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没有在你的生活里规划过自己，也确实做了许多离开你的选择，”反驳这个问题时，姬别情只觉得万分疲惫，“那是因为你一丁点希望都没有给过我啊。”
祁进顿时语塞，满腔的愤怒与委屈全都像漏底水桶般流失殆尽，他沉默半晌，只能说：“对不起。”
姬别情心尖一紧，若不是祁进就站在眼前，难以想象以其孤傲的性格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姬别情并不觉得欣慰，反倒觉得痛苦，他宁愿祁进什么都别承认，也不想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去血淋淋的剖析自己的过错。
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想看到祁进低头。
“我不该这么多年躲着你，”祁进接着说，“可是面对你时，我总是忍不住想的太多，所以就会觉得不想更轻松一些，甚至在想如果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永远不需要再想，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躲进去吧。”
姬别情没想到祁进的心境竟然与自己如此雷同，他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问：“我这么让你痛苦吗？”
“倒也没有，”祁进偏过头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声音几不可闻，“其实……期盼更多。”
他说完姬别情却没有回应，祁进抬头，看到对方一脸不解，只能无奈地补充道：“毕竟很多时候痛苦也是从期盼中来的。”
他没指望姬别情能理解这句话实际上的含义，但这已经到了他坦诚的极限。
姬别情感觉自己拄着拐杖的那只手被祁进握住，他做梦似的凝视着对方的面孔，周遭的光仿佛暗下去了，风和雨声也变得很远，他所能聚焦的视线里只有祁进的脸，与许多年前相似的，那张虽然瘦削苍白，却写满信任与依赖，朝自己露出天真笑容的脸。
他恍惚又在昏黑与萧索中看到金色的星星落在祁进鬓边，自己伸手将它抓在手心，那不是星星，而是一只小小的、茫然扑动翅膀的萤火虫。好像那夜开始它再也没有飞走过，而是在他手中逐渐燃烧成了一团高热的火，烫得他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抓不住，他别无选择，只能往更大的地方去找，家国和平人民大义，他只怕停下只怕回头，便会陡生心魔。
而现在，当祁进的手覆盖在他手背上时，姬别情才意识到他的手心也是滚热的，从当年一直燃烧至今的，其实并非只有自己。
“大哥，”他听到祁进问了那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姬别情没有回避也没有沉默，他几乎脱口而出。
“你是属于我的。”姬别情几不可闻地低声说，“我一直这么认为，也这么期望着。”
祁进没有出声，姬别情不敢看他的脸，这话说得混乱又矛盾，像个可恶的笑话，他只觉自己仿佛执炬迎风，童年时手心的那团火拂在面上，令他想要流泪。
“因为这样期望，所以……我也很痛苦。”
我们两个真可怜啊。祁进看到姬别情低垂的眼帘下有一点光坠下来，落进黑暗里然后跌碎了。
一模一样可怜的人，没有其他灵魂能够相知相交，所以挣扎这么多年出走这么多年，还是要回到彼此身边。
“没必要期待从来就是事实的东西。”他这样说着，算是与姬别情，也与那个漂泊至今无所依靠的自己做出了和解。
又过了一段时间，姬别情去医院拆了石膏，他身体底子很好，所以恢复速度惊人得迅速，除了头发没有完全长出来后脑勺露着疤有点吓人之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但祁进还是不允许姬别情回部队去，姬别情很是为难，毕竟就算他意愿退伍也得回去跟长官商量看组织允不允许，不可能这么一直拖着。
然而他只旁敲侧击提了两次，祁进就连手机都不让他用了。
姬别情无奈地说你不让我联系部队，他们只会找到这里来。祁进就凶巴巴地说好啊那让他们来。
果然没过几天，李俶亲自找上门来，祁进一听大早上的门铃就已经猜到了访客是谁，所以从开门时就没什么好脸色。
姬别情赶紧追上去想要把长官让进来，但祁进挡在玄关根本不让李俶进门，一副有仇的模样：“不是说了让姬别情退伍，你又来干什么？”
李俶也不生气，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祁进说：“别情，你怎么变样子了？”
“参谋长，”姬别情已经听出浓烈的火药味，把祁进往后拉了一下挡着，“我过几天就回去，麻烦您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祁进顿时炸毛：“不许回！”
李俶不忘火上浇油：“别情弟弟，绑架现役军官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哦。”
眼看祁进就要当场把李俶活吃了，姬别情只能拉着他一只手说：“进哥儿，我回去是办退伍手续。”
祁进顿时停住，而李俶顿时满脸无奈：“你决定了？”
姬别情点了点头。
祁进疑惑地蹙眉看着两人。
“我还是要说，我不赞同，”李俶长长叹气，“但组织尊重你的选择，我无话可说。”
