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是放松的温泉之旅因一场突袭而草草结束,暗杀组一行人在沉默中返回据点。霍尔马吉欧在途中就突然趴在里苏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在得到一个点头后下车而去。
伊鲁索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踪影不见,梅洛尼自打回来就又关进了房间不知在捣鼓些什么,连吃饭都是加丘敲开门给他送进去。普罗修特换上另一套精致的西装和另一种古龙水,说要带贝西去中央区的俱乐部里见见世面。
而里苏特,径自上楼去后便没了动静,我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离开过据点。
我这么说是因为第二天的午餐他没有按时出现,我站在楼梯口,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进退两难。而加丘扒拉着意面告诉我说不用叫他,然后盛了满满一盘食物给梅洛尼送去。
并没有送一份去楼上。
没有解释,没有理由,仿佛这是不言自明的规矩。
里苏特去了哪里?他是在楼上策划反击,还是在联系更高层的人物?是因为事态紧急让他放弃了午餐?还是说他根本已经不在据点内?他可能有我不知道的出入方式,或者说,这幢建筑里还有我看不见的秘密通道?这些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七个人再次于据点齐聚,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彼时我趁着客厅里空无一人,正在收拾地毯上的猫毛。才刚刷完一个角,男人们就像约好了一样陆陆续续从门外或者楼梯上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声各不相同,我甚至不需要抬头,就能分辨出是谁进入了客厅——普罗修特每一步都带着优雅的节奏感,仿佛踏着某种无声的旋律;贝西的小碎步跟在后面,有些犹豫和畏缩。伊鲁索大摇大摆,霍尔马吉欧随性洒脱,加丘风风火火跺地有声……而里苏特是完全的寂静。
直到他巨大的阴影遮住灯光,我才惊觉他已来到身后,这真的很吓人。
我连忙让出空间,不敢挡住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路径。
里苏特将一张地图摊开在咖啡桌上,皮埃蒙特大区的位置上被用铅笔画下一个标记。
“手背有纹身的那具尸体是坎比亚诺自由杀手组织的一个小头目,推测他们是受到都灵或米兰那边家族的雇佣过来搞事。”
“米兰的家族长们最近都很安静,”普罗修特从内袋中掏出一只银质雕花的烟盒,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盒盖弹开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他从盒中磕出一支烟叼起,我放下刷子,适时凑上去递上打着的火机。普罗修特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微笑,就着我手中的火焰点燃香烟吸了一口,喷出一个烟圈,“上次被‘热情’敲打是半年前?那之后他们就一直很安静。”
我灭掉火机,收起来放回口袋,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弯腰收拾起清洁地毯的工具。
“不是米兰,”霍尔马吉欧摇摇头,“从甘博洛到蒙卡尔沃这一线最近没有任何生意受阻,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那应该是都灵了,”伊鲁索摸着他的辫子说,“有贝纳斯科那边的小队成员喝多了,在吹嘘他们又拿下了波河左岸的两条商业街和五家夜总会,看起来过不了多久,毒品组的人就会过去铺线了。”
“倒是还没听说有发生武斗,但是看这个情形,恐怕是早晚的事。”伊鲁索耸了耸肩,补充道。
“组织近年一直在向北扩张,现在已经开始渗透都灵了吗?即使是北方家族,能一次下七颗人头那么大单的也不多。”里苏特摸了摸下巴,“那么,不是维托里奥·斯卡利亚,就是马尔科·贝尼尼。”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他们是怎样得知我们昨天的行程还有人头数的?”霍尔马吉欧撅起嘴唇,把手伸进夹克的口袋里。
并非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我暗暗吃惊于这帮人的调查速度,才半天左右的时间,他们就已经挖出了那帮黑衣人的身份,并几乎摸到了幕后主使。
如果放在那不勒斯的警察系统,在线索如此少的情况下,这种案子起码也得几个月才能见点头绪。官方调查程序的冗长和繁琐人所共知。
与当局相比,暗杀组的办事效率令人胆寒。
——如果一个普通人被他们盯上,还有什么秘密能够保守?或者说,如果条件合适,他们是不是什么都能查到?包括……那件事?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血液在血管中奔涌的声音在我耳中如同雷鸣。我的手微微颤抖,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握紧刷子以掩饰这种不安。我尽量悄无声息地离开客厅,打算把清洁工具放回走廊的壁橱里,同时给自己一点时间平复情绪。
“虽然我找到了那伙人在那不勒斯的落脚点,不过没在房间里发现什么线索,除了这个。”霍尔马吉欧亮出一张小卡片。
“一张期货交易员的名片,背面写了一个账号,”梅洛尼从房间里走出来加入对话,挥了挥手里的几页打印纸,“破解密码花了点儿时间,毕竟我不是……”一个突然的停顿插入进来,梅洛尼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下去:“交易平台账户是三天前才开通的,里面只有MIDEX一支标的,持有18个标准合约,目前小有盈利。”
“什么意思?这帮杀手突然爱上了炒期货?”加丘错愕的声音。
“个人的小爱好?但是……三天前才开的户,全部的钱只买一支,这也太情有独钟了吧?要说是孤注一掷,买MIDEX又太保守了……长期投资?这个词跟杀手摆在一起就是个笑话。”普罗修特用擎着烟的手拨弄了一下额发,从牙缝里发出一声嗤笑,若有所思。
——不,不对!
