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陛下……陛下,该起了……”
宫人的呼唤从帷幔的另一侧传进来,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李豫还没睁眼,只应了一声,隔了片刻又问:“什么时辰了?”
“离卯时还有三刻,陛下。”
“知道了。”
李豫答了,人却依旧躺在床上没动弹,又过了一会才从床上坐起来。昨夜奏章看得晚了些,似乎是因为连日劳累久了,眉心隐隐作痛,看东西总觉得不真切,连烛火都显得暧昧,李豫原本打算看完再歇,刘内侍劝慰他道:“陛下,这政事哪里有头啊,还是身体要紧。”
他这话说得没错,这奏章每天都小山一样摞起来,刨不尽似的,天下万民的生死存亡,到他这里不过轻轻一笔,却比任何事物都要沉重,李豫不敢轻看,只得每日兢兢业业。
睁了眼,视线里灰蒙蒙的,整座宫殿浸在日出前的漆漆夜色里,李豫如往常一样站起身,等宫人来服侍他更衣,脚刚往前迈了一步,不知踩到什么,李豫始料未及地跌坐在地上,倒下去的时候撞到什么东西,跟着他一起摔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李豫听见那那群东西零零碎碎地摔远了,紧接着殿门被“砰”地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宫人焦急的询问夹在那串脚步里。
“陛下,怎么了?”
搀扶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李豫抬起胳膊挡了那些靠过来的手,若无其事地倚着床,撑起身体坐回到床边,“无事,应该是昨夜感了风寒,传旨下去,今日朝会暂歇,朕乏了,不准擅自进来打扰。”
等脚步声再次消失在宫殿里,李豫抬手摸自己的眼睛,只感觉睫毛在指腹颤动,分辨不出手指的形状,更无法辨别刚才自己到底撞倒了什么东西,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紫宸殿整日点着烛火,哪怕合了眼都未必能见得全然的昏暗,又怎么会觉得是夜太黑才让人瞧不清东西。
分明是他看不见了。
明明昨晚还好端端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不对,也并非无事,难不成之前那些症状全是眼盲的预兆?李豫默默思考,用暗号把叶未晓叫了进来。
“陛下?”
叶未晓在李豫面前跪下,他一进来便觉李豫不对劲,李豫不是会无缘无故推掉朝会的人,可他无虞地坐在床上,没有半点染上风寒的虚弱之象,很难不让人心生怀疑。
李豫没有看他,眼睛不知道在盯着哪里,没有焦点似的,像是在思考,“去把齐王带进宫来,要神不知鬼不觉,不准让外人知道,越快越好。”
叶未晓朝他拱手,发现李豫没有反应,目光所及又是一片狼藉,他心里一惊,禁不住立刻向李豫确认,“陛下,您的眼睛……”
“嗯,”即便事发突然,李豫依旧沉稳,面上没有半分惊惶,他笃定叶未晓的猜测,“看不见了。”
叶未晓方才还不明白李豫为什么要叫李倓回来,现在倒是清楚了,背上惊出一层冷汗,他了解这事耽误不得,当下无人知晓李豫目盲,自然是尽早叫李倓回来为妙。叶未晓不敢耽搁,急匆匆从紫宸殿离去。
紫宸殿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不上早朝的话时候还早,李豫睁着眼坐了半晌,不见自己眼前好转,干脆又躺回去,对着外面叫了了一声,立刻便有人进来收拾满地凌乱。李豫躺在帷幔另一头,默默听着外面谨慎压抑的整理声,五味杂陈。
眼睛究竟是怎么看不见的,李豫实在不清楚,身体的其他部位暂且无碍,但还没让侍御医瞧过,没办法确定是否还有其他隐疾尚未发作。任何小事到了李豫身上都举足轻重,更何况看不见简直与要了他的性命没什么分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虎视眈眈,若他在此刻成了个废物,只怕不出几日便会莫名奇妙地下到阴曹地府。
真是赶了巧,此刻还能叫李倓回来帮他转圜些时候,再不济也能在消息散出去之前找到眼疾的缘由。
李倓在他登基之后安安分分地卧床养了大半年,行动便利之后便向李豫辞行,说是要去处理九天留下的烂摊子,随着那苍云客卿李复一道走了。先前李倓被先帝赐死,身份尚未恢复,他自己又把复位诏书烧了,彻底成了没有身份的寻常人,李豫当然想过为他平反的,提出来却被李倓回绝,他或许觉得寻常人也有寻常人的好处,起码比当个束手束脚的王爷快活,李豫还是封了他齐王,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恢复他应得的地位。
只是李倓这一走像是不打算再回来,书信也少,每次只与李豫留下寥寥几句,聊得也尽是百姓疾苦,对于自己身体如何,何处安寝,有无苦闷,反倒只字不提,只是近些时日李倓从江淮折返回到西京附近,留宿在凌雪阁里,李豫这才有机会与他见面。
只是还没等见着面,眼睛先瞎了。
收拾完内殿,宫人们不敢打扰李豫休息,见帷幔里面静谧良久,以为李豫又睡着了,纷纷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殊不知李豫一直醒着。
李豫并非不困,他不想睡,见了几十年的繁花似锦、骤然看不得了,难免令人惶恐。这种感觉与几年前中毒时有些相近,又不甚相同。彼时他洞若观火,然力不能及,如今却恰恰相反,从前未曾体会因而毫无觉察,如今才知晓其可贵,他明明四体康健,却更不如个断了手脚的废人,没有边际的黑幕拢住他,辨不清方向,更找不得去路。
若是眼睛可以恢复尚且好说,但若是恢复不了呢?
