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林家小住，日子过得舒心惬意。
兄长的陪伴，府中宁静自在的氛围，都让她那颗因惊惧而紧绷的心逐渐松弛下来。
也使得她气色一日好过一日，眉宇间也重新焕发出这个年岁应有的光彩。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打破。
宫中所赐的两位教养嬷嬷——连嬷嬷与顾嬷嬷，在黛玉回到林府的第三日，便由贾母亲自派人恭敬地送了过来。
言明是陛下恩典，让嬷嬷们就近教导黛玉宫中礼仪规矩，以示天家对林家兄妹的看重。
两位嬷嬷皆是四十上下年纪，穿着深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肃穆，行动坐卧皆透着一种刻板的规范。
她们一入林府，那股属于宫廷，严谨到近乎压抑的气息便随之弥漫开来。
翌日清晨，黛玉的课程便开始了。
暖阁被临时充作学礼之所，连嬷嬷负责言谈举止，顾嬷嬷则督导仪容姿态。
“林姑娘，请起身，行走时，肩要平，背要直，步幅需均匀，裙裾不动，环佩不响。”
顾嬷嬷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中甚至拿着一根细长的戒尺，=无形中带来极大的压力。
黛玉依言而行，她本就气质清雅，举止天然带着韵味，但在连嬷嬷苛刻的目光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放大审视。
“颈项过于僵硬，不够自然。”
“袖口摆动幅度过大，失之轻浮。”
“回话时目光需微垂，以示恭谨，不可直视。”
另一旁，顾嬷嬷则挑剔着她的坐姿和执杯的姿态，甚至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在管教之内。
“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坐不摇身，林姑娘，您身份不同往日，更需时时谨记，方不失体统。”
林澜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的礼仪教导。
她甚至觉得妹妹多学些规矩，日后出门交际也能更从容些。
然而，当她几次路过暖阁，透过窗棂看到黛玉在那两位嬷嬷刻板的指令下，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僵硬的动作，脸上那抹天生的灵动的神采渐渐被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所取代时，她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这日午后，她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冰糖燕窝想去给妹妹，刚走到廊下，便听见里面连嬷嬷正在教导黛玉应对贵人之语。
“……若遇贵人问话，需得谦卑恭顺，言必称是，多听少言，切勿妄自发表见解，更不可辩驳，女子无才便是德，纵有才学，亦需藏拙，方是立身之本……”
林澜的脚步猛地顿住，端着炖盅的手微微收紧。
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气自心底升起，堵得她胸口发慌。
藏拙？谦卑恭顺？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些话语，倒像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若真按这两位嬷嬷说得做，岂不是将黛玉那身灵秀之气，那份聪慧才情和那份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灵魂，强行塞进一个早已设定好，符合世俗标准的模子里去！
这哪里是教导？这分明是驯化！
是要将她的林妹妹，变成一个符合宫廷审美，没有自我思想的精致傀儡！
她想起对皇帝赐下嬷嬷时那隐晦的猜测，心中的警铃大作。
她绝不能让林妹妹被这样教导下去！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默然转身离开。
直到晚间，两位嬷嬷结束了一日的课程，各自回房歇息后，林澜才端着一碟新做的梅花糕，来到了黛玉的房中。
黛玉正由雪雁伺候着卸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见到兄长勉强笑了笑：“哥哥来了。”
林澜将梅花糕放在桌上，挥手让雪雁先下去。
她走到黛玉身后，接过梳子，轻轻为她梳理着那如瀑的青丝，动作温柔。
“今日学礼，很累吧？”
她看着镜中妹妹眉宇间的倦色，轻声问道。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连嬷嬷和顾嬷嬷要求极为严格，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林澜沉默了片刻，梳理头发的手未停，语气却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玉儿，你可知道，在这世间，规矩礼法，如同河流的堤坝，能约束水流，使其不至泛滥成灾，但若堤坝过高过坚，将水流彻底困死，那水便会失去活力，成为一潭死水。”
黛玉从镜中看向兄长，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林澜继续道：“兄长游历……嗯，读过些杂书，曾闻海外有国，其女子亦可读书明理，出入仕途，行医经商，与男子无异。她们不必刻意藏拙，反而以才华智慧为荣。”
黛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女子……亦可如男子一般？
“当然，国情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林澜话锋一转，回到现实，“但兄长想告诉你，规矩要学，那是为了保护自己，在外行走时不授人以柄，然而，你的灵性，你的才情，你的所思所想，才是你最为珍贵之物，绝不可因任何规矩而泯灭。”
她放下梳子，双手按在黛玉纤弱的肩膀上，目光透过镜子，与林妹妹的视线牢牢交汇，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记住，礼仪是衣冠，是工具，而非枷锁，在人前，你可以依礼而行，端庄得体。但在心底，你永远要是你自己——是那个会为了春花秋月感怀，能写出‘偷来梨蕊三分白’的林黛玉，不必为了迎合任何人、任何标准而扭曲自己的本性，真正的尊贵，源于内心的丰盈与坦荡，而非外在的桎梏与顺从。”
她这番话，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惊雷，又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黛玉的心田。
那些被嬷嬷们强行灌输的谦卑、藏拙、顺从，在兄长这番截然不同，却更贴合她本心的言语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
黛玉怔怔地看着镜中兄长那沉静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眸子，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原来……还可以这样想？
原来她的才情灵性，非但不是需要隐藏的缺点，反而是值得珍视的瑰宝？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力量，自心底缓缓升起，驱散了些许今日积攒的疲惫与压抑。
“哥哥……”她喃喃道，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
林澜见她听进去了，心中稍慰，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好了，别想太多，把梅花糕吃了，好生歇着，明日该学礼还学，只当是学一门技艺便好，莫要让它困住了你的心。”
黛玉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一块梅花糕，小口咬了下去，那清甜的滋味，仿佛一直甜到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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