祁进这才回过弯来：“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过了？”
姬别情还没说话，李俶先开口道：“不算商量吧，只是我单方面在挽回而已。”
他故意用词暧昧，祁进脸色更难看了。
“能当大用的战士培养成本是很高的，”李俶还是笑，但黑到无光的眼睛很冰冷，“再加上运气还这么好，简直不要更珍贵。”
“运气好”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祁进一听，拳头又握了起来。
“但总归是立了大功，想退伍也无可厚非，毕竟人性化管理，战士的意愿我们会尽可能尊重。”他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只是我觉得可惜而已，所以多劝了两句，但别情他说——”
“首长！”姬别情更急，甚至换了个称呼。
李俶完全没理他：“他说虽然还很想继续在部队效力，但在医院醒来那天看到你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觉得如果再去执行危险任务，就会与他最初的愿望背道而驰。”
祁进露出茫然表情，他往姬别情脸上看去，后者有些尴尬，忙乱道：“……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
祁进狐疑地盯着他：“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最初的愿望。”
看得出姬别情并不想当着第三人的面说这种话，但被逼问到这里，也没有含糊其辞的余地：“我希望你能开心，从小时候就是这么希望的。”
他说完，祁进的表情与眼神便都软下去了，两人默默对视着。
最后还是到现在都没能进门的李俶忍无可忍打破沉默：“你们倒是让我坐下喝杯水啊，我连夜开了七个小时车来的！”
虽然祁进还是对李俶有许多不满，但最后还是给姬别情面子让他留下吃了顿午饭，话都说开之后李俶的语气和态度也正常了很多，还夸奖祁进菜炒得不错，正在啃鸡腿的祁进抬起头来，阴沉地说那是姬别情昨天做的剩菜。
姬别情尴尬地解释说只是之前炖好的，并不是剩菜，不过李俶看起来也没往心里去。
饱餐之后姬别情把李俶送下楼，回来时祁进仍然一脸不爽地站在落地窗边盯着楼下花坛，姬别情走过去看到李俶虽然上了车但并没有离开，透过挡风玻璃能看到他在打电话。
“他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祁进忍不住问，“当时在医院见到我，他说话就很难听，好像你会受伤都是我害的。”
姬别情有些为难：“可能因为我之前有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好，指导员提醒过我也没有太在意，后来参谋长几次约我深谈，他挺会做心理疏导的，我就跟他提到你……倒也没有说得太细，但他很聪明，猜得**不离十。”
“他跟你说什么了？”祁进追问。
“也没说很多，就劝我想开点什么的。”姬别情含糊回答，李俶其实苦口婆心劝了挺多，但大部分内容姬别情并不想告诉祁进，因为李俶说话比较直白，他虽然面容亲和但实际上对于战士的要求很高，曾经很严厉地要求姬别情尽早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否则就干脆回家去。
不过后来姬别情坦白的内容稍微多了一些之后，李俶的态度也有所缓和，姬别情对于如何定位自己和祁进的关系有些模糊，便笼统概括成“弟弟”，这倒是让李俶莫名其妙共情起来，甚至听完之后觉得很好笑似的“嗐”了一声：“不省心的弟弟呗，谁没有呢。”
虽然共事数年，但姬别情完全没听他提起过自己家里的情况，当时便很意外：“您还有个弟弟？”
李俶从来岩石一般毫无高光的眸子里顿时有了些神采，视线往远处看，脸上带着姬别情没见过的，真正有笑意的笑容：“有，但不是一个妈生的，很可爱，当然了，也很麻烦。比你那个还麻烦很多。”
他变了个人似的模样和隐约肉麻的语气让姬别情心里有点犯嘀咕，但他并不关心，也没有多问。
但李俶却仿佛将他看穿，很直接地说：“不要因为爱而感到羞耻，也不要逃避爱。”
姬别情赶紧否认，李俶却了然笑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我没有在指爱情，毕竟亲情友情有时候也会令人痛苦纠结，这是很正常的。”他顿了顿，又说，“然而正因为其复杂，所以界限也是模糊的，我认为爱只能被概括而不能被定义，在这样复杂的东西面前，排他也仅仅是很拙劣的佐证，你可以因为觉得他不爱你而痛苦，也可以因为觉得他不像你爱他那样爱你而痛苦，但痛苦是最没用的东西，你要么接受，要么就去强求，在这两条路中间，没有其他选择。”
姬别情知道他说的很对，但这种选择恰恰就是最难的，于是他忍不住问李俶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李俶说：“我会强求，接受等于全盘皆输，但只要我不接受，输的可能性就不会是百分之百。”
姬别情又问：“可如果因为强求而失去呢？”
“那就失去啊，”李俶大笑，“别说得你现在正拥有一样。”
这句话没得到姬别情的认同，当然现在来看，若是早点听他的其实也未必会得到坏的结果，但可笑的是他连死都不怕，却始终没敢走出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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