原本已经断了的念想此刻又风筝一样飘了上来,独自高悬在黑漆漆的天幕当中。
第三次。
李倓若是知道,说不定会痛骂他一场,斥他将经国大业视为儿戏,可李豫没有办法。
晚些时候,日头渐渐爬上紫宸殿屋檐,刘内侍进了内殿,身后跟着一位侍御医。他从叶未晓那得知李豫的情况,思来想去从尚药局调了一位最信得过的带进来,到了近前,刘清潭让那侍御医在稍远的地方静候,自己先去掀帷幔,“陛下”二字还未出口,刘清潭险些跌在地上。
李豫没睡,他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直直看向天顶,神色极为平静,他肯定听见有人靠近,却没有发出半点动静,像是一具不瞑目的尸体。刘清潭定了定神,唤道:“陛下,侍御医来了。”
李豫回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除了动作比以往更为迟缓些,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已经看不见,他朝外面招招手,侍御医靠近来仔细观察李豫的一双眼睛,不久又搭上他的脉。
看诊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侍御医又跟着刘清潭出了殿门,候在外面的宫人只见得刘清潭脸色不太好看,许是李豫这急病生得实在棘手,紫宸殿依旧大门紧闭,只有刘清潭亲自为李豫送进去早膳午膳。
刚过了未时,紫宸殿门前突然热闹起来,叶未晓气喘吁吁地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个同样气喘吁吁,戴着斗笠的男人,叶未晓到了也没叫人通传,罕见地领着人便往紫宸殿里闯,更罕见的是刘清潭见了那人不觉意外,也没阻拦,没瞧见似地径直放了人进去。
进到殿内,李倓刚摘了斗笠,立刻就听帷幔内有人询问,“是倓儿吗?”
李倓没说话,直接走进去,一把揭开帷幔,里面李豫正从床上坐起来,他眼睛看着李倓的方向,却没有在注视着李倓,嘴角倒是弯的。
原先李倓觉得李豫这双眼睛太软了,像被熏黑了的糖糕,乌漆漆一团,一口咬上去就便碎了,落得满地残渣,可今天李豫的眼睛不像糖糕了,变成了一种李倓更加无法形容的东西,含糊一片,李倓看一眼便陷进去,不着边际的黑暗抓着他往里吞。
李倓靠近李豫,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紧皱的眉头,他伸手在李豫面前挥了挥。
李豫眼珠定在原地,头朝着李倓脚步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因为没听见李倓回应又试探地叫了他一声,“倓儿?”
李倓重重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语气不善,“真看不见了?”
李豫点点头,肩膀似乎放松了些,面对着李倓分外坦诚,明明看不见的是他自己,却安抚李倓道:“侍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早年留下的隐疾,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倓儿不必心急。”
这番话让李倓沉默了片刻,随即出人意料地哼笑一声,“皇兄都不心急,我心急什么?”他兀自抬起手捧住李豫的脸,让李豫不得不抬起头,李倓俯下身去,仔细端详李豫的眼睛。
动作突然,李豫完全没有预料,着实被李倓惊着了,眼睑和双唇微微张开,不过他没有抵触,任由李倓的影子完全将李豫面颊拢进去。离得太近,李倓鬓角垂下来的头发都落到李豫脸上,有些痒,李豫的眼睑颤了颤。
不知道李倓能从他这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看见什么,捧着李豫的脸左看右看看了半天。他不说话,李豫也沉默,顺着李倓的胳膊摸到李倓手背上,掌心那只手骨节似乎比分别时还要清晰可辨,李豫蹙了下眉,短促地评价,“瘦了。”
李倓立刻把手抽出来,仿佛没听见李豫的关心,喃喃道:“我还当陛下是逼我回来寻的由头。”
听起来语气忿忿,李豫没办法分辨他的不快究竟是源自于急着召他回来,还是由于看见自己目盲,总之现下人已经到了他面前,这些倒显得无足轻重。
不等李豫续上这话头,李倓又说:“陛下恢复的这些日子朝会怎么办?”
