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米勒小姐指着教室尽头：“楼梯通往学生寝室，现在她们应该刚刚起床，正在洗漱整理，很快会下来进行晨祷和早餐前的朗读。”
米勒小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伊尔莎。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伊尔莎身上布料细腻且厚实的裙子上，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米勒小姐快步走到讲台后面，那里有一个低矮的、漆面剥落的旧木柜。她动作有些粗鲁地拉开柜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米勒小姐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拽出两件折叠得方方正正、但边角有些僵硬的衣服。她走回来，手臂直直地伸向伊尔莎，仿佛递过去的不是衣物，而是一件必须接受的物品。
那是两件式样古怪、颜色沉闷的衣服。
一件是长及脚踝的毛料长裙，颜色是一种接近泥土的毫无生气的深褐色，料子并不厚重，有着肉眼可见的粗劣纹理，摸上去像砂纸一样粗糙，丝毫感受不到柔软和垂感。领口紧紧卡着脖子，袖子长而宽松，直筒的剪裁毫无腰身可言，穿在身上想必会像个移动的麻袋。
另外一件是围涎，也就是罩裙。用的是廉价的亚麻细布，布面透着一股漂洗过度的惨白色，布料本身很薄，但因为被浆洗得太过，硬邦邦的，缺乏布匹应有的柔柔软。它同样宽大不合身，像一块粗糙的桌布。很难想象，这单薄僵硬的东西，竟然是为了保护里面那件“珍贵”的毛料裙子不被弄脏。
“伊尔莎。”米勒小姐的声音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这是罗沃德的所有学生的统一着装。现在，请你换上它。”
紧接着，米勒小姐抬起手，食指指向讲台后面一个用一块深色粗布帘子勉强隔开的小角落。那帘子垂落着，边缘参差不齐，后面黑洞洞的。“你可以去那里换。”她的语气像是在发布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
伊尔莎没有伸手去接。
她的目光落在那两件衣服上，她能够清晰地看到裙子袖口和领口边缘都有明显的磨损和细小的毛球。亚麻围涎被浆洗得僵硬，边缘发黄，想必再洗几次就会被变得更加透明。
一股淡淡的劣质肥皂和发霉的味道从衣服上散发出来。
伊尔莎都不用伸手去摸，这种粗硬扎人的布料，在斯托克庄园连给厨房做抹布都会被嫌弃不够柔软。
她已经能够清晰地想象到，当这种布料接触到皮肤时，那种冰冷粗粝的摩擦感会带来怎样的不适。更何况，这间教室冷得如同冰窖，单凭这两件单薄粗劣的衣服，怎么可能抵挡住这种刺骨的寒意？
伊尔莎抬起头，看向米勒小姐。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却很坚定。
“米勒小姐。”伊尔莎说道：“我拒绝。”
米勒小姐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那双习惯性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似乎没听清，或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拒绝？这在罗沃德学校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那些被送来、被遗弃、来自穷苦人家的女孩们，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缩手缩脚？哪一个不是对这里的一切规则逆来顺受？别说拒绝一件校服，就是衣服再破再冷，再不合身，再让人难受，她们也只会默默地忍受，连一声抱怨都不敢有。
眼前这个女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胆敢说出拒绝的人。
米勒小姐拿着衣服的手僵在半空中，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伊尔莎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没有挑衅，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件平常的事情。
这种平静的拒绝，比哭闹和反抗更具有冲击力，让习惯了用严厉和规矩管理学生的米勒小姐完全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愤怒、惊愕、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在她僵硬的脸上交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如同逐渐涨起的潮水，从教室尽头的楼梯方向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一群女孩，两人一排，排成勉强算是整齐的队伍，从楼梯上鱼贯而下，走进教室。
伊尔莎的目光立刻被这涌入的人群吸引了。她长这么大，从未同时见过如此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聚集在一起。但这景象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新奇或愉快的感受，相反，她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女孩们毫无例外地穿着和米勒小姐手里一模一样的衣服，那身劣质的深褐色毛料长裙，外面罩着白色的亚麻布围涎。统一的衣服抹去了她们作为个体的色彩和特征。衣服明显不合身，有的过于宽大，有的又过于短小，露出冻得发青的手腕和脚踝。袖口、领口、裙摆，随处可见磨损的毛边、歪歪扭扭的补丁和洗不掉的污渍。