过去所接触到的一些知识碎片开始重组,拼成一幅完整的图景。突然而来的认知像闪电般击中了我,我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脱口而出:
“有没有可能……这支期货就是他们这次接单的报酬?”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像是聚光灯突然打在了舞台边缘的龙套身上。那些眼神中有惊讶、好奇,也有警惕和评估。
我在他们强烈的注视下肉眼可见地颤抖,握紧了手里的刷子和畚斗就像抓着救命稻草。
喉咙发紧,呼吸变得困难,但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刻可能会决定接下来我在这里的位置——要么证明自己的价值,要么被视为无用的累赘。
“说说你的看法。”里苏特道。他的声音低沉平静,眼神却锐如尖锥——该死,他的黑眼睛好像有什么魔力,似乎一眼就能穿透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如果他的替身能力是读心,我一点也不会感觉意外的。
但……应该不是,否则我抵达这里的第一天就没法活下来。
我无法承受与他对视的压力,移开了目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
“酒店、饭店这些正常的行业,即便是哪个家族的资产,流水还是需要进入银行,而雇佣杀手的费用是不可能通过银行转账的,所以传统的方式都是付现金。”
“如果一次要买起七颗人头,那是一大笔钱。短时间动用大笔的现金,而且需要不连号、不同年的钞票,这需要付款人的生意本身有超大量的流水,而且这种付款行为也会影响到生意中的现金流,这么大动作有点过于惹眼了,很容易会被察觉。”
我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开始变化,特别是里苏特,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不是惊讶,也不是赞赏,我无法解读。
伊鲁索呼出一口气,吹起额前的头发:“说点儿我们不知道的,阿美。”
我努力稳住心神,不让思路中断:“而期货就不一样了,一套书面的身份材料就可以开户,接受银行转账,接受支票,虽然不接受回转交易,但如果他们的雇主不是当天下单当天付款就没什么问题。MIDEX很稳定,你不必急着把资金在账户间划来划去,只需要一个账号和密码就可以轻松收钱。多取少取,取多少次全凭你喜欢,运气好甚至还能小赚一点儿。”
“嚯,不愧是都灵,这帮北方佬确实会玩儿钱,”霍尔马吉欧听完吹了个口哨,“这种酬金方式还是第一次见。”
“所以他们只需要拿着这张名片,知道有这么个账户……事成之后十有**就是打通这位交易员的电话得到密码,然后就能拿到钱了。”梅洛尼说。
我趁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悄悄退场,来到走廊里把清洁工具收进壁橱。
心跳依然快得不正常,但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他们听取了我的意见,而且看起来还认同了我的分析。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的征兆,不是吗?
如果我有机会打破横亘在我面前的这层坚冰……如果——如果我有机会借助他们的力量和情报网,我是否就能找到那个我追寻了多年的答案?
“喂梅洛尼,那个账户里——那支期货的总价是多少?”伊鲁索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没什么,我就是纯粹好奇都灵为我们这个单子付了多少钱。”
“多少?毕竟是我们的人头,怎么也得有个一两亿里拉吧。”加丘听起来气呼呼的。
“哦呀,我看看……是一百一十万七千多,”梅洛尼道,“欧元。”(注1)
沉默。
沉默在晦暗的空间内持续着。
“操!”加丘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操——!!!”
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又从壁橱里把刷子和畚斗拿了出来。
暗杀组的危险和残忍我早有耳闻,但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一刻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不仅仅是职业杀手,更是一群自尊心极强的亡命徒。不久之后我就会得知加丘的这次百万欧元暴怒其来有自,对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金钱的问题,更是对尊严和地位的侮辱。
而彼时的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与这样一群魔鬼做交易,用自己的灵魂换取真相又是否值得。
我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也许这就是命运安排的转折点,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散会。”里苏特伸手拿起桌上的地图,声音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加丘,自己去把碎片扫干净。梅洛尼、普罗修特、霍尔马吉欧,来我房间一趟。”
他转身离开客厅,但在走向楼梯时,他的目光再次与我相遇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某种评估和认可,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关注。然后他微微点头,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动作,但足以让我明白——我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
再也不仅仅是打杂小弟和清洁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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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意大利从里拉到欧元的货币转换在1999年1月1日开始,所有与交易相关的货币参考值从那一天起以欧元定义。1999年3月1日后,意大利衍生品市场(IDEM)的交易系统进行了调整以适应货币转换,所以,虽然意大利在1999年仍使用里拉作为官方货币,但欧元已经作为官方货币单位引入,并在金融市场上广泛使用,里拉直到2002年2月28日才停止流通。
一些不严谨的计算:2003年科比性侵案时某位健身教练声称自己认识俄罗斯黑手党,只需付300万美元就可让原告消失,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国际上向黑手党雇佣“行家”的时价参考吧。对比《黄金之风》动画版里暗杀组干掉一位政客2000万里拉的报酬,把美元换算为里拉之后,同样是一单大活,这个报价是暗杀组拿到的差不多300倍。当然这个报价是总价,黑手党老板或者杀手中介肯定要先从中抽走一大笔,因此我这里也给坎比亚诺的杀手们狠狠打了个折(0.9折多,四舍五入算1折吧),饶是如此,他们到手的仍然有约21.44亿里拉,是加丘听见会摔东西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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