都已经叫了他回来,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李豫不与他拐弯抹角,态度郑重,“劳烦倓弟暂且代我几日。”
李倓又不说话了。
李豫心里打起鼓来,一别数月,他二人倒是显得生分许多,话里话外不像兄弟,像君臣,但这原本也没错。半晌,李倓总算松了口,“也罢。”
李豫宽慰似地笑,压根不知道李倓眉心皱得能碾死苍蝇。今日的奏章早送了来,李豫原本想着李倓今天若是到不了,那便叫刘清潭念给他听,再一一批了,慢是慢了些,总不会误事,但李倓来得比预想快太多,倒是省了这一番功夫。
李倓坐进山一样的奏章后头,李豫被扶着坐在他旁边,李倓从小山里抽出一册,翻看起来。李倓这些日子没回来不假,不过他消息灵通,对朝中之事也并非全然不关心,生民疾苦见得多了,生出许多以往未曾有过的想法来。
他边看奏章边与李豫商量,不想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在李豫面前痛斥一番,李豫神色平静地听他骂完,本想劝慰他几句,却先听李倓叹了口气。他说:“我知道这些事急不得,但是……”
李倓没把话说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这让李豫深感震惊,照着李倓往常那股直率劲,非要与李豫理论一番,不达目的不罢休,也不知他这些时候遭了什么事,竟也学会了耐住性子。
或许是李豫脸上的惊讶太过明显,李倓问:“皇兄怎么这幅表情?”
李豫轻笑,“没什么,只是想不到有一天这种话也会从倓弟口中说出来。”
李倓好似被他噎了一下,停顿片刻,语气古怪地回:“时移势易,今时不同往日。”
可能是刚才发泄过一通脾气,后面李倓批阅奏章时情绪和缓不少,他到的本就不早,转眼天光渐暗,刘清潭给他们送了晚膳进来。
“陛下和大王是时候歇一歇了。”
奏章其实还剩下不少没看,李倓本不想动,但余光见到李豫端坐在自己身边,双目无神,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奏折站起身,准备先吃了饭再说。
李豫也跟着站起来,李倓没走远,站在桌子的另一侧等李豫挪过来,李豫扶着桌沿缓慢移动,腿在下面绊了一下,无法维持平衡,身体立刻向外面倒去。慌乱之中,一只手及时扶住他,李倓的声音近在咫尺,“皇兄怎么这样不当心?”
话听起来很是嫌弃,但李倓的手却没松,一直把李豫扶到餐桌边。
晚膳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李倓落了座,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忽然转头看向刘清潭,“陛下什么时候服药?”
刘清潭一愣,下意识瞥向李豫,李豫虽然没看见,但也替他答了,“侍御医没给朕开药。”
果不其然,李倓的眉峰又蹙起来,两道飞入鬓发的眉在他脸上砌成一道峡谷,“不是看过了,为何不开药?”
李豫神态自若,朝他解释,“侍御医说此症来得蹊跷,脉象上又无大碍,暂且静养一段时日,或许不日便能恢复。”
“蠢东西!”
李倓一掌狠狠拍在桌上,李豫感觉地面都跟着颤,余韵未消,便听李倓勃然大怒道:“这也是能拖得的?给他几个胆子竟敢如此许诺?天子之躯岂能轻易拿来作赌?”骂过了侍御医还不够解气,又对李豫发起脾气,“陛下也是昏了头,竟然也跟着他们胡闹。”
当着面骂皇帝昏头,只怕从古至今也找不出几个,刘清潭在一侧听得战战兢兢,好在李豫并不与他计较,最后李倓拍板作主,“叫人再去把药宗长老请来瞧一瞧,动作要快。”
刘清潭没做声,打量着李豫神色,李豫颔首,吩咐道:“就按齐王的想法去办。”
刘清潭这才领命出去,殿内没留人伺候,李倓端起碗筷,不假人手地服侍李豫用膳,其实他大可以把碗和勺子塞进李豫手里,自己给李豫夹到碗中便好,毕竟李豫也只是看不见。可是李倓偏不,他夹了菜送到李豫面前,被熏热的筷子尖抵在李豫嘴唇上。
感知到筷子送来的方向,李豫有些吃惊,却也没问,张口含住,李倓立即把筷子从他齿间抽出去,李豫慢条斯理地咀嚼,李倓也不催他,看着李豫咽了才夹起下一筷,二人就这样一筷子一筷子,一顿饭愣是吃了半个多时辰。
晚饭过后,李倓又看了一会奏章,他赶了半天路,又废了半天心神,烛火被吹得一晃,李倓忍不住打个哈欠。
李豫顺着桌面慢慢把手伸过来,按在李倓手里的奏折上,“倓儿今日舟车劳累,还是早些时候歇下吧。”
二
李倓眼皮打架,因此也未推拒,简单收拾洗漱,推着李豫躺上床。李豫睡在内侧,李倓挨着他,两个脑袋之间不足一尺,似乎连呼吸都融在一起。
“许久没和倓儿一起睡了。”李豫侧身面对着李倓,手指碰了碰李倓的手背,“这次事发突然,可误了你的事?”
“无碍,”李倓似乎也面对着他,声音很轻,像是下一刻就要睡过去,“皇兄急召,我岂能不归?”
确认触碰到的是李倓的手,李豫把他的手翻过来,手指从掌心塞进指缝,大拇指和食指揉捏着李倓的指腹。
“那若是没有急召,你便不打算回来了?”
