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里的火焰发出温柔的噼啪声，松木的清香弥漫在斯托克庄园里。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杂音，天鹅绒窗帘隔绝了深冬的寒意。
艾比靠在堆叠的柔软靠枕上，身上盖着轻暖的羽绒被。她面前的小圆桌上，精致的瓷盘里盛着贝蒂精心炖煮的奶油鸡汤，旁边还有切成小块的烤得金黄柔软的白面包。
鸡汤的热气氤氲而上，带着浓郁的香气。
艾比拿起小银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温热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熨帖感。她的脸颊已经有了些血色，不再是几天前那种令人心惊的惨白，深陷的眼窝也丰润了些许。
管家和贝蒂轮番的精心照料，加上医生有效的药物，让这个在罗沃德被摧残过的姑娘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焕发了生机。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胃里暖洋洋的。
窗外，天色阴沉。一片、两片、无数片洁白轻盈的雪花，无声无息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它们旋转着，飞舞着，渐渐密集，很快就在庄园精心修剪过的常青灌木和远处光秃秃的枝桠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艾比喝汤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握着勺子的手悬在半空，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
罗沃德。
伴随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浮现在艾比的脑海中。冰冷的建筑，薄得像纸、根本无法抵御风寒的褐色粗布裙子……还有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的同伴们。
她们此刻在做什么？
是不是正排着队，在刺骨的寒风里用结冰的水洗脸？是不是正挤在冰冷的大教室里，肚子里空空如也，想着晚餐那一片又薄又硬的黑面包？
当夜幕降临，宿舍里那点可怜的几乎感觉不到的炉火，如何能抵挡窗外呼啸的寒风和冰雪？
一股强烈的忧虑和不安让艾比停下了动作。即使她在罗沃德只待了一年多，即使她因为小心谨慎并没有交到特别亲密的朋友，但那些同处困境的面孔此刻浮现在眼前。
她们还在那里，在那个地狱里，而这场雪，无疑会将她们的苦难推向更深的地狱。
小银勺“叮”地一声轻响，落在瓷盘边缘。艾比放下汤匙，完全没了胃口，只是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眉头紧蹙。
壁炉旁，宽大的扶手椅上，伊尔莎正安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温暖的炉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似乎并未被窗外的雪景吸引，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上。然而，艾比那细微的叹息和勺子落下的声音，并没有逃过她的耳朵。
伊尔莎缓缓合上手中的书，抬起眼。
她的目光越过温暖的炉火，落在艾比写满忧虑的小脸上，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飘洒的雪花。她瞬间明白了艾比沉默的原因。
那份属于罗沃德的阴影，并未因离开而消散。
伊尔莎没有立刻出言安慰。她放下书，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一个胡桃木文件柜前。柜子抽屉被她拉开，她从里面取出一份折叠整齐、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
她走到艾比身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那份报纸轻轻放在艾比面前的圆桌上。
“看看吧。”伊尔莎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艾比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伊尔莎平静的脸，又低头看向那份报纸。那是一份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的报纸。
日期是三天前。
艾比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伸出还有些虚弱的手，小心地展开了那份厚厚的报纸。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密密麻麻的铅字，掠过各种商业广告和本地新闻的标题。
她的视线定格在报纸的第三版。
整个版面的内容，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慈善的假面？罗沃德慈善学校深陷虐待丑闻！
艾比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逐字逐句地阅读下去。
报道写得极其详尽，字里行间充满了愤怒和拷问，并详细举例了罗沃德学校令人发指的行径。
“……据多名可靠信源揭露，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罗沃德的女孩们也被迫使用结了厚厚冰层的冷水洗漱。冻疮在女孩们手上、脚上蔓延，却得不到任何有效治疗。宿舍和教室长期缺乏炭火，壁炉形同虚设。女孩们在刺骨的寒冷中入睡、学习。”
