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嗅着淡淡的硝烟味儿，双腿轻微地摇晃着，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不远处笑闹的那群人族小孩。虽然没人能看到，但沢田纲吉还是收敛了一切的恶魔特征，这让他看起来和人族没什么区别。
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人族，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恶魔，或许该说是厌恶。虽然大多数恶魔也说不上多喜欢自己的同族，但总归是喜欢自己的。他们热爱夸耀自己的血脉，尤爱以自身贴近始祖的特征炫耀力量。作为受愿望之力眷顾的种族之一，这样的傲慢似乎也无可厚非，但厌恶与喜爱一样大多没什么道理可言，若一定要追根溯源，大约是因为沢田纲吉出生在地狱之外。
沢田纲吉改变了坐姿，双手捧着脸颊。这个小镇处在人族领地的边缘，娱乐比心城匮乏太多，临近节庆，孩子们能玩的也只有几盒鞭炮。就算不去思考将□□推广为娱乐用具是否是他同族的灵光一现，沢田纲吉也很难理解这其中有什么乐趣。太多与地狱相似的元素：火光、硫磺、灼热、爆裂声响，或许驯化人族是反攻伊甸的第一步。
即使如此，沢田纲吉还是在这里看了一整个下午。如果有谁能看到他并认出他是个恶魔，九成九都会认为他在酝酿邪恶的计划，但实际上此时此刻沢田纲吉什么都没有想。一个纪元中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远离族群，在各处游荡，无所事事一个下午对他来说与一眨眼也没什么区别。长生种，尤其是恶魔大多是这样的，或许连天使也是，不过沢田纲吉还未见过真正的天使。
人族小孩的鞭炮只剩下最后一盒，一人分了一个之后也就没有了。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将鞭炮依次排开，挨个上去点燃。沢田纲吉眯起眼睛，隐约能看到引线燃烧。一次又一次爆裂声，直到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没有爆炸。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随后围了上去。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沢田纲吉漫不经心地想，他们靠得足够近，只要制造一场爆炸，每一个人都会受到会铭记终身的伤害。一个鞭炮的威力不大，但如果溅起碎石，或者火星，其中一个孩子的口袋里还藏着一盒鞭炮，他们的命运就会有截然不同的展开。
“嘭。”于是沢田纲吉轻声说。
嘭。鞭炮应声爆开，人族小孩惊叫一声，呼啦一下散开，有几个吓得坐倒在地。几秒钟的沉默后，笑声渐起，孩子们呼喊着跑开，又回归到没有鞭炮的日常嬉戏中去。沢田纲吉托腮看着他们，情绪没有一丝波动。这不是个高明的恶作剧，不过也无所谓。作恶不会让他产生罪恶感，也不能让他收获愉悦或满足感。他不需要物质的供奉，也不在乎灵魂的献祭，就算这几个人族小孩死在这里，他得不到任何东西。
这大概就是沢田纲吉与同族最大的不同。
恶魔的名声很差，这和他们的爱好有关。理论上来说，世界上真正对恶魔有助益的事物只有天使头顶那枚莹白的光环，但当圣战终结，伊甸被推向天空，天使几乎从这片大地上销声匿迹。受愿望之力眷顾的长生种不需要为生存烦恼，总得给自己找些乐子。有些恶魔以破坏为乐，有些则以欣赏受害者的哭嚎为乐，或者二者皆有。沢田纲吉无法理解他们，他不明白他们的情绪为何会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牵动——这些事物、这些生命是否存在，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分明和他毫无关系。
或许他离开地狱，踏上没有终点的旅途是想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或许有没有答案也并不重要。反正不管做什么，做不做，对沢田纲吉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他只是百无聊赖地——
“真是拙劣的恶作剧。”忽然有声音从头顶传来。沢田纲吉有些愕然地转头望去：他身后的无花果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坐了一个人，他摘下黑色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黑色的短发自由地翘起，更衬得肤色白皙眼瞳明亮，漆黑的羽翼收敛在背后，头顶有个明亮的莹白光环——赫然是一个天使。沢田纲吉在天使出声前居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天使的目光此时也落到了沢田纲吉的身上，微微挑眉，发出感叹：“哇哦，居然是一只恶魔。”他托着腮，居高临下地微笑，“变形术很不赖嘛，差点就被骗过去了。”