李倓没有答。
掌心里那只手也没反应,李豫又等了片刻,听身边人呼吸均匀绵长,他猜想李倓应该睡了,不舍又迟缓地把手收回来。
李倓睁着眼,在柔和光晕里紧盯着李豫的眼睛,李豫当他入眠,自己也合起眼。李倓又睁着眼躺了片刻,他的确疲惫,方才只想倒头昏睡,头一沾枕头睡意却又溜走。李倓心头乱糟糟,想把眼前这张脸翻到身后去,其实没用,他知道,哪怕闭了眼,哪怕隔着大半山河,李豫都像在他眼前。
没等李倓动弹,李豫突然又掀起眼睑。经过大半天时间,李倓已然确认李豫是真的看不见,睁眼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已经全然无用,却实在是无法改变的习惯,饶是如此,李倓还是下意识地身体冻住,他克制着血脉的跳动,浑身僵硬地看着李豫摸索着将手再次伸向自己。
这次目标不是他的手了。
李豫先碰到了他的小臂,小心翼翼地分辨形状,李倓几乎感受不到从李豫掌下传来力度。似乎确认了触碰到的部位,李豫的手掌开始顺着小臂向上挪,经过李倓的肩膀,停留了片刻。李倓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他右肩上有一道新伤,有半个巴掌长,来自一次意外,早已经愈合结痂,只留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疤,平时看不出来,但摸起来有些明显。行走江湖,刀剑无眼,这种事情实属难免,李倓一个上过战场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伤不及性命的小意外也难叫他放在心上。
只是李豫未必见得这样想,李倓看见李豫在摸到那道疤的瞬间眼神明显变了,从担心到愠怒,只短短一瞬,眼底情绪就像被吸进某个空间,硬生生被压抑住了。隔着寝衣,那道伤疤摸起来也不算明显,李豫怕吵醒李倓,手上未施力,似乎也不太能辨别出伤疤的走向,触碰良久终于舍得换个位置。
手指从颈间滑过,李倓的心又提起来,他装作没醒,不敢动弹,却怀疑颈间的跳动已经将事实暴露给李豫。李豫究竟是否察觉,李倓实在不清楚,只是他始终提着手臂,未曾松懈。李豫的手最后落在李倓面颊上,更轻了,像吹在面上的一捧雪,李豫小心地描摹着李倓的轮廓,简直似要用抚摸代替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看”上一遍。
李倓没有“醒”,李豫也不放肆,约摸过了一刻多钟,才肯放过李倓,收回手重新阖起眼,李倓暗暗松了一口气,猝然松懈下来,又被困意追逐至身前,他没管李豫还会不会再来这样一出,很快睡过去。
似乎没睡几个时辰,李倓又被宫人叫醒,李豫只停了昨天的朝会,今天李倓得替他换上冠冕,代他去上朝。
宫人来叫的时候,李倓正窝在李豫怀里睡得浑天黑地,他小时候睡觉就不老实,长大了习惯也改不掉,李豫搂他也搂得顺手,明明入睡前还躺得泾渭分明,可一睡熟就暴露本性,滚成一团了。李倓迷迷糊糊听见外面呼唤,正要骂,李豫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李倓又不作声了。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百孙院,撑着身子从李豫怀里抬起头坐了半天,才想起今时今日。
李倓平素起得不算晚,他晨起练剑,除了养病期间几乎不曾懈怠,只是与如今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他哈欠连天,被宫人摆弄着穿好朝服,心里头骂这皇帝真不是谁都当得了的,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李豫安静坐在床上,陪着李倓穿戴。他是跟着李倓一起醒的,或许比李倓醒得还要再早一些,李倓把他从繁忙的政事中解救出来,他实在没必要起这么早,又看不见,就真只是坐着,听布料和玉饰、金饰磕碰,好不热闹。
李倓很快穿戴整齐,平日潇洒惯了,如今长发一丝不苟束起来,浑身又重又拘束,昔年假扮太子替李豫行事,易容的本事还没忘,不曾想还有机会再用上,李倓侧过身往镜子里瞄,里面两个李豫,一个被冗重富丽包裹,一个清清爽爽披发素面。
宫人脚步远去,殿内安静下来,李豫往床边移了移,“收拾好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来,是李倓迈步朝他走过来,声音听起来有些凌乱,但很快稳定下来,在他面前停下,李倓理了理身上的绶带,“实在麻烦。”
“习惯就好,”李豫抬手碰李倓的衣摆,又帮李倓抚平,“他们若是在朝会上吵起来,你就当看戏。”
李倓顶着那张与李豫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阴阳怪气,“皇兄倒是悠闲,不怕出乱子?”
“哈哈哈,”李豫笑,看起来很是自信的模样,“有倓儿在,朕放心得很。”
李倓眯了眯眼,这时宫人来催,李豫抬起头,朝向李倓的脸,好像他还能看见似的,“去吧。”
李倓叮叮当当地离开,李豫自己不在床上蹉跎,叫了宫人更衣,时候还早,宫人询问他是否要先用膳,李豫摆摆手,让人先端进来,他要等李倓下朝回来一同用。
朝会时间不短,李豫平素倒是不觉漫长,只是如今看不见,寻常打发时间的事情一概做不了,他盘坐在榻上自己与自己下棋,也省了棋盘与棋子。李豫钟爱下棋,这不是什么秘密,上皇当年还曾赐给他一套上好的棋子,李豫操纵棋子落入棋盘,早已惯于做执棋之人,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是棋子,自从坐上这个位置,冥冥中无形的力量推着他走,很多事情由不得他选择,颓唐的战车注定要走向倾颓,他与李倓螳臂当车,最起码不至于让李唐大业毁在自己手上。
下到第三十六手,殿门被推开了,李倓又叮叮当当地迈进门。
李豫睁开眼睛,棋盘从他眼前消失了,问:“初次早朝,倓儿觉得如何?”
