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连日心神不宁，又或许是那晚在廊下吹了风，我竟病倒了。
起初只是有些咳嗽乏力，我没太在意，还撑着给《契约精灵》的彩页打稿。直到傍晚，浑身滚烫又止不住地打冷颤，才明白这次病得不轻。
发烧头痛倒不是最难受的，最折磨人的是发烧带来的浑身疼痛。肌肉疼，骨头疼，连腰后的肾脏也隐隐作痛，躺下时觉得身体承受不住那份压力，最后只能趴着睡。
自来也坐在我的地铺旁，把冰凉的湿毛巾叠好，敷在我身上。毛巾很快就被我焐热，他立刻换上一块新的。就这样反复着，他竟也耐心守着，不时替我按摩疼痛的四肢。有时他会端来温水，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身上。一手托着我的后背，一手端着水杯，凑近我嘴边。能听见他低声说“慢点喝”，声音里带着点紧绷。然后用袖子擦掉我下巴和脖子上的水珠，再轻轻把我放下。
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药味。床边挂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滴落，流入手背的静脉。
我有些吃力地转了转沉重的头，看见自来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个子高大，蜷在那小空间里，看着格外不舒服。他低着头，白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臂搁在床沿，手松松地搭在我没输液的那只手腕上，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不敢动，怕吵醒他，但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松了口气，声音里有浓浓的倦意。见他眼睛有些浑浊，布满血丝，我心里动了动。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他自然地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
“一点点，”我说，“……谢谢你。”
他吁了口气，刚想说什么，一位年长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给药，笑着打趣：“自来也君真是尽心，守了一夜没合眼吧？病人醒了，你也能放心歇会儿了。”
他闻言像是立刻感到了困乏，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床位，上面躺着一个也在发烧的小孩。
“我眯一会儿。”他说着，整个人伏在了我的床边。
我想劝他回去好好休息，话还没出口，他的鼻息声又响了起来。也许一秒入睡，也是忍者为了补充体力练就的本事吧。
病房里很安静。隔壁床发烧的小孩也睡着了，只有输液管中药液滴落的轻响，和他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这声音奇异地安抚了我。
他的白发就铺在我眼前。浓密，厚重，恣意地向后上方竖起。在色彩鲜艳的外褂映衬下，显得很独特，像他本人一样。
“确实很像‘狂鬼’啊。”我轻声说。
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心里那片因大蛇丸的冰冷，或是流亡姬君而起的痛苦，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我想起了前世的家人，他们也曾这样整夜守在我的病床边。记得他们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和漱口水浓烈的薄荷味，只是面容已模糊不清。还有草子，她不善言辞，但那沉默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安心。
我真的是幸运的。失去了亲人，却还能找到如同亲人一样的人，即使……我们有些想法并不相同。
那也不能怪他们，不是吗？
就像自来也，生于战乱，长于厮杀，他的世界从开始就和“村子”、“忍界”、“使命”紧紧相连。他天真，豪爽，但他的善良和理想，终究扎根在忍者世界那残酷的生存法则之上。
晨光透过病房的窗户，落在他疲惫的睡脸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光晕。黑眼圈很明显，下巴也冒出了些短短的白色胡茬。
一股说不出的亲切与温柔忽然涌上心头，一种柔和却强烈的情绪抓住了我。几乎没有多想，只是顺着这份暖意，我轻轻回握住了他搭在我手腕上的那只大手。
因为医疗资源紧张，退烧后我就出院了。
自来也一改往日爱使唤我的样子，主动包揽了家里的活。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做出来的晚饭还挺可口，只是花的时间长了些。
自从想通了“亲人不一定非要想法一致”这件事，我和他相处似乎自在了许多。也许是因为这场病，他对我的态度也收敛了不少。虽然偶尔还是会让人无奈，但那种气得人牙痒痒的事，倒是没再发生了。