比衣服更触目惊心的是她们本身。
所有人，无论大小，都透出一种与她们年龄极不相符的、不健康的清瘦。她们的眼睛里缺乏神采，只有麻木的疲惫和畏缩。长期营养不良让她们变得面容憔悴，颧骨突出，脸颊深陷，几乎看不到属于孩童或少女应有的圆润红晕。
她们走下楼梯，进入教室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迟缓，脚步虚浮无力。这迟缓可能是由于腹中的饥饿，让她们提不起力气。也可能是因为这无处不在的寒冷，冻僵了她们的关节。
她们的目光习惯性地垂向地面，或者茫然地扫视前方，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有一些压抑的、含混不清的低语在冰冷的空气中飘荡。
但当她们的目光扫过教室，看到站在米勒小姐对面、穿着明显不同的衣裳、背脊挺直、面色红润的伊尔莎时，几乎所有目光都瞬间凝固了。
震惊、好奇、茫然、羡慕……无数道视线聚焦在伊尔莎身上。
伊尔莎感觉自己醒目得刺眼，她能清晰地发现自己与这个环境、与这群女孩之间那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
米勒小姐的情绪也被这突然涌入的人群打断了。那短暂的、因伊尔莎的拒绝而产生的震惊和空白，被一种更熟悉的、用来维持秩序的愠怒所取代。
她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狼狈和恼怒。她狠狠地瞪了伊尔莎一眼，那眼神充满了严厉的警告，仿佛在说“回头再跟你算账”。然后，她迅速地将手里那两件衣服，胡乱地塞回旧木柜里，动作粗鲁，仿佛那是什么急于摆脱的烫手山芋。
紧接着，米勒小姐板起脸，用力地拍了几下手掌。“啪啪”的脆响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覆盖了所有低语。
“安静！”她厉声喝道：“所有人，立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晨祷马上开始！不许交头接耳！”
女孩们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她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些投向伊尔莎的目光也迅速被主人收回。她们熟练地快速走向教室中那些冰冷的长凳，按照某种既定的顺序坐下，动作整齐划一。
很快，整个教室只剩下板凳移动的轻微摩擦声和衣料窸窣声，再无人敢出声，也无人再看伊尔莎一眼。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仿佛刚才的骚动从未发生。
伊尔莎依旧站在原地，与众人格格不入。
米勒小姐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给她安排座位，仿佛她只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
米勒小姐走到讲台前，拿起一本厚厚的、黑色封皮已经磨损起毛的《圣经》，动作熟练地翻开到某一页。她挺直腰板，用她那平板无波、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开始领读：“在这美好的早晨……”
下面的女孩们齐刷刷地跟着米勒小姐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复述着祷词。声音低沉、含糊，像一群人在梦呓，汇成一片沉闷的嗡嗡声。
伊尔莎凝神细听，没能从这片声音里听出“美好的早晨”。在她听来，她们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枯燥乏味的例行任务。
伊尔莎没有低头，她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背脊依旧挺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寒冷、饥饿、贫困、严苛……这就是罗沃德的样子，比她预想的更加**和沉重。
就在这时，伊尔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教室靠后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女孩。她同样穿着那身灰扑扑的校服，同样瘦削，脸色同样苍白。但她的坐姿却有些不同——背脊挺得很直，不像其他人那样习惯性地佝偻着。她的头微微低着，伊尔莎只能看到她的小半张侧脸。那侧脸的线条柔和，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最细腻的瓷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唇角似乎带着一丝微微上翘的弧度，即使在这样肃穆压抑的氛围里，也透出一种奇异的快乐。
那个女孩似乎感应到伊尔莎的注视，她微微抬起眼帘望过来时，伊尔莎看到了一双清澈的淡褐色眼睛。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审视，没有麻木，也没有敌意。
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了伊尔莎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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