“皇兄真是料事如神,果然大吵一通。”李倓已经摘了冠冕,他顿了顿,语气忿忿道:“眼力都太差了些,座上人换了一个,竟都认不出来。”
李豫失笑,“原来倓儿想叫人认出来,好取朕而代之。”
或许是猜中他心中所想,李倓未发一言,李豫不计较,从床上下来,“时候不早了,该用早膳了。”
李倓立刻过来扶他,李豫把他的手从手臂上拂下去,“没关系,朕能走。”
他果真没要李倓搀扶,独自慢慢踱着步向前挪,没走两步便撞上一矮凳,李豫踉跄两下,差点跪在地上,李倓手疾眼快,一个箭步过来搀住他。
“别逞强,”李倓语气急躁,声音不稳,“陛下与臣弟怄气,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发火。”
“不是气你。”李豫被李倓扶着坐下去,他没想继续解释,“倓儿快用吧。”
李倓的声音变得远了些,大概已经坐到他旁边去,“皇兄要真如此在意,就谨遵医嘱,早日把眼疾治好。”
他会错了意,当李豫还未消气,像昨天一样先亲手给李豫喂,今天早上端上来的早膳里有道李豫颇中意的小菜,李倓多给李豫夹了几筷,等到李豫自己说够了,这才填自己的肚子。
给李豫喂的时候慢条斯理,等轮到自己,李倓却囫囵起来,风卷残云般结束,李豫手里茶还没喝完,就听见李倓叫人进来收拾。
上午要与几位大人共同议事,李倓换下了朝服,没了冕旒遮掩,即便易了容,李倓那双标志的眉眼也太过明显,会见还是由李豫亲自出面,有刘清潭在一旁代李豫阅读文书,倒也能勉强糊弄过去,因着李豫行动不便,会见也都被安排在紫宸殿。李倓扶李豫在坐榻上安置好,自己退回到帷幔后。
几位大人已经在外面候着,李倓刚躲好,他们便前后脚进来,或许是觉得病后身体还未完全好转,几人见李豫端坐不动弹都未感意外,他们把李豫投向虚空的目光误解为对提议的不满,比往日更加激烈地唇枪舌剑一番,李豫依旧不阻止,仿佛早已司空见惯,最后等几人吵累了,他才施施然开口,最后拍板,大有坐山观虎斗之态。
李倓最开始站在帷幔后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阵,后面站乏也听困,干脆又躺上床,本打算小憩一会,没想到沾枕便着了。他睡得迷迷糊糊,猛然一睁眼,被他安置好的李豫已经站起来,在刘清潭的搀扶下掀起帷幔朝他走过来,手脚都睡麻了,李倓睁着眼,呆愣愣看李豫走到自己身前,俯下身在床边摸索。虽然眼睛看不见,李豫的直觉却挺准,一探手便按在李倓手背上,李豫自己大概没料到,看他表情很是吃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李豫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人点起熏香来,熏得紫宸殿里雾气缭绕。大概刘清潭告诉李豫李倓睡着了,他明明看不见却还轻手轻脚,按着李倓的手也没用力,刚碰到便要拿开,李倓看得扎眼,行动优先于意识,直接坐起来反手握住李豫。
李豫被他拽得往前冲,额头差点磕在李倓脑袋顶,幸好刘清潭抓着李豫,没让李豫被李倓的蛮力带着倒下去,李豫略微睁大的眼睛很快收敛了一些,“倓儿醒了。”
嗓子有些哑,李倓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嗯……结束了?”
