨白一片。他怀中的花一瞬枯萎,皱缩的花与叶片片脱落、碎裂,飘散开去。
梦醒了,天光大亮。你扭头盯着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看阳光的斑纹在窗棂上移动。你慢吞吞爬起来,慢吞吞穿衣,在经过倒扣在桌上的画框时目不斜视,拉开门。早饭吃得食不知味,你觉得家里安静得吓人又吵闹得吓人,就裹上斗篷到外面去。
还有哪里能去呢,你想。在很多个阳光和暖的午后,你和司岚走遍了镇上的每一条石板路;在很多个下霜的夜里,你和司岚踩着薄冰绕过土路上的坑洼。你想他不该是蓝眼睛,水是蓝色的花是蓝色的天空是蓝色的,你走在晴空下如同走在他的注视中。
鬼魅。你不想把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但眼下没有更好的词能够形容他给你的感受。他挥之不去的鬼魂渗透了你的生活,你可以在情绪崩溃时砸碎家里的所有东西,但你永远没法毁掉他的影子他的眼睛,那片蓝色的天空。
所以你没有那样做。你按着原本的轨迹生活,一个人。第一次化雪时你去了镇上的教堂,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思考司岚信不信教。你想他应该不信,但你又想他万一信呢,于是你开始按照被教徒认可的方式去看望他。
你从不把这事叫作祭奠。或者祭拜,或者扫墓。每次路辰带着关切地问你去了哪里,你永远这样回答他:
“我去看司岚了。”
这之后,路辰会请你喝一杯茶,聊些你原本世界的事。第二天,他会派阿萝拉来,让你没时间想别的。老实讲你挺感激他的细心,但你还是得谨慎地和他保持距离——你并不打算开始一段新恋情。
如果天空不是蓝色的,你可能会。但很可惜,天空总是蓝色的。
雪彻底化了,融化后的雪水也不会在凌晨再结成冰。蒙蒙的晨雾蒙蒙的春雨,你院里的两株浆果幼苗只有一株发了芽,但你没有把另一株铲去。灰的白的云层几日几日遮住天空,你依旧去看司岚,带了各色的花。
家里新添了花瓶,你永远保证那里面的花和你带给司岚的是相同品种。你偶尔会怀疑这样做的意义,但,在下一次采摘或是购入鲜花时,你依旧会准备两份。
你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要向司岚说。大多数时候你只是在他身边坐坐,看枫林中时隐时现的鸟。有几株枫树的嫩芽是红色的,你折断那些幼嫩的纸条,簪花一样将它们放在司岚墓碑上。
“你看,”你轻声对他说,“我们也算一起赏过枫了。”
你仰起头,看浓白云层后露出的一抹湛蓝。
其实你没有想过真正信仰叶塞的宗教,那和你一直接受的教育不符。你只是担心叶塞的灵魂栖居之所,在你的世界被叫做天堂地府一类的存在,不认地球的流程。你现在知道叶塞人认为亡者的灵魂会升上高空,融入云层,随着降雨再次回到世上。
啊……说不定那确实是司岚的眼睛。
你模模糊糊地想,在路上和阿萝拉撞了个满怀。她长高了不少,脑袋已经齐到你的胸口。你顺手摸了摸她头顶,阿萝拉仰头冲你鼓鼓腮:“摸头会长不高!”
“哦,不会的。”你笑着,移开手捏捏她的脸颊:“你至少能长到我这么高。”
小孩子大多是刚会满地乱跑的年纪,办起地球那样成规模的学校明显还不太现实。路辰只好把大一点的孩子集中起来上扫盲课,阿萝拉做助教。
怎么司岚死了还得给人当童工啊。
你想,拍拍阿萝拉的肩膀,叮嘱她走路要看路。阿萝拉小声咕哝“刚才明明是姐姐在走神”,和你挥手道别,一溜烟钻进面包店。
有进步……现在想到司岚已经死了,你好像没那么伤心了。
你苦中作乐地想,拨了拨麻花辫上绑着的蓝色蝴蝶结。
家里被你重新整理过,倒扣在桌上的司岚肖像画被你翻到正面仔细放好。他死后被收进杂物间的个人物品也被你重新翻出来,按他生前的习惯摆好。桌上摊着读了一半的书,墨水瓶的盖子没有拧紧,外套被随手搭在椅背上,就像他只是突然有什么事出去了一趟。
好吧,你承认,还是有些不同的。你再也吃不到司岚做的饭了。
镇上最年长的人死去了,被葬在枫林的另一边,扫墓时人们要经过司岚的墓前。另一条路很快被他们开辟出来,他们再也不从司岚的面前经过,那些被踩倒的青草都重新抬起头来。你像拍人的肩膀一样拍拍司岚的墓碑,说,你怎么死了也不招人待见呀。
你笑着,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你草草擦去眼泪,说,没事,我死之后你就有伴了。
“哦,我应该没有你这么不招人待见吧?”