“……食物供应极度匮乏且质量低劣。早餐通常是烧焦的燕麦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难以下咽。午餐和晚餐分量稀少，常常只有一片薄如纸片的劣质黑面包，搭配少量水煮得毫无味道、甚至腐烂的蔬菜。肉类和乳制品更是奢侈品，数月难得一见。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女孩们普遍面黄肌瘦，发育迟缓，疾病缠身。”
“……学生们被迫穿着单薄的、由劣质粗毛料制成的统一制服，根本无法抵御寒冷。布料粗糙刺人，磨损严重，补丁随处可见。围涎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漂白亚麻布，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鞋子破旧不堪，许多女孩的脚趾在寒冬里冻伤溃烂。”
“……学校选址也存在严重问题，位于山谷低洼潮湿之地，常年雾气弥漫，通风不畅。这直接导致了斑疹伤寒的反复爆发。更令人发指的是，做饭和饮用的水源存在污染，卫生条件极差。厨房肮脏不堪，餐具污秽，成为疾病传播的温床。”
除了□□上的折磨，报道还提及了学校管理者——隐晦地指向牧师布洛克赫斯特，他利用严苛到近乎残忍的宗教规训，以“磨练意志”、“拯救灵魂”为名，剥夺女孩们基本的人道关怀和尊严，将饥饿、寒冷、病痛美化为“神圣的考验”
……
报道的措辞尖锐而有力，精准地撕开罗沃德那层“慈善”的虚伪画皮。
艾比读着读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文字，描述的正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日夜。那些结冰的水盆里刺骨的寒意，那烧焦的燕麦粥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根本无法保暖的粗布裙子摩擦皮肤的刺痛，那在冰冷宿舍里蜷缩着等待天明的漫漫长夜……
一幕幕画面伴随着报纸上的铅字，在她脑海中翻涌重现。
难以言喻的悲愤充斥着艾比的胸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的目光落在报道的最后一段，那里是揭露者的署名。并非匿名的记者，而是许多行名字。
报纸列出了一串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名字，多是乡绅、富商或他们的夫人。以及……
伊尔莎·斯托克。
艾比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旁边、依旧一脸平静的伊尔莎。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种逐渐升腾起来的激动。
“是……是你？”艾比的声音颤抖。
伊尔莎并未向她透露过这个计划，她只知道伊尔莎打算离开罗沃德……原来，她离开，不仅仅是为了带自己出来治病？
伊尔莎迎着她震惊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居功自傲的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些名字。”她指了指报纸上那一串乡绅和夫人的名字：“是彭伯顿先生帮我联系的一些本地有影响力的人。他们中有些人的女儿或亲戚曾在类似学校待过，有些只是单纯富有同情心。他们提供了道义上的支持和部分渠道。”
她的目光落在“伊尔莎·斯托克”那个署名上，语气依旧平淡：“至于我，只是提供了最核心的、来自内部的证词，并且愿意署名。斯托克这个姓氏，在这个时候，还有点分量。”
艾比低下头，手指颤抖着。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伊尔莎带她离开罗沃德，不仅仅是为了救她一个人，伊尔莎应该早就打算好了将整个局面全部打破。
这份报纸，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必将激起滔天巨浪！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杂着震惊、激动、感激和希望的复杂。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伊尔莎，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伊尔莎看着艾比眼中滚落的泪珠和那份毫不掩饰的激动，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艾比瘦弱的肩膀。
“喝汤吧，快凉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壁炉的火光更暖：“雪会停的。而有些人，该付出代价了。”
艾比用力点头，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重新拿起勺子。这一次，她大口地喝着那碗温热的鸡汤，仿佛从中汲取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勇气。
“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我？”艾比恢复了活力，立刻有了精神质问伊尔莎。
伊尔莎抱着手冷笑一声：“病人要做的事情是好好养病，而不是质疑我做的决定。”要说起来伊尔莎才是应该发火的那个吧？说好了保重身体不要生病的，结果比谁倒下的都要快。
艾比感受到了伊尔莎压抑的怒火，立刻手动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但半天之后，艾比还是忍不住感叹：“你家真有钱……”
伊尔莎继续冷笑：“羡慕吗？活下去才有命花。”
艾比：……算了，她还是继续喝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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