李豫颔首,捏了捏李倓的手,“正巧醒了,到午膳的时候了。”
李倓一算,自己竟倒头睡了一个多时辰,从养好了病下床以来,李倓还没睡过这样没知觉的觉,不知道是不是和李豫点起来这香有关。
他们一同用过午膳,午睡起来,李倓继续陪着李豫处理奏章,如此一连几日,两人同吃同睡,竟也生出几分默契,李豫一抬手,李倓便知道他是要喝水还是起来,配合愈发亲密,只是李豫的眼睛似乎没有半点好转,李倓有时故意在李豫面前做些小动作,李豫的眼睛却始终定在那,完全没有一点能看见的征兆。
李豫自己不急,自有人替他急。有日午睡过后,李倓起身时被刘清潭往手里塞了张字条,李倓挑眉,抬眼睨他,刘清潭看向李豫,又转头看向李倓,摇摇头,意思是别叫李豫知道。
李倓眯了眯眼,目光威慑,刘清潭倒是面色不改,转头伺候李豫。
趁着李豫那边有人应付,李倓拆了字条,飞快扫了一眼,大意是朝堂上已经开始有些传闻,说李豫身体似乎有异,希望让李倓劝说李豫尽早想办法恢复视力。
李倓眉头一跳,目光刺向李豫,对方毫无觉察,安坐在榻上。李倓慢慢把那张字条揉成一团,藏进袖子里。
晚些时候,李倓寻了个机会背着李豫问刘清潭去药宗寻人的事如何了,刘清潭谨慎地朝李豫看了一眼,低声答:“派出去的人还未回信,去往长白山路途遥远,中间还需经过河朔之地,还要等些时日。”
李倓对这个答案已有料想,没与刘清潭吩咐什么,打发他出去了。原本李倓觉得李豫眼盲这一事蹊跷,再加上刘清潭这样一搅,几乎肯定他的猜想,只是实在琢磨不透李豫到底是何用意。李倓不动声色重新踏进紫宸殿,决定暂且顺着李豫的心意,陪他把这出戏演下去。
三
李倓回来的第六天是休沐日,终于不用一大早被人喊起来上朝了,李倓理所应当地窝在李豫怀里睁了眼,不过李豫好像还没醒,李倓又把脑袋往他怀里埋了埋。
说来奇怪,李倓回来这些时日,他和李豫整日吃在一处,睡在一处,状似比分别之前还要更亲密一些,但李倓回来时猜测和担忧的一些事情又都不曾发生,他每天从李豫怀里醒过来,都觉得他们之间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兄友弟恭的一对兄弟,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却又哪里都不对。
没有一位帝王能够容忍与他人共享权力,李豫当然也不例外,不然他不会在李倓提到取代的时候发脾气,叫李倓回来或许也大多是出于无奈,可李豫表现得又太不寻常,他在意李倓的伤疤,却始终不曾开口询问,他要李倓习惯,仿佛自己的眼睛再也没有治愈的可能,李倓几次从睡梦中醒过来,都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李豫,他们到底是什么?
李唐宗室多的是惊世骇俗的传言,李倓宁可他们之间别那么清白。
李豫似乎醒了,圈着李倓的手臂用力,把李倓搂得更紧了些,李倓呼吸困难,挣扎着抬起头来,磕到李豫的下巴,李豫下意识地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李倓磕到的位置,又怕下颌冒出来的胡茬扎到他,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这几乎是这段时间最逾距的行为了,李豫做得自然,行得坦荡,反倒让李倓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斤斤计较,纠结于这些无关紧要的无用事。
李豫晨起声音一贯喑哑,“倓儿醒了?”
李倓没说话,身体力行地回答,他扒开李豫揽自己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垂首看他。休沐日恰逢好天气,晴空万里,朝阳被重重垂纱揉得细软,在李豫脸上落下一层浅薄的阴影,他睫毛长,恰到好处地细密,眼尾下垂,看起来无辜又温柔,虽然看不见了,黑洞洞的一双眼睛仍摄人心魄,李倓突然想把那双眼睛遮住。
原来李豫看不见还不够,他不该这样看着自己。
李倓忍住冲动,转过头去不看他,“起来吧,陛下。”
早膳过后,李豫在李倓的搀扶下前往紫宸殿东侧的浴堂殿。说起来这还是李豫看不见以后第一次迈出殿门,即便浴堂殿距离紫宸殿不足百余步,哪怕李倓扶着,对于现在的李豫来说依旧困难重重。
好不容易进了浴堂殿,宫人服侍着二人宽衣解带,又纷纷退到垂地的帷帘纱帐之后,李豫赤条条站在原地,等李倓过来带二人一同进入浴池。
等了好一会儿李倓才过来,他不抓李豫的胳膊,反而用两根手指掐住李豫指尖,浴堂殿里水气氤氲,雾气缭绕,手指也似被蒸得柔软,李倓掐得用力,李豫没觉得疼,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倓迈进温热的水中,下了台阶,水面没过胯骨,李倓还在拉着李豫往里走,李豫抬起另一只手臂,已经感受不到浴池边缘,便知道李倓把他领到浴池中心。
李倓终于停下来,按着李豫的肩膀让他坐进去, “别动,在这坐着等我。”
身边水声远去又折返,李倓站到李豫背后,抬手拔了李豫头上的发簪,拿着梳蓖替李豫洗头,李豫有些吃惊,“倓儿,朕可以自己来——”
李倓打断他,“等陛下自己洗完,只怕天都要黑了。”
这未免太夸张,李豫被他逗笑,“难得倓儿愿意伺候,朕便勉为其难地受了。”
此话一出,李倓从李豫脑后将他一头青丝拢在掌心,胡乱在李豫头上用力梳了几下,插在李豫发间的手指猝然停住,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李倓的手竟然在抖。
李豫问:“怎么了?”
“李豫,”李倓竟直呼他名讳,毫无征兆地问:“你怕死吗?”
这问题问得奇怪,李豫点点头,“世间哪有不怕死的人?”