更好的消息是，之前的《暗恋已过期》被再版了。这次考虑到读者里有许多没什么积蓄的年轻人，书本用了更薄更小的纸张，排版印刷也简单了些，价格降下来后，反而卖得更好了。
《契约之灵》的出版也定了下来。来谈的是“東雲栞文庫”的副主编藤原，一位穿着考究藏青色和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
会面约在木叶一家安静的茶室。
阳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纸张、新油墨和淡淡茶香的味道。
起初，藤原觉得现在各地战乱不断，首印一万册风险太大。
“自来也先生，”她端起精致的茶盏，“首印数量或许可以保守些？我们计划在几个藩地的大城先做更强势的宣传。”
我下意识看向自来也。他今天难得穿了件素净的深灰色浴衣，那头白发依旧醒目。他盘腿坐着，姿态放松，甚至有点懒洋洋的。“藤原小姐这话，听着诚意不太够啊。”
藤原脸上露出职业的微笑：“当然不是，我们对自来也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向来……”
“我对‘强势宣传’的理解，可能和藤原小姐不太一样。”自来也绕开首印数的问题，目光像鹰隼一样看向她。
藤原笑容微敛：“愿闻其详。”
自来也往后靠了靠，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开始侃侃而谈。
“东云刊文库的渠道确实广，覆盖火之国。但《契约之灵》的读者，可不止那些坐在大城里看书消遣的贵族们。”他眼神扫过我，“基层的忍者，普通的町人、手艺人，对奇幻冒险和情感羁绊的故事，同样有巨大的需求。”
“木叶书屋总部虽然在木叶，但他们的分销网络深入各个忍村和城镇的书店、租书屋，甚至是任务委托所旁边的杂货铺。这才是真正能把‘精灵契约’的力量感召送到读者手里的地方。”
他顿了顿，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动作从容。
“至于宣传，藤原小姐说的都城名人推荐会当然不错。但我的精灵们，更需要‘活’起来。木叶书屋已经答应，推出精灵主题的限量版粘土人偶、徽章，甚至定制卷轴套。”他呷了口茶，语气笃定，“这些小东西，忍者小子们出任务带着，町家姑娘们别在衣服上，那才叫真正的‘深入人心’。这叫‘沉浸式体验’，比光在墙上贴几张画有用多了。”
藤原显然没料到自来也对市场渠道和营销这么了解，一时有些语塞，她推了推眼镜。“这个……我们东云刊文库同样可以开发……”
“可以是可以，”自来也脸上又挂起那副随和的笑容，“但东云刊文库的强项在纯文学和古籍出版，做这种针对年轻人的潮流玩意儿，经验、渠道和反应速度，恐怕不如扎根忍者文化的木叶书屋吧？”
“而且，”他话锋一转，“《契约之灵》的故事里子，本身就带着忍者的坚韧和羁绊。在木叶首发，由最懂忍者文化的出版社推广，这份‘原汁原味’，也是价值的一部分。藤原小姐觉得呢？”
“不过我听说，”藤原反应很快，“‘木叶书屋’之前发行您的前作《根性忍传》，亏损不小呢。”
“《暗恋已过期》的销量很稳定，”自来也语气不快地说，“而且现在市面上还没有‘契约精灵’这样的……”
“创新设定，”我接话道，“‘家养小精灵’的概念很新颖，正好填补了市场空白。”
“而且，”我看了一眼自来也，补充道，“加上自来也大人独特的叙事风格，宏大的冒险，细腻的情感，我们觉得一万册这个目标，并非盲目乐观。”
藤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自来也趁这空档，继续分析起来，讲到故事里深刻的情感羁绊与自我追寻的主题，讲到《契约之灵》区别于普通幻想作品的魅力核心，讲到正因为战争，人们才更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一本价格合适的小说，可能就是他们在困苦生活里唯一的安慰。
最终，藤原妥协了。《契约之灵》仍由东云刊文库首发，一万册。
签了合同，盖了章。这位副主编起身向我们告辞。
“合作愉快！”她对我们鞠躬道。
“合作愉快！”自来也和我一同站起来，也朝她回礼。
几乎是她一出门，自来也就高兴得忘乎所以。我也觉得飘飘然，像要乘着风飞起来。
木叶书屋根本没提什么优厚的条件，他们被《根性忍传》扑得都快有心理阴影了，还愿意继续出版自来也的书，完全是出于对他火影弟子身份的敬重。这次联系藤原，也只是因为东云刊文库的大本营在离木叶最远的东云藩，对自来也的情况了解最少，而且那个藩据说在家老治理下很富庶，出手大方。谈得这么顺利，完全出乎我们意料。
自来也的表演实在太精彩，我忍不住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回抱了我。
松开后，我问起他的谈判技巧。
“写故事的人，当然得知道故事要讲给谁听，怎么讲他们才爱听。光会写可不行！”他随手披上外褂，“走！庆祝一下，去吃烤肉！这次换家店。”
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阳光透过竹帘缝隙落在他高大的背影和那头飞扬的白发上，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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