“天使……？”沢田纲吉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缓缓站起身来。天使大多都很好看，眼前这位更是比沢田纲吉见过的最好看的精灵还要好看几分。但在沢田纲吉的认知里，天使或者翼人的羽毛该是白色，至少也得是灰白色——他从未听说过黑翼的天使。
黑翼的天使仍稳稳地坐在枝头俯视着他，脸上虽然在笑，但根本没掩饰神色间的杀意。这也无可厚非，在近七千年前的那场圣战中，天使恶魔彼此屠戮，两族人口一度锐减至千分之一，种族间的仇恨深刻到难以被时间消弭，不如说天使没有在沢田纲吉未察觉时就出手将他杀死才是件怪事。
或许是刚才动用了愿望之力，才让他察觉到自己是恶魔，沢田纲吉如此揣测。不过面对杀意凛然的天使，沢田纲吉并没有畏惧，只是有点懊恼，早知道他就不该没事找事。
天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杀掉他们？”
你真的是天使吗？听到这个问题，沢田纲吉也不由迟疑了一瞬。不过见对方态度尚可，沢田纲吉好脾气地回答道：“因为没有必要啊。”
“没有必要？”天使皱了皱眉，又追问道，“怎样算是必要？”
虽然搞不懂天使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些，但不动手总归是好事，毕竟他也没打算去抢天使的光环，真打起来毁掉魔纹就不妙了。他想了想，认真道：“如果他们想要杀我。”
天使凝视着他，似乎在研究什么难以理解的谜题。沢田纲吉站着不动，努力忽略近乎凝滞的气氛。这个奇怪的天使很强大，光是凭气息就能判断出来，如果打起来，虽然不能说毫无胜算，肯定也会付出极大的代价。难道他和自己一样，是离群的天使？他记得里包恩跟他强调过多次任何时候都要小心谨慎，因为天使比他的同族还要卑鄙无耻，只要暴露了恶魔的身份就立刻翻脸不认人，动起手来更是招招致命——虽说沢田纲吉觉得里包恩的经验并不怎么有参考意义：被称作“恶魔猎手”的恶魔下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手软过。
沢田纲吉胡思乱想的时候，天使忽然又开口：“既然你不打算杀人，为什么要变成人族的样子？这不该是恶魔的愿望。”
沢田纲吉下意识地开口：“那我的愿望应该是什么？夺取你的光环吗？”
话一出口沢田纲吉就有些后悔，果然见天使的脸色瞬间变冷。他冷笑了一声：“夺取？也得你有这个本事才行。”
即使说着嘲讽的话，完全一副恶人的表情，这个天使还是非常好看，沢田纲吉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不论是人族还是精灵，都热衷于描写对天使一见钟情的桥段，因为他们确实太好看了。沢田纲吉暗叹一声，后退了一步，找补道：“别担心，我对你的光环没什么兴趣……也不能说没兴趣吧，至少没想要抢过来。”
见天使蠢蠢欲动，沢田纲吉连忙又补充道：“是真的啦，我对抢过来的东西没有兴趣！比起抢夺，我还是更喜欢真心实意的礼物。”他忽然又露出稍显苦恼的表情，“其实如果是光环的话，送给我我也不想要啦……”
天使粲然一笑：“我这就真心实意地赠与你死亡。”
说完，天使双翼刷地展开，从树梢上一跃而下，手中光芒闪动，落地时已握着一对由金色光点凝结而成的浮萍拐。沢田纲吉心中一凛，往旁边扑去，随后就听身后喀拉一声，像是石头破碎的声响。糟糕，天使比他预计得还要更强，沢田纲吉在心中哀嚎一声，这算是什么事啊！为什么这里会有天使啊！分明每个同族都在咒骂软弱的天使只知道龟缩在伊甸里，为什么就让自己遇到了啊！
沢田纲吉顾不得去看身后的情况，拔腿就跑。可惜两腿跑不过双翼，不过几息，一阵罡风直朝他扑来。沢田纲吉暗自咬牙，就地一滚，再起身时已面向天使，双手骤然亮起橘红色的光芒——
嗡！
血肉与金属物的碰撞，竟是浮萍拐发出了嗡鸣。天使因反作用力倒退出去，双翼拍动，很快在空中稳住了身形。他似乎没想到自己的攻击会被轻易地招架，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没立刻追击，看着恶魔跳出双脚踏出的小坑，蹙眉道：“本源之力？”
天使和恶魔是受愿望之力眷顾的种族，最擅长的战斗方式自然是使用愿望之力。沢田纲吉没想到天使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招数，心下微惊。他看着悬停在半空中的天使，手指张合，缓解手臂的酸麻，一边暗自呲牙，越发坚定了趁早跑路的决心：天使应当不至于在第一次交手时就倾尽全力，试探的成分多些，这也意味着之后的接下他的攻击会更为困难，而且他的判断力敏锐得可怕，要是被他看穿了套路就糟糕了。沢田纲吉定了定神，腼腆地笑了笑：“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其实挺强的。”