“哦?”李倓古怪地笑了一声,猝不及防将虎口扼在李豫颈间,“你就这样相信我,不怕我趁着好机会亲手杀了你?等你死了,我取而代之,不会有人发现,我会顶着你的名号,继承你的江山,不择手段地还大唐一片澄澈天地。”
他边说边勒紧,手上力道逐渐加重,李豫逐渐感到窒息,李倓似乎真的动了杀念,这么近的距离,李豫叫凌雪阁的暗卫过来都来不及,他发不出声音,身上也没有防身的武器,更别说李倓还有一身武功,挣扎显得徒劳,李豫什么都没有做,很快感到面颊逐渐变得滚烫,额头青筋一跳一跳。
李倓却又乍然松了手,“哗啦”一声,水珠迸溅到二人头顶,李豫按住自己的胸膛,大口喘息。
李倓的声音自他头顶响起,破釜沉舟似地问:“李豫,你的眼睛是不是治不好了?你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传位的打算?”
重获顺畅呼吸,李豫耳边开始嗡鸣,他咳了两声,把气顺匀了,“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只有交到你手上,朕才能安心。”
这与直接承认没有分别,李豫耳边“扑通扑通”地响,烧热的泉水如海浪一样拍在身上,一双腿从前面迈上来,李倓居然推着李豫的肩膀,把用全身力量压在李豫身上,双手掐着李豫的脖子把他按向水面,他说:“你做梦,李豫,休想抛了皇位一走了之。”
从方才开始李豫便一直落于下风,大半后背都被李倓压进水里却仍气定神闲,他一手摸索着揽住李倓的肩,手指流连在李倓右肩上的伤疤,不与李倓继续这个话题,反而与李倓讲起其他,“那倓儿呢,是不是没想过再回来?这辈子不打算再见朕了?”
“你闭嘴——”李倓喝斥道。
李豫嘴边漾起一丝笑意,知道是自己说中,笃定道:“你愿意为朕殊死相搏,却不愿意留在朕身边,你到底在怕什么,倓儿?”
李豫忽然挺身凑近,险些撞到李倓的鼻子,他压低声音,“倓儿,你心悦朕——”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李倓已经用唇齿堵了他的嘴,多半是嫌弃李豫聒噪又讨嫌,他几乎是撞上来的,门牙磕在一起,疼得人发酸,湿漉漉的脸颊紧贴着,李豫撑不住他这样用力一撞,撑着身体的手掌在池底一滑,李豫耳边只剩下咕嘟咕嘟的水声。
整个脑袋都没入水面之下,很快李豫背部都贴在池底,李倓的嘴唇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愈发用力地吸吮着,争夺李豫口中仅存的空气,李豫不与他相让,待到两人口中都再无剩余,李倓才退开,抓着李豫的肩膀把他从水中解救出来。
两个人彻底湿透,李倓一头长发粘到李豫胸口,李豫把那串头发捻起来,手背贴着李倓的锁骨,帮他把头发顺到身后。知道李豫看不见,李倓低头蹭李豫的手,引诱兄长触碰自己的脸颊,可能正因为无法被看见,李倓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放得开,他蹭李豫的掌心,睫毛从指缝里扫过,李豫的拇指顺着他面庞的弧度摩挲至李倓嘴角,拨开柔软的唇瓣,李倓微微张口,把李豫的大拇指含进口中。
舌头舔舐着李豫的指尖,讨好似的,李倓的脸颊很烫,舌尖也烫,李豫在李倓罕见的服软里败下阵来,爱怜地抚李倓的眼尾,“别哭。”
李倓上下齿一合,没用力气,李豫只感觉大拇指被夹了一下,不等他说什么,李倓的双手顺着李豫的肩膀开始向下滑,经过李豫起伏的胸膛和紧腹,李豫知道他想停留在哪里。
“倓儿。”
李豫喊他的名字,嗓音因为欲念和外力变得嘶哑,刚喊了一声,李倓已经吐了他的拇指,再次欺身过来吻他。手指被泡得皱缩,生涩却热烈,没有半点遮拦,李豫极为敏锐地感受到李倓身体的紧绷,他动作胡乱,显得笨拙无措,李豫想帮帮他,李倓不肯,尝试半晌也没个结果,见李豫微微蹙起眉,他果断放弃,继而攀住李豫的脖子,整个人像条滑溜溜的鱼钻进李豫怀里。
“肩上的伤怎么来的?”李豫问。
李倓正撑起身体,再度缓缓地坐下去,没压住喉咙里的呜咽,李豫抱住他,等李倓稳住身形才听见他开口。
李倓断断续续地对李豫耳边讲他寄身村落时与那群山贼对峙的经过,嘴唇从李豫耳廓刮来刮去,刮得李豫抓紧李倓的大腿,撞出更大的水声。
讲完了,李倓又叫李豫的名字,不止叫李豫,也叫他的旧名李俶。
直呼皇帝名讳是大不韪,可叫这名字的人是李倓,却又是另一种情形了,李倓对他的称呼从兄长、殿下又变成陛下,可只有李倓叫他名字的时候,李豫才会觉得他属于自己,不拘泥于君臣、兄弟、抑或是夫妻,只余下他和李倓,世间两个最亲近的人。
李豫突然有些疯狂地想,他或许应该给李倓也封个皇帝。
李倓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泣似的颤抖,从出生以来没有一刻如当下这般喋喋不休。他说:“李豫你为什么不愤怒,你凭什么不愤怒,你甘心吗?你也舍得?”