你沉吟一阵,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司岚:“至少阿萝拉应该会尊重我的遗愿……如果路辰比我走得晚,他应该也会。”
“我该说你识人不清好呢,还是慧眼识珠好呢。之前路辰背叛你背叛得很干脆,但,他又确实是个挺好的人……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这个?”
你又找到一个新话题。你开始把之前的循环讲给司岚听,不时停下来复盘一下哪里做得不够好。在你追忆到自己和罗夏玩暴君妖妃的角色扮演时,不远的树林中,一声蝉鸣拉开夏的序幕。
夏天很忙,之前的作物要收获,新的种子要种下。天气晴晴雨雨没个准数,你在淋过一场雨后喜提感冒,找路辰去看病。你是他那天最后一个病人,你拿药时路辰说想和你谈谈。你同意了,你们就到他是门廊下站着,看蝴蝶懒洋洋地扇动翅膀在阳光下翻飞。
“您还在想导师的事吗?”他问。你“唔”一声,回答:“我好像不怎么想他了。啊,这不意味着我想谈恋爱,我只是不再悲伤。”
路辰笑了笑。他斟酌了一阵,慢慢道:“您知道吗,在叶塞,我们认为,灵魂会在人死后升上高空。”
“我知道这个。”
他静了静,转过身来。他脸上的表情和他谈论希琳时的表情有些相似。
“那么,请原谅我的冒昧。您会到天空去吗?”
“当然不,”你看了他一眼,“我答应过司岚的。”
路辰微微点头,说,他明白了。他回屋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递到你手里,这包裹分量不轻,你觉得它像一本书。
“我整理了导师的生平。我想您或许会想要这个。”
“不如说,在现在的叶塞,应该只有我想要这个了。”
你冲路辰笑笑。他没敢接这句话。你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闲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你和他道过别,回家去拆那本书。
这是很完善的一本书稿,只是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署名。内容没有涂改痕迹,应该是原稿的手抄本。你抚摸着书籍的扉页,想翻开看看,突然又有些犹豫。
司岚的过去……他没有同你谈多少,不如说,他有意略过这一块。你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些,更何况,你还是在通过别人知道。
但愿他不会从坟墓里爬起来揍你。不,要不还是爬起来揍你吧,你想见见他。
你笑了一声,想,司岚才不会揍你呢。
路辰的记载主要集中于司岚在法师塔任职的时期,对他的过去涉及甚少。你想大概是司岚不常提起他的过去,那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记录也早在风雪中遗失。但在那些只言片语中,你能模糊看到一个少年人的背影。
如果你真是他的盟友就好了,你突然这样希望。如果你真是他的盟友,你就能真正看到他的归去,幼年少年青年壮年,你看到他而不是看到书写他的文字。你和他的关系建立在你是他盟友的谎言上,那如果这个谎言破灭了呢?
你打了个寒噤。你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翻过一页书。
或许他的离去是件好事。死亡并不会分开你们的心,但谎言的破灭可能会。
你给司岚的传记画了插图,但你知道它永远不会有被出版的那一天。秋天到了,埋葬司岚的那片枫林没有游人经过,林间只有微风吹过时红叶的簌簌。
不过这或许正是司岚想要的。偌大天地间仿佛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依偎在一起时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石碑冰得你一哆嗦。你搓搓胳膊坐直了,在司岚身旁支起画架。你仔细比较周围的每一处景色,你想让司岚在你的画中看到最美的风景。
天空还是像司岚的眼睛,在这个时节它离你格外遥远。你开始调色,开始点染那一片红枫。画下属于人物的第一笔时你几乎没有思考,只是心平气和地抹开那块藏蓝。
九天上,九泉下,你想司岚总是注视着你的——你也只好这样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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