这并非完全的虚张声势，作为“恶魔猎手”的学生，沢田纲吉起码学到了里包恩的七成本事，不然他也不会独自旅行。除了愿望之力，沢田纲吉还非常擅长利用本源之力强化自身，里包恩曾评价以他的水平只要不碰到天使，与其他种族单挑难有敌手……但谁能想到真能遇到天使啊！
然而天使并未像沢田纲吉以为的那样主动退却，反而露出了危险的笑容：“既然如此，我就更得将你在此彻底咬杀。”
话音刚落，天使再次俯冲而下，沢田纲吉顾不得吐槽，抬起凝聚起力量的手臂挡住浮萍拐，右手握拳悍然轰出——铛！高度浓缩的本源之力包裹着沢田纲吉的手臂，宛若一双燃烧着火炎的橙红色手套，与浮萍拐撞击在一起，竟发出金属般铿锵的撞击声。这次天使也没有大意，双翼一拍，卸去冲力，浮萍拐上燃烧起紫色的火炎，竟是也在聚集本源之力，似是想要正面将沢田纲吉击溃。
沢田纲吉瞳孔微缩，拳上火光大盛，连双瞳也被跃动的火炎映入金色，裸露的皮肤上更是隐隐有金色光芒流淌。骤然爆发的力量在两人身周掀起飓风，天使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沢田纲吉却忽然收势，又在下一瞬发起了狂攻。
铛铛铛铛铛——
一连串的撞击声便如急雨，然而这出其不意的变招只是暂时转变了攻守之势，并未让沢田纲吉占据上风。面对恶魔突如其来的爆发，天使的反应也极快，一双银色的浮萍拐将他的攻势防得滴水不漏。到底是愿望之力幻化的武器，换做普通的金属，绝对挡不下冲击力如此强大的连拳。而且他并非像沢田纲吉那般凭借身体的韧性硬接，而是用了巧劲儿，将他的攻击一一化解。
对此沢田纲吉并不意外，不如说，天使接不下来这一招才会让他意外。沢田纲吉知道天使和他都在等，等着他爆发结束的那一刻。
果然，随着沢田纲吉双拳击出的频率越慢，浮萍拐上的火炎跳动越急。天使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沢田纲吉集中力出现空当那一瞬间，天使左手亦携着万钧之势，眼见就要突破手臂的防御击中他的胸口。但此时沢田纲吉忽然背脊微弓，双臂交叉，主动迎上浮萍拐，同时脚尖轻点，竟借着这一击的力度向后翻去。
沢田纲吉对时机的把握妙到毫颠，竟一下与天使拉开近十米的距离，落地顺势一滚，身体就被一块巨石完全遮掩。
“你——！”这一刻天使已明白自己上了当，恶魔力有不逮分明就是装的！他双翼一振，向沢田纲吉落下的地方追去，然而巨石之后哪里还有恶魔的影子。天使提着浮萍拐飞快地环顾四周，却只能看见先前卷起的烟尘缓缓散去，恶魔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竟然就这么让他跑了！天使咬着牙，气得发抖。他忽然双臂一振，浮萍拐散作点点金色微尘，双手随之在胸前虚拢。几息之后，金光涌出，那里居然凭空出现了一只刺猬。天使将团起的刺猬向上一抛，竟在转瞬间令其增殖为千百个，刺猬球如泉水般喷涌而出，随之积蓄的恐怖冲击力将天使身周数十米的范围夷为平地。
然而这大范围无差别的打击，也没能逼出那只狡猾的恶魔。
沢田纲吉缩在一棵树后，心有余悸地看着恼怒的天使将原本稍有起伏的缓坡彻底炸平，终于愤愤离去，才稍微松了口气。要不是他退得干脆利落，利用愿望之力隐匿身形时不忘继续拉开距离，这时候怕不是已经被炸成了爆米花。不说这一招的威力与同类型的元素魔法孰强孰弱，光是刺球轰炸这种场面，沢田纲吉觉得自己做梦都想不出来。该说不愧是天使吗？果然和其他种族形容的一样极具创造力。
以及天使的力量真是恐怖，此时的沢田纲吉颇为庆幸自己怂得及时，凭他现在的本事，不付出巨大的代价绝对没有胜算。不过……他会是普通的天使吗？沢田纲吉回忆着他英俊得令人分神的长相，以及那漆如夜色的黑翼，心里忍不住嘀咕：若是天使们都如此强大，与他们杀得天昏地暗，赢得圣战最终胜利的恶魔前辈们又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呢？
受愿望之力眷顾的种族自然寿命相当漫长，两族中都不乏从圣战中存活至今的存在。不过沢田纲吉出生在地狱之外，和大多数的同族关系不好，更别提接触到那些老古董。他当然对那段几乎被掩埋的历史怀有相当程度的好奇，但哪怕是里包恩，也只是似是而非地说些“那不过是一场稍显宏大的悲剧”之类意义不明的话。
好在历史终究已经成为了历史，重要的永远是当下和未来。但愿再也不要遇见这个天使，唔，别的天使最好也不要来打扰他，沢田纲吉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泥土，望向刺猬球散去后飘浮着淡金光点的天空，真诚地许下了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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