他说:“我连命都搭上,不是为了让你代我坐几年皇位再还给我。”
他说:“只有你在这,我才会想着,念着,长安才是我的归处。”
他不说了。
李豫只默默听他讲,用亲吻代替言语来回答,汹涌不退的热潮将两人融化,融化了李倓余下的全部话语,也耗尽他全部力气,所有不便言明的与心照不宣的,尽数交融在清泉与白雾之中。
浴堂殿里水声异常激烈,在场众人都清楚里面二位可能发生了什么,都低着头目不妄视,唯有一位宫人悄悄抬头,担忧地朝着里面望,远远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宫人眯起眼想要再隔着帷帐细看,身边一声轻咳,宫人抬眼便对上刘清潭站在自己身边,以目光警示,他什么都没说,只挪了半步挡在宫人面前,意思却已经极其明确,宫人浑身一颤,梗着脖子老老实实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水声渐渐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立刻从浴池里出来,李倓无力地趴在池壁边,心安理得地享受李豫拿浴巾替自己擦洗,好像全然忘记李豫眼睛还盲着。
心满意足的李豫自然不在意,被李倓别扭地照顾了这些日子,终于在今日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亲手将李倓清理得干干净净,李豫俯身,摸到岸边干爽的澡巾,拢着李倓的长发完全包裹起来,然后顺着光洁的脊背一寸一寸地吻上去,沿着李倓的后颈吻到李倓的耳朵,那架势足像是要压着李倓再来上一回,李倓下意识回眸瞪他,与李豫目光相接又想起他看不见,眸色登时暗淡下来。
李豫却似有读心术,顺势在李倓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别担心,倓儿,最近朕总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的光,说不定再过几日,就能看见了。”
李倓瞬间来了精神,在李豫怀里转过身来,眼睛很亮,“真的?不是在骗人?”
李豫点头,沉下身将头枕在李倓肩上,“等朕恢复以后,倓儿要去哪里?”
他问得坦然又平静,似乎料定李倓不会为他停留,李倓身体立时僵住,一半是因为被李豫猜中,另一半则是因为没想到李豫会在互诉情意后立刻提分别。
估计没想到会被问住,李豫等了半天才听到李倓开口,他说:“暂且未定,等陛下看得见再说吧。”
李豫看不见的第十二天,叶未晓把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领进紫宸殿。
李豫其实已经能看见极其模糊的光影,他没骗李倓,但这病原本便因他夙夜难寐而至,全凭他自己恢复终究还是太慢了些。看诊的时候李倓就立在一旁,面色不善,盯得人背后发毛,好在李豫已有好转迹象,只需再针灸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光明。
听到这个结果,李倓终于长舒一口气。自那日起,李倓的日常中又多出一项——监督李豫做针灸,每次都目不斜视地紧盯着,生怕自己一扭头李豫就医女手底下溜走了,等拔了针,李倓还要亲自确认李豫是不是能看见了,得到的答案却总让人失望。
转机出现在第四天,李豫像往日一样闭目施针,结束后,他缓缓睁眼,眼前不再是大大小小的光斑,李倓站在他面前,抿着唇紧盯着他,看上去不太高兴,他比离开时黑了一些,也瘦了,脸颊上的肉都干瘪下去,在宽大的衣袍里略显单薄,远远看着病殃殃,不比自己好上多少,也难怪朝会上没人认出来,紫宸殿的帷幔在李倓身后很小幅度地晃,李豫喉咙动了一下,嘴唇半张着,想说点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李倓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但李豫一直注视着他的脸,没反应,李倓脸上立刻呈现出失望来,他似乎生气,又无法对在场任何人发泄,因此只是憋着气拂袖转身,不知这样的情形重复过多少次,李豫直接站起来追过去,拉住李倓。
“倓儿。”
李倓下意识想甩了他的手,胳膊抬到半空便停住,意识到无法再利用李豫的眼盲遮掩自己的神色,李倓好久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李豫,李豫正望着他,缱绻温柔,深不见底的眸子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像浸了一层蜜,油亮亮的,李豫眼睛眨了眨,眸中似有细光流转,李倓便感觉喉咙被无形的东西塞住,眼眶发酸,又不敢闭眼,看着李豫嘴唇一张一合,眼睛瞪得泛红。
“倓儿,”李豫又叫他,靠近李倓一些,“我能看见了。”
李倓定定看他良久,眼睛里有一些很浅的光亮,在李豫以为他要落泪的时候,垂首长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又变回李豫熟悉的那个李倓。
“既然陛下已经恢复了视力,那明天起便自行上朝吧。”
李豫哭笑不得,“如此心急,怕朕当甩手掌柜不成?”
李倓笑了,多日来只有此时此刻真正笑得快意,只不过他还没笑完,就听李豫问:“倓儿打算何时启程?”
真是太煞风景,李倓皱了皱鼻子,难得主动靠近,放松下来,令人意外地将自己嵌进李豫怀里,“陛下尚未痊愈,臣弟也不能放心全交由陛下打理,等陛下彻底康复了再说吧。”
怀中暖热,李豫低头看着李倓的发顶,轻笑一声,把人搂得更紧了。
话虽然这样说,可真到那时,李倓是否还要走,还尚无可知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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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眇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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